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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韶

第二十四章 春微(三)

明月韶 溫言北玉 9177 2023-03-24 14:22:18

  常服的青布衣裾拂過潮濕的磚地,蔽陰處的來人身影漸而走進了月光下….

  此時,清冷月光包裹著這小小少年,使那臉上飽滿的五官已清晰可辨……

  徽玉模糊著目光臥于血泊中,似見身邊密刑者一臉愕然,與來人四目相對起來…..

  少年長眉倒挑,圓目緊凝,驟然開闊的瞳仁里泛上了些許微光?;沼聃酒鹈夹?,目視來人緩了口氣,任熱氣在微翹的鼻尖上凝成了汗珠…..

  “放開她…..”

  少年啟開口、漸近威厲道。

  “太…..太子殿下?!?p>  “您、您怎么來了?!”

  瞧見眼前人一身風塵仆仆的宮人裝束,婦人趕忙跪了下來。可惜疑惑未解,帶刀侍衛(wèi)緊隨其后,轉瞬將地牢里外團團圍了起來…..一時間,婦人雙手覆地,不知所措地抬起了目光。

  “太、太子殿下。”

  “此人乃是朝廷重犯。王、王爺有令…..”

  …..

  “是本王說的話你們全不過耳…..還是…..”

  “視我這當朝太子為無物了?!”

  …..

  “但….但是…..”

  對質間,少年目光堅定,而獄中人旁視左右,始終游離著恐懼。

  “你們放心…..”

  見眼前人難消猜忌,受益竭收厲色,嘆而眸垂。

  “本王…..不會為難你們?!?p>  他于懷中取出一紙手諭,遞給了眼前人。

  “在來此前…..”

  “本王已說服父王收回成命?!?p>  “此人…..”

  “我們需另行處置?!?p>  對于這立于漩渦中心的少年,密刑者深知其與效力之人的親密關系,更明白他久居深宮,此番喬裝來此,定是有不為人知的隱情。她猶豫半晌,無奈地接過了密文……

  …..

  待水清宮下人陸續(xù)退下,受益趕忙招呼過一旁醫(yī)者上前扶徽玉起身,又令其緊急處置起了其腰間的傷口。卻是徽玉此刻雖滿心憤恨、竭力抗拒,但此般虛弱意識下,身體已無反抗之力。他含淚側去眸子,默默忍受著來人手忙腳亂的處置…..

  “如何,傷得可深?”

  模糊意識中,自己靠于那人臂中,耳邊傳來的話語強壓著絲絲關切。

  “回殿下,江姑娘……”

  “雖負刀傷,但…..”

  “所幸…..有此物庇身…..”

  醫(yī)者話畢,兩人目光齊落,停留在了那別于衣間、血跡斑斑的半截笛柄上。

  “故傷….未至臟腑?!?p>  一時間,少年松了口氣,目光又似陷入了恍思。

  “這只要止了血…..再加以用藥?!?p>  “修養(yǎng)數月,就應無礙了?!?p>  …..

  “殿下…..”

  “殿下?”

  就當醫(yī)者處理完傷口,不解仰目,受益回過神,驟醒了目光。

  “噢,嗯…..”

  “那….那就好。”

  他松開手,欲扶起懷中傷者。卻是此刻兩人對話被徽玉悉數聽進。這羞憤之人瞳色驟擴、一個反手將笛緣抵上了受益的頸側。

  “臭….臭小子……”

  “你…..”

  “你何以知曉我的身份?”

  …..

  “你…..你與你父親,究竟…..”

  “打的什么算盤?”

  那人壓眉的淺眸中,散開了絲絲血色。

  …..

  “大膽!”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垂危者孤注一擲的反抗讓周遭侍衛(wèi)頓慌了神,他們重圍而上,劍抵持笛之人。而徽玉傲恃以對,全無懼退之意。一時間,牢中千鈞一發(fā)、落針可聞…..

  僵持中,受益用眼神示意眾人退下,接而緩轉過了目光。

  此時徽玉不屈的雙眼中,那堅毅的對視透過了甚為復雜的神情…..

  “江姑娘…..”

  “入府多年…..”

  他緩緩說著,一邊抬手輕撫上了笛端。

  “可不會覺得…..父王對七年前,宮中行刺一事……”

  “毫無…..頭緒吧?”

  剎時,面色蒼白之人眉頭緊擰起來。

  “那時…..我尚且年少,對宮中異聞并不詳知…..”

  “然而數年后…..”

  “當本王與范大人無意間聊及此事…..”

  “卻察覺父王…..”

  “早已知曉刺客…..”

  “出自王府?!?p>  在徽玉不可思議的凝神下,他握上笛柄,緩推至了身下….

  “只是父王,擔心追根究底會牽連無辜,更不愿數十年的君臣信任付之一炬。”

  “顧對此事采取了不聞不問,放任自流的決斷…..”

  …..

  “原以為…..”

  “姑娘經由此事,會知難而退,打消念頭?!?p>  “但…..”

  “如今看來…..”

  “是父王…..低估了姑娘的一腔執(zhí)念?!?p>  見傷者指緊,面中隱忍不發(fā),受益略笑,掛上了些許坦誠的憐憫。

  “江姑娘?!?p>  “如今……”

  “你已無任何退路?!?p>  “與其背負謀逆之罪,不如…..”

  “收起無謀之念、暫避王府?!?p>  ….

  “至少……”

  ….

  “至少…..?”

  女人的唇角掠過了一縷諷意。

  …..

  “至少父王可留你一條性命。”

  少年若有所思地迎上眼前人憤忍的目光,放緩的語氣透出了絲絲無奈。

  “江姑娘…..”

  “前朝冤屈難伸之事,樁樁件件不勝數,你本性良善,何必一時沖動,斷送了自己的安穩(wěn)人生?”

  “況且…..”

  ….

  “況且你養(yǎng)父尚居王府,你若一意孤行,你…..”

  “你可想過他老人家的處境?”

  “還有…..”

  “還有你那在宮中的友人…..”

  “今天若不是她尋到本王處,跪于本王居所前不起,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本王打聽你下落…..”

  “本王也不會知道你惹惱父王,在此被處以密刑?!?p>  聽他提及父親與荼蘼,徽玉一時間凝固了通紅的雙眸。她的手緊攥著,不可置信的淚水卻已如注。

  “荼、荼蘼…..”

  “是她…..”

  隨著眸色籠罩的黯然漸漸散去,透徹心骨的厲色又從瞳芯里一點一點地滲了出來。

  …..

  “混賬小子,你竟敢威脅……”

  她緩過神、一把抓過了受益的衣襟。卻是顫抖的話未盡,想起那含辛茹苦養(yǎng)育自己的老者、那被自己有心利用,卻又一腔真心以付的女子,隱痛鉆心、淚如泉涌之人攥緊的手漸而松懈了下來…..

  趁眼前人恍惚間隙,受益轉眸示意。來人立即將奄奄一息的女人抬上了一旁的載輿。

  …..

  馬車夜行在崎嶇的山路中,搖擺起伏的竹簾敲打著軒框,使陣陣顛簸回響送進了耳中。夜色隨著行進的馬蹄聲漸去,破曉的春光透過若隱若現的竹隙,絲絲縷縷地漏在了車中人橫臥的側顏上…..

  看著那人緊了緊裹著身體的毛布,強忍著痛楚瑟瑟發(fā)抖,坐于一旁的受益心生惻隱,彎腰替她將毛布提上肩頭,卻是女人憤然抗拒、一下撇開了少年的手。

  “別碰我?!?p>  女人的強情讓受益深嘆了口氣,他收起手,坐直了身子….

  “說…..”

  徽玉裹緊毛布,不改望向窗外的目光,啟開皸裂的唇口道。

  “你父親…..”

  “究竟….”

  “是何時….知曉我身份的?”

  受益轉過目光,微怔了片刻。

  “自你…..”

  “與狄側妃走近…..”

  …..

  “父王…..”

  “便心生了猜忌。”

  少年的一臉坦誠令北玉稍覺意外,她將目光挪去眼前人身上,又硬生生道:

  “那可是…..”

  “你告的密?”

  受益看去這心懷恨意,面無表情之人,沉默中不由略浮苦笑。

  “本王確察覺,那夜宮中的侍女,與樂師大人你,同為一人。但….”

  “去松月閣問話?!?p>  “卻非本王本意?!?p>  徽玉不屑錯目,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那時,父王為了謹慎起見,囑托范大人暗查姑娘所出?!?p>  “后卻意外發(fā)現…..”

  “姑娘身世牽連前朝舊案?!?p>  “故…..便猜到…..”

  “姑娘多半…..就是七年前…..”

  “那行刺之人。”

  …..

  “加之姑娘以男子身份示人?!?p>  “處心積慮入宮,又與側妃甚為親密。”

  “父王一時震怒,方…..”

  “對姑娘動了殺心?!?p>  …..

  “那….你又為何…..?”

  啟開的唇口間,女人狹長的目光透出了絲絲撲朔。

  “我雖受父王所托,著手于宮中徹查。但卻不知…..他下了這般決斷?!?p>  …..

  “當荼蘼姑娘找到本王時,調查…..”

  “方有了新的進展,本王…..”

  “從流放的于闐國后人口中打聽到了姑娘的完整身世?!?p>  “所以…..”

  “所以?”

  聽見這其中因果,北玉緩了口氣,吐出了幾分無法深信的疑惑。

  “所以…..我即刻出宮?!?p>  “將所知的一切稟報父王?!?p>  “并說服父王…..”

  …..

  “收回了成命。”

  少年義正辭嚴的闡明說罷,徽玉一臉不可置信地凝怔了起來……

  隨著滿心躇疑漸漸退卻、悵惘與諷意游走于面中,她掩飾著心中苦楚,轉過目光、又將頭平仰了回去。

  “太子殿下…..”

  …..

  “我這般罪孽深重之人,茍活于世、不過行尸走肉?!?p>  “您這般“大發(fā)慈悲”,不如索性…..”

  …..

  “索性讓他們拿了在下這條賤命。”

  …..

  “你今日…..”

  “動了惻隱…..”

  說罷,那人的悲目又含笑回了過來。

  “可就不怕…..來日后悔?”

  四目相對中,少年一時語凝。

  “我江北玉…..”

  “可不是心慈手軟之人?!?p>  女人的笑容凄厲而冰冷,襯得少年面中盡是恍然無措。

  ….

  短暫沉默后,受益咽了咽喉中濕潤,稍稍放空了目光。

  “即便姑娘…..”

  “如此想。”

  他緩了口氣,也仿佛釋然了多年禁足于宮中的隱忍負重。

  “受益…..”

  “亦無言悔。”

  少年的隱忍話語讓北玉又一次轉過了目光。

  “畢竟…..”

  “我趙受益…..”

  “也并非貪生怕死之人?!?p>  一瞬間,少年沉穩(wěn)的眸色、不卑不亢的話語令北玉闊開了瞳色…..

  “畢竟比起生死病老,這些無可違逆上天之事…..”

  他輕撥開窗欄的竹簾,將若有所思的目光投去了山花爛漫的景間。

  “我更怕…..”

  “這世間人…..”

  “生于繁華平盛…..”

  “卻…..”

  “苦于…..戰(zhàn)火烽鼓?!?p>  見那人言罷,嘴角恍過些許苦澀。北玉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模糊的身影,只覺空氣里有些莫名的灼熱。

  至親的畢生所愿闖入此刻的心中,她百味雜陳、欲言又止,若有所思的目光又一次移去了春微粼動的窗外…..

  “西域…..”

  “于闐國?!?p>  “立國百余年,卻在數十年前….”

  “再度飽受戰(zhàn)亂之苦。在…..”

  “與喀喇汗之戰(zhàn)中,為獲得援助,而特驅使者千里迢迢來宋。”

  “隨獻了琳瑯玉器與多名歌舞藝者?!?p>  少年同浸此番光景,想起了人們口中拼湊而成,那些悲壯歲月里的前朝往事,不由一個人喃喃自語起來?;仡^見北玉顰眉、不應片字,他留戀于那目光片刻,輕出了口氣,又替她緩緩說了下去…..

  “隨獻舞者中有一女子,生得風姿綽約、容貌艷逸。”

  “女子擅胡璇,好箜篌?!?p>  “頗得先帝寵愛…..”

  “只可惜…..”

  “女子心系族人安危存亡,數度向先帝進言,請求援兵于闐?!?p>  “先帝顧及建國初始,內憂外患,國庫空虧,故數度擱置了此事。”

  “女子心中絕望,郁郁寡歡,加之先帝寵新厭舊,于是很快便將女子拋去了腦后。”

  “他日…..”

  “一次宮中會宴,女子以一舞胡旋博得了前來赴宴的眾人喝采?!?p>  “這其中,有一人…..”

  “更對女子念念不忘,記憶猶新?!?p>  “此人…..”

  “便是張洎張宰相府邸中的七絕樂人之一……”

  “江秉文?!?p>  …..

  “張洎原臣輔后主,從江寧府帶來了眾多樂人,予以接濟,養(yǎng)于府邸,不時供宴樂之用?!?p>  “而這些樂人之中,更有才華出眾者七人,除去那位江氏,還有邢、楊、付、李、衛(wèi)五位樂師與一名名為宛碧澄的歌伎?!?p>  …..

  “當年這宛娘子雖不過十三有余,卻已出落得麗質天成、亭亭玉立。”

  “張洎為投先帝所好,有心將此女送入宮中。”

  “卻是此事一出,便立即遭到了其他六位樂師的強烈反對。”

  “因為…..”

  “六人不僅對孤女師同父母,不愿這孤苦伶仃的孩子再度重蹈覆轍亡國宮人的屈辱?!?p>  “更因…..這小娘子的未來,事關…..”

  “與某個人的承諾?!?p>  …..

  “某個人…..”

  “承諾…..”

  只言片語漏于唇口,北玉尚有知覺的意識中,風搖夜雨中父親與自己促膝而談的畫面漸漸清晰了起來……

  “假如我沒有猜錯…..”

  “此人…..”

  “正是你的養(yǎng)父……”

  “宛卓生?!?p>  一陣顫動恍過女人眼底,少年的面影略浮上了苦笑。

  ““令尊”…..”

  “宛卓生?!?p>  “廬州人士,自幼家貧?!?p>  “少時雖不善學問,勤苦難成,但也憑借混跡于市儈的一身雜藝而得以娶妻成家、糊口生計?!?p>  “成婚次年,夫人產下一女?!?p>  “卻是此時…..”

  “正值我宋平定南漢,國力日漸強盛之時。后主一杯毒酒處決了林仁肇將軍,使得南唐境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而你“父親”亦在同鄉(xiāng)友人的勸說下,恐亡國之難,而動身逃往汴梁……”

  “為保逃亡途中安危,夫妻二人在啟程前…..”

  “將襁褓中的長女托付給了城中遠親?!?p>  少年句句淡然,嘴角卻抬起了甚多諷刺。

  …..

  “抵京以后,一向心思敏捷,為人圓滑的宛夫人…..”

  “憑一紙張貼布告,抓住了國公府替小郡主尋找乳母的契機?!?p>  “通過層層篩選,夫人如愿以償。而你“父親”亦得國公夫人舉薦,博得國公大人賞識,從一屆武夫進封為了副尉?!?p>  “只是…..”

  “這用犧牲長女而換來的出人頭地,終究還是…..”

  “迎來了因果得報的一天?!?p>  少年抬眸,投去了那臥榻上的枯槁面影。

  “經過十年的等待…..”

  “得以錦衣玉食的夫婦二人,終于如愿以償…..再度有喜….”

  “只是…..”

  “這一次的出產…..”

  “卻時乖命蹇。”

  “一切…..”

  “更仿佛經了一遭噩夢…..”

  …..

  “在誕下男嬰后,夫人因產褥之災撒手人寰,而寄托了兩人期待出世的長男,也…..”

  “在數月后夭折了?!?p>  “想到…..”

  “這一切仿佛天意,你“父親”悲痛欲絕、悔之晚矣。”

  少年的傾訴下,北玉攥手盈淚,不知所措的臉龐更參雜了些難以自處的難堪。

  “為實現夫人臨終遺愿,也為彌補自己心中多年愧疚。副尉大人啟程離京,決意赴江寧府尋回女兒?!?p>  “只是…..”

  “當京中馬車到達了江寧縣時,眼前的一切,卻讓這背井離鄉(xiāng)之人滿眼盈淚、滿目瘡痍。”

  “與我宋的數年交戰(zhàn)下,昔日繁華的都城早已物是人非…..”

  “立于城前,滿眼皆是沿街的流民與荒敗不堪的街景?!?p>  “車中人匆匆趕至當年的遠親家中。家徒四壁的屋中,住人早已不見了蹤影?!?p>  …..

  “你“父親”不愿就此放棄,又多番碾轉打聽?!?p>  “后來…..”

  “后來終從知情者口中得知,數年前、這家人早已搬離了此地,而當時收養(yǎng)的幼女…..”

  “也被抵賣進了宮中?!?p>  …..

  “這一噩耗…..讓副尉大人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絕望?!?p>  “就當“令尊”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匆匆趕到金陵城時。”

  “被買通的宮婢卻道…..”

  “這宮中的宮廷樂者,大半被后主抵作金銀,一并送去了汴梁張宰相的府中…..”

  “而那位宛姓的小姑娘,也有人瞧見身在其列…..”

  …..

  “所以…..”

  受益微以嘆息,甚漏感概。

  “那宛娘子…..”

  拂面煦風中,兩人相同的沉默似乎已應證了往事里一致的真相。

  “后來…..”

  “你父親快馬加鞭趕回汴梁,將多封書信送至宰相府中、多番言辭懇求,只為…..只為求見女兒一面。”

  “卻是張洎恃才傲物,趨炎附勢,又豈會理會一個無名小卒的懇求?!?p>  “況且…..宛卓生出自國公府,而魏國公這般開國功臣,在朝中沒少給這位降臣難堪…..”

  “張洎不由分說,自然拒絕了此事?!?p>  …..

  “就在你“父親”郁郁寡歡,反復想起發(fā)妻臨終前囑托,滿心皆是“接回女兒、替女贖身。”這聲淚俱下的懺悔時,他長跪于宰相府外,仿佛陷入了走投無路的境遇…..”

  …..

  “也許…..是被這真心懺悔所觸動?!?p>  “也許……是因父母之心所同理…..”

  “此時,宰相府中,有一人…..”

  “悄悄找到了你父親?!?p>  耳邊話勾起滿眼淚光,北玉的側眸隱約閃爍起來。

  “那一日,以江秉文為首的六位樂人,以及宰相府、皇宮中,大勢來自于金陵城中的所有宮人…..”

  “皆表示為了碧澄姑娘,為了國人最后僅存的顏面和尊嚴,而表示愿意傾囊相助?!?p>  “副尉大人聽罷這一切,不由滿心詫異、愧疚不已?!?p>  “自己曾貪生怕死,為了一己之安而棄女投敵。而來到敵國,卻也有為了己心堅守都城……即便被昏庸國君以抵為物,卻依舊不卑不亢、風骨峭峻的忠義之士。”

  相視淚光下,少年難釋的話語令北玉生出了幾分悲憫的哽咽。

  “凡金陵城者,為了碧澄姑娘,皆紛紛慷慨解囊…..上至仕官、下至宮婢,無一不心懷愛人愛國之心。這一切…..”

  “甚至讓朝中對張洎心懷不滿的舊臣們亦心生出了絲絲觸動與同情?!?p>  “世間之人,仿佛窺見了…..”

  “那些自尊被踩至腳底的至卑之人?!?p>  “為了守住最后一絲殘存的希望,而不惜一切…..”

  “紛紛赴進了火光里?!?p>  少年的動容之語讓北玉默淚而下,她微微顫喘,胸口卻再也止不住抽噎……

  “后來…..”

  …..

  “在眾人協(xié)力下,副尉大人…..”

  “終替女兒湊夠了贖身的百兩黃金?!?p>  …..

  “而此事…..因牽涉甚廣,又在朝中被傳得沸沸揚揚?!?p>  “身為降臣身份的張洎不甘指責……”

  “所以不得不收下了宛娘子的贖身錢,以平眾怒。”

  “只是…..”

  “悠悠眾口,撕開了討伐的端口,朝中人不斷參奏彈劾,讓宰相大人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危機?!?p>  “他一邊將宛娘子脫籍之事百般推脫,一邊又巧言善辯、伺機而動…..”

  …..

  “碧澄姑娘贖身之事不了了之,而眾人籌集的畢生心血亦被無信之人中飽了私囊。”

  “就在大家義憤填膺、束手無策之際,此時……”

  “有一女子,走入了眾人的視野里?!?p>  “此人…..”

  沉重的話語下,少年的目光漸漸籠向了榻上人蒼白的側臉。

  “就是…..”

  “那居于宮中的于闐國女子?!?p>  說罷,仰望的眸色隱動,淚水從眼角滑落了下來。

  “也就是…..”

  “你的母親?!?p>  感受著空氣中切膚之痛的苦澀,受益撫摸著手中血跡斑斑的玉笛,又將此物靜靜放置去了北玉枕邊…..

  “當張洎發(fā)現…..”

  “江秉文與于闐女子暗生情愫、秘密往來多年。而這于闐女子亦同情宛娘子的遭遇,欲答應心上人,要將自己收取百金、言而無信一事彈劾于先帝,這被先帝初起疑心的老臣終于等來了自己期盼已久的機會……”

  …..

  “那一夜…..”

  “美酒佳肴、酒過三巡,就在于闐女子舉杯欲諫之時?!?p>  “那時還是壽王的父皇令宮中禁軍大勢而來、將宴春閣里外重重包圍了起來。”

  “父皇和張宰相以收到金陵城細作謀反密報,而前來護駕?!?p>  “而從未將降國宮人放在眼里、一向高傲自居的先皇雖覺此事甚為荒唐,卻也抵不過既生的疑心,而令人對宴中飲食器皿進行了當場查驗…..”

  “后來…..”

  “宮人確從于闐女子遞上的杯中驗出了牽機之毒…..”

  …..

  “后來…..”

  眼前女子的默泣令受益放緩了語氣。他躊躇了片刻,一邊投以溫和打量,一邊又字句斟酌地說了下去……

  “后來…..先皇震怒,不僅將壽王與宰相密告中主謀的七絕樂人皆處以極刑,更將汴京城中金陵出生樂者,嚴刑拷打、處刑流放……”

  “血洗京中時,幾乎無一人幸免……”

  看著玉笛被榻上人緊攥于手,指節(jié)止不住顫抖,受益漸黯神色,猶豫片刻,話語只竭力平淡了下去……

  “當年的肅清舊案雖目不忍見,但…..”

  “被奸臣所惑的先皇,直至臨終,卻始終不知…..”

  “那于闐女子不僅背叛了自己,而更與江秉文珠胎暗結,在廢殿中偷偷產下一女…..”

  “當年,江秉文將孩子抱出了宮…..”

  “養(yǎng)于膝下,足足過去了五年有余…..”

  …

  “而宛娘子之事事發(fā)后…..”

  “七絕樂人與于闐女子自知諫言之路如以卵擊石,危險重重,于是…..”

  “早在那夜之前,就將那幼女……”

  “托付給了宛卓生?!?p>  “宛副尉于心不忍、心懷愧疚…..”

  “故毫不猶豫答應了此事,而護那孩子的周全,亦成了他唯一…..”

  “能慰藉良心之事?!?p>  …..

  “后來…..”

  “友人的冤亡,女兒的自死,從汴京蔓延至金陵城中的血海漫流…..”

  “這一切,都讓這位“趨炎附勢、膽小怕事”的父親心境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急轉?!?p>  “他與養(yǎng)女雖得國公大人庇護而免于一難,但…..”

  “當年這樁深仇血恨,卻…..”

  ….

  “深種進了兩人心里?!?p>  聽著這基于他人之口的拼湊揣摩,北玉握緊笛身,唇角難止屈憤顫抖。

  …..

  “不錯……”

  “當年之事,一切正如你所說?!?p>  “我爹娘皆為奸臣宗室所害,而碧澄姑娘亦不堪屈辱自縊而亡……”

  “叔叔們一生背負污名,而金陵城者….”

  “更負有無人敢言的覆盆之冤?!?p>  她字字戳心說罷,似想起其中不為人知的難言之隱,風干淚水的臉龐又浮上了諷刺笑意……

  “只是….”

  …..

  “江姑娘…..”

  “如果……”

  “我是是說如果…..”

  受益打斷北玉的話,攥緊膝上雙拳,低垂的目光愧疚自問后,又用坦蕩地直面起了眼前人。

  “如果有朝一日,有人…..”

  “能替你的家人,替所有金陵城宮人…..”

  “沉冤昭雪?!?p>  “你……”

  “可能放下執(zhí)念、放棄無畏冒險?”

  少年突如其來的一番假設讓北玉僵開了續(xù)諷之口。

  “沉冤……?”

  “昭雪……?”

  “有…..人?”

  她咬著唇角,含淚笑出了聲。

  “誰?”

  …..

  “你?”

  見那小小少年睜著清澈明亮的目光,熠熠含光地看著自己,女子一時間忘記了疼痛,面目扭曲地肆笑了起來。

  “就憑你?”

  她平緩了許久捧腹心境,回過的嘴角盡是不屑。

  “你這小子,瞧著一副乳臭未干的模樣……”

  “做起事來,倒是與你爹一般…..”

  她一手執(zhí)笛、狠狠挑起了那端正少年的下顎。

  “一肚子算計?!?p>  恨言罷。見她半撐著身體,目光揚起挑釁的曖昧,受益躲避不及,臉頰泛紅…..這般反應令北玉愕然,她收回手,側臉挑起了眼梢。

  “你…..該不會覺得自己…..”

  “有朝一日,繼了位、接了那皇帝老兒的班。”

  “就能肆無忌憚地聲張所謂“正義”、為所欲為了?”

  她臥回身,與他錯開了眸色。

  “那你……”

  “也過于天真了?!?p>  無奈的話語下,女人漸收起了玩笑神情。

  “就算你有那般耐心,我…..”

  “可沒這般閑情逸致?!?p>  ….

  “況且…..”

  “你能否活至那一天…..”

  她轉眸,少年一時間恍惚,下意識看向了這傲嬌的女子。

  “還得過了我這一關。”

  說罷,那勾著冷笑的面龐已滿斥進了自己的視野。

  “對了?!?p>  就在少年挪開眉目,竭力消解情緒之時,機敏的北玉似察覺到,這人對自己似乎時有流露出莫名好感……

  “方才你說的一切,雖大致無誤?!?p>  “但有一點…..”

  “我得替你糾正一二…..”

  她不改悵望的目光,語氣甚為輕蔑。

  “我雖是爹一手帶大…..”

  “而他與我娘確也是一見鐘情、交換了笛簪的生死之交……”

  “但他們之間…..”

  “發(fā)乎情、止于禮,彼此…..”

  ….

  “唯有敬重?!?p>  …..

  垂目少年心頭為之一顫,久久的沉默后,那疑目稍稍抬了起來。

  “若非他,在我娘身懷有孕、重病不起時,無微不至的細心照料?!?p>  “在這宮中,別說生下孩子,就連保命…..”

  “也難于登天?!?p>  …..

  “…..”

  受益欲言又止,不由僵直了身體,緊扣上了那寥寥而言的側目。

  “我母親雖曾承寵,但這所謂的“寵”,也不過是宗室男子之間的樂子罷了?!?p>  “那皇帝老兒只視我娘為勝利者的所有物?!?p>  “而…..”

  “我究竟是誰?!?p>  “那個男人,是誰…..”

  “這些…..”

  她曖昧止笑。

  “倒是無人知曉。”

  兩人四目再對時,少年隱潤的目光又一次陷入了沉默的惶恐。

  …..

  “張洎勾結壽王,在那酒中做下手腳,屠戮金陵樂者,不過是為了各自不能公明的理由……”

  “太子殿下…..”

  …..

  “宮中的人心險惡,您久居多年,該不會…..”

  “連這些事也猜不透吧?”

  受益圓睜著眼,隱痛的心中卻剝絲抽繭、梳理出了一絲明朗。

  “難…..難道父王…..如此簡單應允我留她性命…..”

  “是,是因為…..”

  “他從我的話中猜到了…..”

  “但、但他是如何…..?”

  …..

  “但是我…..”

  “我卻對她…..”

  ……

  “喂、臭小子!”

  見自己的目的達成,北玉收起無謂悲色,假意笑喚道。

  “我說…..我們這些個陳年舊事,說也說夠了。我們…..”

  未看見少年眼角克制的濕潤,北玉得意于其緊張無措的模樣,不由按耐悲痛、透出了陣陣暢快。

  “我們還有多久能到?”

  …..

  “還…..還需三刻?!?p>  受益緩過神,竭收悲淚,拘謹回道。

  “對了,方才…..”

  “那庸醫(yī)與你說,我的傷并無大礙?!?p>  “那可有說我這疾癥…..”

  “也能有治?”

  北玉一邊摸索著往后計劃,一邊與黯然神傷的少年打探起來。

  “姑娘多慮了?!?p>  此刻的年輕男子似乎稍稍平緩了情緒,他垂眸微嘆,從袖中取出了一枚折疊小巧的紙包。

  “姑娘入宮染了風寒、醫(yī)者診治時,偶然發(fā)現姑娘…..”

  “服用此物后,曾出過癬疹?!?p>  他打開紙包,將里面的白色粉末攤開在了北玉眼前。

  “這是何物?”

  “薯蕷?!?p>  霎時,女子眼中似化開了陣陣釋然。

  “服用此物生疹者,量少者癬瘡數月,量多者,則喉嗌腫脹,吐納不能……”

  “但太醫(yī)說,此癥只要煎服用藥,需幾日即可痊愈,更無性命之憂?!?p>  ….

  “所以…..”

  “是婉歌那丫頭…..”

  受益點了點頭,面露無奈。

  “她原是淑妃娘娘的侍女……”

  ……

  “你父王…..”

  “可是怕我死在宮里,讓皇后抓了把柄?”

  受益方欲開口辯駁,那人又道。

  “那你可知…..”

  “我在地牢時,那險些要了我命的白發(fā)女人…..”

  “又是誰?”

  她不解地回過目光。受益卻滿臉不知所云。

  “白、白發(fā)女人?”

  “我見她的衣著發(fā)型,并非普通宮人。”

  “本王…..”

  “本王只知行刑者為水清宮里,從先帝時就一直效忠于父王之命的老嬤嬤?!?p>  “你說的白發(fā)女人…..”

  “到底是…..?”

  見眼前人一臉困惑不似謊言,北玉微怔了片刻,轉頭又陷入了沉思。

  “難道…..那一切…..”

  “真是我極度虛弱之時……”

  “生出的幻覺?”

  車轱轆聲顛簸著困惑思緒,北玉回憶著那離奇夢境,又將不得其解的目光仰向了波光粼粼的車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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