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4
事實證明,當一只動物在面對著自己與生俱來的天敵時,總會不受控制的、下意識的對天敵的到來而感到顫栗恐慌。
那似乎是每個生靈或長或短的一生之中,最為難以抗拒的、最不可抗力的本能反應了。不管是變得多么的強大,大抵都還是會在乍然之間碰見天敵時,感到無邊的恐懼與顫栗吧。
吳靜勉此時此刻便是如此了。
他一聽見那一聲不輕不重的笑時,便下意識的炸了一身的汗毛,而后瞳孔急劇瑟縮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間,他大約也險些要支撐不住自己的倒下去了。
只是他畢竟是個“人”,是比那普通含義上的“動物”高了許多個等次的人。
因此,他的恐慌與失態(tài)也似乎只持續(xù)了不到一個呼吸間,而后便叫心中那不斷的要狂妄起來、飄飄然起來的叫囂聲給壓了過去,開始感到無邊的興奮。
他還在顫栗著,卻是在為了自己即將大仇得報、即將計謀成功而感到興奮至極的顫栗。
那裹挾著猶如來自于地下千萬丈下的深淵的陰寒的輕風拂面而過,帶著森寒且肅穆一般的寒風拂面而過時,叫人一張臉都快被吹得僵硬了去。
風來得并不很猛烈,有時甚至會叫人產(chǎn)生幻覺,覺得這輕風也只是自己的臆想罷了,其實根本就不存在這樣的風。
但現(xiàn)實之中,吳靜勉的衣袍還是被那說不出來歷去處的輕風吹得簌簌翻飛著,無不在告訴著他,這并非是你顫栗恐慌之際,產(chǎn)生出來的幻覺。
而后輕風忽止,一如它來得突然、來得毫無預兆一般,又再次毫無預兆的消失了。
吳靜勉的后背忽然汗毛炸了滿背,像是那天生敏銳的直覺察覺到了猛獸的靠近,他頭皮也跟著炸了一下,方才猛的轉(zhuǎn)過身看去——即使早已做足了心理準備,卻也還是被那突然憑空出現(xiàn)在自己背后并且笑容怎么看怎么陰氣密布卻又和諧友善至極的魏十音給嚇得不輕。
魏十音笑眼盈盈的,她雙手背在身后,人就站在他背后兩步遠的地方,一襲黑衣颯颯,分明是柔和的長相才對,卻總叫人怎么看怎么邪肆,尤其是那雙總是含著笑的眼睛,總會叫人看一眼便心里發(fā)怵,莫名的想要顫栗起來。
“喲,吳二宗主晚上好呀,雖說你我不過一個中午未見,但該有的問候還是要問一下的,畢竟……俗世之中總愛講“禮數(shù)”的嘛。所以——別來無恙呀二宗主?!蔽菏魸M面笑瞇瞇的神情,一雙含情眼看著吳靜勉,在吳靜勉看來卻莫名像是“含著想砍了你的頭的情”的“含情眼”。
她看著那幾乎要抑制不住滿臉的驚懼與故作鎮(zhèn)定的吳靜勉,伸出左手來擺動了幾下手指頭,勉強算得上是一個打招呼吧,又隨口打了個在吳靜勉看來倒不如不打的口頭招呼。
吳靜勉在一瞬間的窒息感之后,堪堪的扯開一個在他自己看來也是倒不如不笑但又不得不笑的笑來,隨后開口時,語氣亦是干巴巴的呵笑了兩聲之后,方才勉強的招回一點幾乎要脫體而出的魂來,說道:“魏、魏姑娘……你也別、別來無恙?!?p> 這語句斷詞斷的,活像是要說“別來了”似的。
魏十音依舊是笑瞇瞇的,吳靜勉面上已然鎮(zhèn)定了回來,心里頭卻還在心驚肉跳著,他想抬手擦一擦額頭上被嚇出來的冷汗,但礙于一些面子,硬是沒敢抬手去擦。
“會礙事的人,我已叫他們都入了夢鄉(xiāng)?!蔽菏粢琅f是背著手,她往前走了一步,分明是什么都還沒做的,吳靜勉卻叫她那一步嚇得險些魂都飛了去。
“此刻這里再沒有除你我之外的第三個人了,二宗主,想來你也是清楚這件事的,既如此,又何必非要裝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模樣來呢?”魏十音看了一眼吳靜勉縮著脖子的模樣,微微一笑,似有些嘲諷,又似乎什么意思都不曾有。
她繞過吳靜勉走至一旁,一邊好奇似的伸手拿起桌案上的那幾張吳靜勉新寫好的毛筆紙張來看一眼,一邊慢條斯理的說道:“二宗主也該知道的,我方才所說的“別來無恙”,是別了多久的無恙?!?p> 她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太過于安然自若了,且話語之間似乎總是留有幾分余地,叫人想那本該往這個方面想的,聽了她的話之后又不得不開始自我懷疑起來,究竟是應當照舊這般想下去,還是應當換個思路去想。
“這個嘛……”吳靜勉暫時對魏十音這個人的心思琢磨不通透,這興許也是種族之間的不同所產(chǎn)生的一些比較難以揣測的地方吧。
而今他雖將大志得成的極大部分希望都放在魏十音的身上,實際上卻又不大能信得過她,畢竟他對魏十音的了解也并不多,更遑論魏十音此人遠比他厲害得多。
當弱者碰上強者,甚至要與強者握手談合作,這簡直是很難不讓人以己度人了。
于是便只能先稍微的試探著點一二,確保能夠有大一些的把握敢說是萬無一失后,方才敢將自己的大部分都剝開來,好叫她看個清楚,以免對方也對自己不夠信任,不肯放開手的幫忙了罷。
那可真是極大的損失了。
安知如今的這天底下,實力強悍又可能會愿意與他合作之人,是微乎及微的了。也就正巧碰上了魏十音這只萬年出一的黑蛟化人現(xiàn)世,否則吳靜勉只怕是又要另尋門路了。
“倘若二宗主還是想先玩那些個試探來試探去的小把戲,那我也只能說恕不奉陪。你既連七成的信任都不肯放在我手上,又何來的談合作?”吳靜勉是自認看不清楚魏十音的想法的,魏十音卻如同有讀心術(shù)一般,將吳靜勉的內(nèi)里外里都看了個一清二楚的。
吳靜勉心下駭然,冷汗再度染濕了衣裳,正準備開口說些什么的時候,魏十音忽而一笑,猶如方才她剛來時的那一聲笑,嚇得他莫名的喉間噎了一下,愣是沒來得及說出話來。
“想來我家?guī)熥鹚丝淌菍げ坏轿伊耍蟮终郎蕚浒€找你們這些個名門宗派要人的吧?”魏十音說著將手中拿著的一本折子放回桌上去,這一摞的折子,上面那大半、近十本都是旁的那些宗派遞過來的,內(nèi)容是大同小異,都在問吳昀今日究竟是怎么個情況。
吳靜勉飛速的以袖擺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我知……”
“吳二宗主……我勸你最好不要再浪費你我的時間,你應該清楚,那都不過是徒勞無功罷了。”
此話一出,像是在乍然之間點破了吳靜勉藏著掖著的某一層窗戶紙,內(nèi)里的陰暗被袒露了出來,一眼便能望到底去了。
吳靜勉擦汗的手終于還是緩緩的放了下來,他依舊站在那個地方,卻是低頭沉默了片刻,魏十音倒也沒催促他,只是無聲的哼笑了一聲,嘴角揚起一點弧度來。
“所以,你果然就是魏十音,對吧?我曾猜過是否是奪舍,不過看起來似乎不像這么一回事兒,那便只有一種可能了。”吳靜勉聽著魏十音的那一番話,大約是終于不再驚懼,但恐慌還應是有一點的,畢竟是血脈上的最直接壓制,是與生俱來的、早已隨著歲月長河深深地刻入血脈之中的畏懼。
他的猜測大抵是八九不離十的,魏十音對此并不想多做解釋,更何況她本就只是要與他稍微的合作一次罷了,多說也無益。
“在這個問題上,不管是與不是,對你所想做的事情并無甚影響。但二宗主這般聰慧過人,想必心中也早已有答案了,那又何必多此一問?”魏十音再度哼笑了一聲,從語氣上依舊是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吳靜勉只能覷著她的表情、再聽著她的話音去猜測她的意思幾何。
這大概也是吳靜勉這么多年來沉浮于這些勾心斗角之中所日積月累后得到的本能反應了吧。
“既然如此,那么在我們的正式談話之前,我還是想先問你一個問題……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只是怕我半路反水反咬你一口,所以想留下個我的什么把柄,以備不時之需,是么?!蔽菏糨p飄飄的一眼瞟過去,又輕飄飄的落在吳靜勉的身上,這一眼,仿佛將他心里頭那些想法全部看了個清楚,吳靜勉依舊是微微心驚了一下。
“你想知道我究竟是真的死過一回,而今好巧不巧的復生于“魏十一”身上來,還是說我壓根就沒死,這十一年來只不過是改了些面貌,一直以“魏十一”的身份裝瘋賣傻,直至今日終于不肯再裝瘋賣傻了,對嗎?”魏十音伸手拉開椅子坐下,雙手屈肘搭于案邊、雙手手掌根并拖著下巴,側(cè)頭看著吳靜勉似笑非笑的說。
吳靜勉在短短一瞬間思緒流轉(zhuǎn)萬千,他自認為這些年來在這些勾心斗角之中已經(jīng)算是“老油條”一個了,但在這看著年輕又仿佛什么都不大懂的魏十音面前,反而更像是那個什么都不懂的傻大個。
吳靜勉一直在斟酌著要怎么去回答魏十音的話,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會單獨拎出來,而后再逐字逐句的去拆解且分析其中含義幾何。勉強猜了個大概后,方才敢去回答,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哪里說錯了。
這簡直是稱得上一聲“大祖宗”的存在的人就要滅他個魂飛魄散了。
聽了魏十音那堪稱自曝的話,吳靜勉的心跳愈發(fā)的快了起來,他兀自琢磨分析完了那段話,這才敢開口答道:“古往今來死而復生者不計其數(shù),但您這般的存在,卻極少聽聞有徹底“死”的,更不曾聽說過有“死”后數(shù)年復又重生者。我并無他意,只是慣來喜愛研究這些東西,心下感到好奇罷了,絕無他意!”
吳靜勉自認為這話說得算是滴水不漏的,然而腦子里的弦繃得太緊了,他一不小心,反倒給魏十音透露了他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了。
魏十音眼睛微微瞇了一下,眼尾揚起小小的弧度,里頭含著風情得能殺人無形似的柔光,像一只披著人皮誘惑獵物入坑的鬼魅,她“哦”了一聲,拉著長音,嗓音壓得低了些,輕飄飄的,更像只鬼了。
“倒是不知二宗主還有這等愛好,專研究人死而復生的事情?”魏十音笑瞇瞇的問,吳靜勉心一跳,面上依舊沒什么變化,就是腳有些抖了,得虧衣服穿的多了些,袍擺挺厚實,暫時不會讓人看出來藏在里頭哆嗦的兩條腿。
“我說過了吧,別浪費彼此的時間。咱們便直接一些——我可以替你殺了吳昀助你坐上鼎陽宗宗主之位,但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蔽菏羰樟耸终酒鹕韥恚吡藘刹教ь^看著掛在那邊的一幅畫,畫上是一坐于梅花樹下?lián)崆俚呐?,旁邊題著詩,大概是說畫上女子是怎樣怎樣好的。
“什么事?”吳靜勉有些緊張的看著魏十音問。
“我要你現(xiàn)在去吳昀的房間,看看他耳后是否有一道黑蛟印記,倘若有,我便會讓他死得更慘,魂靈永世不得安生。倘若沒有,我也依舊履行我的承諾,替你除掉他?!蔽菏艮D(zhuǎn)頭看著吳靜勉,又補了一句:“這是個非常劃算的買賣,你不需要付出任何東西與代價,并無甚損失,只是稍微累點走幾步路罷了。二宗主,你說呢?”
“……”吳靜勉猜不透,遂有些猶疑不定了起來。魏十音耐心等待片刻,然后耐心告罄。
“吳靜勉?!蔽菏羯ひ粑⒊亮诵?,吳靜勉聽得渾身一哆嗦,頭皮陣陣發(fā)麻,魏十音朝他走近了一步,說:“我的耐心有限,時間也不多了,我還要回去同我?guī)熥鸸浣钟瓮?,你、最、好、不、要、浪、費、我、的、時、間?!?p> 好,已經(jīng)從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變成了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了,可見小黑蛟的耐心的確是快沒了。
吳靜勉這回屁也不敢放一個忙不迭的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