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境內少有官道,只是驛道繁多,夾雜著幾條小徑,在微熹的晨光中卻顯得更加幽深。耗子一行三人自從勒馬關內奪道而出,一路狂奔,終于是過了勒馬關地界,來到了涼州頗為有名的地界,伏龍縣。
話說涼州,本是自成一國,后來因兵戈不利,陷了國都,才成了現(xiàn)在的涼州,而故西涼最有名的便是一關、一城、一家、一道這四個一。
一關,便是勒馬關;一城,是瀚海城;一家就更不是別的,正是老懶的任家;一道則最是稀奇,名叫黃泉道。
相傳黃泉道起于黃老,性適自然,因而不喜參與政事,西涼上下只知黃泉道老道主姓軒轅,全名則無人知曉,自其創(chuàng)立黃泉道以來,救人于黃泉,卻又不搜刮民脂民膏的供奉,只是偶爾度化些生童去山上學些本領,久而久之便深得民心,沒幾年便成為西涼國教。
只不過隨著后來西涼敗落,黃泉道老道主不知所蹤,黃泉道才漸漸敗落。但這瘦死的駱駝尚比馬大,如今卻也是涼州最大的教派,盤踞伏龍縣,還是頗有威信的。
再說耗子老懶一路飛馳,耗子是滿肚子的疑惑,老懶卻一言不發(fā),我們這位孔浩之在見識了老懶的神威后卻又不敢多問,只能一路無言,只顧飛奔。
老懶不出聲也就罷了,耗子再看看懷中祝家小姐,頓時便有些難處。為何?眾君需知,耗子雖是乞兒,但卻正是血氣方剛之年……若是剛才,三人忙于逃命,倒是沒覺著什么,但如今暫且安頓下來,再看看懷中女子,峨眉微蹙,眼角似是還有些淚痕,身上衣衫多有破損,加上夜雨浸透,在微光中更覺旖旎……
耗子畢竟還是少年,不知不覺間,心頭已經有了一絲異樣,但想到兩人身世懸殊,又是一陣失落,但轉念想來,自己連人家姑娘姓甚名誰都是不知,不僅又是一句笑罵,老懶聽了,轉過頭來,卻也只是笑笑,未曾言語。
再說祝家小姐祝江彤,本是祝家莊大小姐,祝家莊老家主一生無子,只有這一個女兒,更是百般疼愛。若是尋常人家,哪有女子學武?如今年滿十八,好不容易落個出門闖蕩的機會,又有老管家保護,本是萬無一失。可誰曾想在勒馬關碰上個不開眼的公子哥,自己送命倒好,卻連累了老管家眾人隨他赴死。如今自己隨這二人逃出生天,可誰知老管家尸首可曾保全……
一念及此,祝江彤更覺悲憤,再加上在勒馬關內受了兵卒勢大力沉的一腳,悲痛交加,竟一時間暈厥過去。
如今隨著一路顛簸,本已醒了過來,但想到自己在一個幾乎陌生的少年懷中,本欲掙扎,但卻是渾身無力,內心羞臊,見耗子看來,更是緊閉雙眸,心中不適的同時卻也是有了幾分異樣,畢竟祝家小姐從小便身世清高,被這樣一個陌生男子擁抱卻是首次,偷偷打量來,耗子雖一衣衫襤褸,卻偏偏生的一張好皮囊,又想到勒馬關外的輕薄言語,更是不敢動彈。
一路之上,十分難熬,但卻也是因禍得福,心中少了幾分悲憤,對養(yǎng)傷倒是大有益處。
便是人們常說,女兒家心思最難琢磨。先前在勒馬關城門之時,聽得耗子老懶口中調笑,只覺得兩人十分可憎,等到如今境地艱難,卻又平白覺得多了幾分可愛。這就大概是常說的高處不勝寒吧,仙子落了凡塵,反倒是多了幾分人氣。
一路之中不曾多言,萬幸馬力尚足,幾經顛簸間天色已是大明。想起昨夜一場拼殺,耗子只覺是恍如隔世,雖是說自幼在江湖上摸爬滾打,血腥事并不少見。但自己親手與人拼殺卻是頭一次,所幸后半夜一場大雨,洗去了眾人身上血污,讓耗子心中少了些許不適,也為進入這伏龍縣城送了一份便利。
伏龍縣本就是黃泉道盛行之處,雖說如今換了江山,但也沒對這黃老教派斬盡殺絕。因此本地官員百姓多式信奉黃老之學,倒是有些無為而治的意思,此地的民夫卻是過了幾天好日子。但是若非要說愛民如子,那是扯淡,為官不壓百姓,做官何用?不過相比其他幾個郡縣卻又是好的不止一籌。
三人走過城門,找家客棧付了盤纏,也不絮叨,就直接住了進去。話說這次倒是沒按照什么新舊老熟之分,沒別的,見識過老懶的刀法,還怕些什么黑店?再者說,江湖險惡,知人知面不知心,防人倒不如慎行。
不過找店方便,付盤纏十倒有了些波折,一行三人,耗子老懶自是分文沒有……祝江彤倒是有些碎銀,但卻只夠兩間客房,吃食什么的卻是無從下手。
好在女兒家還是有些首飾,老板也識貨,給換了些銀錢。祝江彤倒是無所謂,只是一時難平心緒,有些癡,反倒是耗子老懶鬧了個紅臉---怎地?自己二人隨女孩住店,卻讓女子出錢,這說出去,怕不是丟了些風骨?雖說可能也沒甚風骨,只得低聲到一聲“感謝??!”
隨后祝江彤把這些銀子悉數(shù)交予耗子,紅著臉告訴他自己的尺碼,讓他買幾件換洗的衣服來,畢竟三人渾身衣物都已濕透,她一個女兒家自然不好拋頭露面,至于老懶,祝小姐一是敬佩他的刀法,二是對他昨夜讓老管家赴死的事心存芥蒂,因此倒是便宜了耗子。
說話間天過晌午,三人換好衣服,吃了頓客飯,便回到了各自的屋子,期間甚至連閑話都沒說一句。也是,遭此大變,若是尋常女兒家早就一死了之,更何況如今商隊一眾兄弟還有老管家尸身還在勒馬關,雖說攝于祝家權勢,不曾通緝,但雁南路途迢迢,她一個女兒家又如何獨自回家……
倒是老懶耗子兩人回到房內,不等耗子開口,老懶拉起了話頭,長嘆一聲,對耗子說道:“耗子,你想問的我都懂,無非就是我為何不曾表露武功罷了。多余的話我不說,但我只問你一句,兩年兄弟,你何曾見我害過你?”
“我耗子雖說賤命一條,但是誰對我好誰對我壞我還分得清,若不是你一路照顧,我恐怕早就人死鳥朝天,你的仇我在勒馬關也聽得八九不離十,你要想說我就在這聽著,你要是不想開口那也沒事,只是你我兄弟一場,我耗子沒什么本事,不能幫你什么,”耗子喝了一口水,接著說道“但我就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不說商隊其他人,就說楊老頭,你既然有這些勞什子功夫,怎么不順手救下?要是嫌拖累,那又為什么要救我?讓我也死在那里不正好輕巧?”
最后幾句,耗子已經是帶了幾分怒意。
雖說與老管家交情不算深,但耗子也能看出來這老頭對眾人是真心好。再說了,曹彪他兒子明明是老懶犯了癡癥殺的,商隊也算是受了拖累,如此行徑,卻見死不救,耗子不是菩薩心腸的爛好人,但也不是恩將仇報的東西,因此才帶著幾分怒意質問道。
老懶面色淡漠,但眼神中卻漏出幾分苦澀,低聲道:
“生死有命,本是這賊老天的規(guī)矩,但確實是我拖累了楊老哥,賊子該殺,可我卻引動了心中魔障,一時間想到一家老小,中了心魔,直到最后方能抽刀一戰(zhàn),只是卻只能帶走你還有這女娃,武道一途,怎么能有半點馬虎,我當年便是氣急攻心,走了歪路,現(xiàn)在雖說實力大進,但估計也沒幾年好活的了?!闭f完,也不等耗子接話,又說到:“當年我在東皋救你,一是你小子對我脾氣,不曾像別的偽君子一樣造作,令我惡心。二是我也看中了你的根骨,是把練武的好手,我最近幾日調整氣血便要去東野郡,用魏震狗賊的人頭祭祖,生死之說,也就是五五之。只是有一事放心不下,便是這刀法。我任家刀法雖不是絕頂,但卻也有獨到之處,你萬萬不能給老子丟了傳承,再說我也知道你小子也有自己的事,你不說,我也不問,今天我便把刀譜給你,你自己琢磨,再過兩天,我便要離去,我于祝家小妮子有虧,我走之后你便隨她去雁南,也是盡了一份心意。”說罷,嘆了一口氣,擺擺手,丟出一本牛皮紙包的書籍,不再說話,只是默默修養(yǎng)。但想來兩年之間的種種,不覺間,倒是有了幾分動容。
又說到:“你我相識許久,我為人做事你也知曉,人生天地間,自當逍遙為上,但諸事種種,總要有所堅持。耗子,你要記住,無論這世道如何黑暗,江湖如何混亂,學我到刀法者,無愧天,無愧地,無愧天下有愧人!”
耗子接過刀譜,不曾翻閱,不曾接話,事到如今,少年一直壓抑著的深沉也漸漸顯露。耗子自小便知道,人命天注定,老懶此去雖生死未卜,但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只是怨老天不開眼,好人在這太平盛世又有幾分好活的?只是想到老掌柜眾人,卻又覺得難以釋懷。
一夜無語,天漸明。
是日一早,老懶便不見了蹤影,只是桌子上留了一碗酒,其實,耗子分明看到了他的離去,但卻沒有阻攔,兄弟情分,無語無言,杯酒足矣?
靜默良久,耗子將酒端起,向東方敬了半碗,干了剩下半碗,徐徐出言:
聚散離別,天涯淪落,杯酒相敬,無愧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