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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月明

第十四章 秘密

武月明 錢再多 4936 2021-11-07 19:40:46

  1

  嵩山今年的第一場雪下得洋洋灑灑,不到中午就大雪封山,還沒來得及撤下去的游客裹著棉襖,追逐打鬧著在仙指溝拍照、打雪仗,今年的山上倒有點熱鬧。

  王喜康在文安院門口堆了個丑丑的雪人,拉著魏凌然在看,十厘米長的胡蘿卜鼻子,兩粒六角形的黑石子眼睛,關(guān)鍵是雪人身上那兩個橙子?王喜康憋著笑:“那是胸,哈哈?!?p>  魏凌然也笑了,自從武月明走后,王喜康總是想著法子讓他開心,他也還只是個孩子,魏凌然覺得愧疚,說:“今天下雪,咱們也來慶祝下!中午不下寺院吃飯了,咱們叫幾個禪養(yǎng)居的菜,咱爺倆好好吃一頓?!?p>  王喜康說聲“好嘞”,撒腿就跑出去,他知道師父愛吃的幾樣菜,不用他交代,每次都能點得他心滿意足。

  傍晚,雪停了,一輪清冷的月亮掛在天空,魏凌然想下山去找破竹,每當他想找個人說說話的時候,破竹是唯一一個首先會蹦到腦海里的人。王喜康不放心,執(zhí)意陪他一起去。

  腳踩在松軟的雪地上,發(fā)出吱呀的響聲,都是下坡路,走起來倒也不吃力。師徒倆一前一后嘮著閑嗑,路邊的樹枝被雪壓得彎著沉重的腰,王喜康偶爾會蹦蹦跳跳地跑到師父前面,跳起來淘氣地拉下樹枝,彈起紛揚的雪花。

  太室山鋪上了潔白的棉褥子,月亮的清輝暈染了一層淡淡的溫情,使人間不至于顯得過冷,一個小時候后,他們走到了破竹家的門門口,星星已經(jīng)鋪滿了夜空,破竹的小樓里透出溫暖的光,房頂上積壓著厚厚的雪,魏凌然竟有點不想敲門,他想起了那句詩:僧敲月下門。多么符合當下他的心境。

  破竹出來開門,看到他,彼此心有靈犀地笑笑,小谷雨還沒有睡,被媽媽抱著在客廳看電視,看到王喜康,快樂地從媽媽腿上滑下來和王喜康玩耍,破竹和魏凌然上了樓上的茶舍。

  破竹剛才應(yīng)該就自己在茶室里,壁爐里的火熊熊地燃燒著,茶臺上只有一個主人杯,他給魏凌然倒了杯泡好的紅茶說,輕聲說:“三哥家的三喜回來了?!?p>  “哦!”魏凌然的神色有絲凝重,坐在了榻榻米墊子上。

  “有酒嗎?”魏凌然問,破竹一言不語起身下樓了,不一會兒用盤子端著一疊花生米、一瓶五糧液、兩個酒杯進來。

  魏凌然擰開瓶蓋,連著給自己倒了三杯,一口氣干下,才放下酒瓶,破竹還是默默看著他,知道他肯定有話要說。

  “破竹??!你以前還不叫破竹,叫文竹,你媽希望你有文人的風骨,你還真對得起你這個名字?!彼ь^看著破竹,頭已經(jīng)有點暈了。

  “你現(xiàn)在是解脫了,我們……”他伸出右手二拇指指著自己心口說:“還在苦海里掙扎不休??!”

  “大哥,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寺院了?!彼鴴煸陂T后的僧袍說。

  “我是身在寺院,心在油鍋,不得清凈?!彼值沽艘槐?,喝下去說:“如果真有18層地獄,那得為我再開一層,我得待在19層?!?p>  “大哥,你慢點喝?!蔽闹駝裾f。

  魏凌然喝了口茶,望著僧袍說:“知法犯法,得再加一層,20層?!?p>  他突然說:“破竹,其實你一切都知道了是不是,我一直沒問你,三嫂死的時候,你披著孝,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破竹給自己倒上杯酒,一飲而盡,滿面痛苦地說:“我給三嫂看病的兩年中,她有時候會胡言亂語地說出來,加上我知道91年你們躲避到嵩山的事兒,你又來到這,很容易就能猜出來?!?p>  魏凌然說:“我起始到這,常聽村子里的人議論李漢三家情況,后來悄悄打探了下,真是那戶人家?!彼nD了會兒,壓低嗓音沉重地說:“三喜是你舅舅的?!?p>  破竹一下子呆住,喃喃說:“我早該想到是他?!?p>  魏凌然說:“你舅舅回去后,你媽狠狠懲罰了他,一年都沒有讓他進公司大門?!?p>  “這有什么用,罪孽已經(jīng)做下了,三嫂當時過門才兩天,還是個新媳婦,你們……他……”他說不下去了,又倒了杯酒喝下去。

  “你當時讓我給你找房子,我是有意買下了三哥的舊宅子,也許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

  “所以這份債,我來還,兩年了,我每天看著三嫂生不如死,現(xiàn)在她終于解脫了,卻把沉重的罪過留給我們?!蔽闹竦拿碱^緊緊地擰在一起,說:“三喜又有什么罪,都是我那該死的舅舅?!?p>  他把拳頭狠狠地砸在桌子上說:“罪孽什么時候才能停止??!母親……”他哀嘆著仰天倒在榻榻米墊子上。

  這一夜,魏凌然和破竹還是和衣躺在地上睡去了,夜里又下起了雪,似乎老天也在盡力遮蓋這秘密,秘密能遮蓋得住嗎?太陽總會出來的,當潔白的雪融化,每個人該會露出什么樣的底色?

  2

  架不住父親天天的以死相逼,蘇州電子廠流水線女工三喜在年前辭了職,回家來,錯過了過年的三倍工資,她很懊惱,家里的冷冰冰氣氛,讓她的情緒惡劣到了極點。

  母親在世的時候,她和弟弟就都不愿意回家,弟弟考上登封一中住校后,一周回來一次,也是周末過完就急匆匆地返回學校,他寧愿在馬路上閑逛,也不在家多待。

  此刻,她獨自躺在自己屋子凌亂的被褥里,稱不上是她的房間,堆滿了雜物,一張快要散架的老木床撐在墻角,塌下去的那一邊墊著張長板凳,屋子沒有開燈,外面的雪從玻璃窗反射進來,能稍微分辨出屋子的擺設(shè),一袋袋的麥子摞在屋子正中央,下面墊著厚木材,幾個裝被子的包袱隨意地和麥子混在一起。

  屋里連個爐子也沒有,她冷得把自己全身都包在破棉被里,只露個嘴巴呼吸,父親大煙桿劣質(zhì)的濃煙漂到屋里,她厭惡地把身子扭到里面,對著墻,墻上散發(fā)著潮濕的霉味,簡直什么都讓她渾身不舒服,她坐起來,張著嘴,無聲地發(fā)泄著心中郁積的憤懣。

  村里人都說她不是親生的,她和父親一點都不像,小時候就白得像個洋娃娃,長大后,眉目如畫,身材細長,天然裊娜,而父親個子矮小,長得一臉鼠相,弟弟身上倒是由他的影子,大家都把她叫城里人。

  母親從記事起就一直脾氣不好,有時候躁得什么都摔,她們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一聲貓叫她都不耐煩聽,后來越來越嚴重,拿刀割自己,直到破竹大哥搬到這后,才勉強幫著照看。

  父親永遠是一聲不吭,悶著頭抽煙,除了唉聲嘆氣什么也不會,他從來就沒看得起過父親,覺得他窩囊,不像個男人,媳婦孩子都照看不好,成家干什么?她固執(zhí)著幾見,發(fā)誓以后絕對不找像父親這樣的男人結(jié)婚。

  她羨慕姍姍嫂子,破竹大哥多好的一個人??!那么紳士,溫柔,永遠都是安靜斯文的,他也希望自己找個這樣的老公,可自己自從初中輟學外出打工后,沒有遇到一個斯文的男人,他們都是一臉猥瑣地看著她,她看到男人用貪婪淫穢的眼光看她,尤其是老男人,都惡心地跑開,交過幾個男朋友,也沒有結(jié)果,現(xiàn)在父親把她找回來,是要在登封本地給她相親,好趕緊嫁出去,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唯一的價值,也是自己唯一能為這個潦倒窮困的家做出的貢獻,報答這個家的養(yǎng)育之恩就是趁年紀還不大,趕緊嫁了,拿到一筆彩禮。

  趙五她見了,條件還可以,登封本地有車有房,形象一般,就是個頭矮點,對方對她很有好感,多次約她出去吃飯,她都拒絕了,因為不喜歡,他不像破竹那樣是個溫柔、斯文的男人,她想找個有文化的,而趙五才小學畢業(yè),她看不起他。

  父親逼得緊,她煩悶得很,決定明天找姍姍嫂子聊聊,父親不停地咳嗽,讓她也揪心,她甚至想過父親如果突然死了,對他,對這個家也就是個解脫,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她感到害怕。

  3

  第二天,她一覺睡到快中午才起來,家里太冷了,她怎么也起不來這個被窩,起來隨便洗把臉,拿手把頭發(fā)理了理,在腦后挽起來,就出門去隔壁破竹家。

  李漢三看著她出門也沒叫她,父女倆在家里很少對話,沒說上兩句就會吵起來,早上的面疙瘩湯早已凍成冰碴子,他知道女兒不會回來吃午飯,就到廚房放開煤球爐子的爐蓋,把湯熱了,就著幾根咸菜當午飯。

  魏凌然、王喜康和破竹一家正吃午飯,廚房桌子上擺著熱騰騰的火鍋,各種蔬菜,還有一盆烤紅薯、一疊炸得色澤金黃的烤豆腐。

  姍姍聽到門響,出來一看是三喜,連忙熱情地拉到廚房和他們一起吃午飯,三喜看著熱熱鬧鬧的一家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兒,而她又何嘗知道,這群人心中是什么滋味兒。

  “三喜,這回回來什么打算???”姍姍避免冷場,隨和地問。

  “我爹非要把我嫁了,讓我趕緊結(jié)婚呢。”三喜拿起一塊紅薯啃著說。

  “不過結(jié)婚也好,有個家安定下來,看你破竹大哥和我結(jié)了婚不也過得挺好。”姍姍給她碗里夾塊豆腐說。

  “可那個人我不喜歡他?!眾檴櫳鷼獾卣f。

  “那就再等等,遇到個合適的在結(jié)婚,這事,不能著急?!逼浦裾f。

  “是?。∧悻F(xiàn)在年齡還小,再等等。”魏凌然附和著說。

  “嫂子,其實我也是不知道該怎么辦,在家待得悶,來找您聊聊,我在蘇州待了那么多年,已經(jīng)適應(yīng)那邊的生活了,回來不習慣,家里就我和我爹,老是吵架,這日子沒法過?!?p>  “不想在家待,就來嫂子這,我天天也沒啥事,你來,還能解解悶?!?p>  “好?!?p>  魏凌然自從三喜進門后,身上就像有螞蟻爬似的不舒服,匆匆扒拉幾口飯,開車載王喜康回了念恩寺。

  破竹飯后抱著小谷雨出去遛彎,姍姍和三喜坐在壁爐旁一搭沒一搭地嘮著閑嗑。

  “嫂子,你和破竹大哥是怎么認識的啊?”三喜好奇地問。

  “嗨!這個說來就話長了,今兒給你說個實話吧!嫂子以前是結(jié)過婚的?!眾檴櫼荒樒届o地說。

  “???”三喜難以置信,央求著說:“嫂子,快講講?!?p>  姍姍回憶著往事說:“我父母都是BJ一所工程院校的老師,當時一個地產(chǎn)開發(fā)商看中了我父母的人脈資源,想要兩家聯(lián)姻,直接在三環(huán)送了我父親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就這樣我稀里糊涂地和那位開發(fā)商的兒子結(jié)了婚,可是我們沒有感情,婚后也是各忙各的,彼此生活沒有交集,話也說不到一塊去,不到兩年就離了婚?!?p>  “那你們沒孩子嗎?”

  “沒有,也幸虧沒有孩子,不然不管跟了誰,孩子都會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中。”姍姍笑著繼續(xù)說,“離婚后,有一天我在小區(qū)樓下的茶館喝茶,正好破竹也在,他當時瘦的??!”姍姍笑笑,看著窗外說:“就真根冬天里的一桿破竹子似的,還是蒙著雪的。”

  兩人都哈哈笑了,姍姍的眼里閃著星星,一臉幸福地說:“當時我先坐在那,他是后來到的,坐在我旁邊,眼神憂郁,說話很輕,店主人介紹說,他是一名禪樂歌手,當時我們沒怎么說話,只彼此加了微信,后來回去搜他的歌聽,這一聽就不得了,徹底愛上他的聲音,就一直給他發(fā)微信,聊音樂,聊佛學,你知道,他信佛,我又是古漢語專業(yè)畢業(yè)的的,兩個人就特別能聊得來,感覺有說不完的話,彼此說什么對方都懂,那會就覺得我是找到了靈魂的另一半,我們更像是靈魂伴侶,有了對方,自己才完整?!?p>  “后來呢,你們都在BJ,條件又那么好,怎么會跑到我們這窮地方啊!”三喜不解地問。

  “私奔唄,哈哈。”姍姍笑著開玩笑,她起身給兩人倒了杯茶,坐下繼續(xù)說:“我見了他母親,他母親不同意我們的婚事,嫌棄我離婚,條件不好?!?p>  “我的天,嫂子,你還叫條件不好,你們一家都是知識分子??!”三喜驚奇地說。

  “三喜,你要是見了他家就知道了。”姍姍猶豫著,沒把破竹家的情況講出來,說:“破竹為了給我一個完整的婚姻,就偷拿戶口本和我登了記,決定要帶我離開BJ生活,他說他厭倦BJ,凌然師父幫我們買了你們家的老宅子,我們就這么搬來了?!?p>  三喜說:“就這么簡單?破竹大哥說來山里,你就能放棄BJ的生活一塊跟著來這里嗎?你們剛開始的生活聽我爹說還挺苦的。”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再說我也不喜歡BJ,他身體不好,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調(diào)養(yǎng),剛開始蓋房子時是難了點,現(xiàn)在都好起來了?!彼h(huán)顧四周說,那神態(tài)明顯對現(xiàn)在的生活很滿意。

  “姍姍嫂子,聽你們的故事,跟小說里似的?!比埠攘丝诓?,羨慕地說。

  “小說也是來自生活,其實現(xiàn)實中誰的故事寫出來都是小說,現(xiàn)實還演繹得更精彩。”姍姍說完,突然有點后悔,她知道姍姍的身世,對這個姑娘,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同情,可現(xiàn)實生活中,誰又能選擇自己的命運呢?誰知道命運會把人推向哪里!

  她說:“趙五如果人品不錯,對你好,你倒真可以試著和他接觸下,給自己個機會嘛!對你倆都好。”

  “他才小學畢業(yè),我不喜歡。”三喜噘著嘴,垂頭喪氣地說。

  “你這丫頭,學歷高,只能說明他書念得好,知識懂得多些,和過日子沒多大關(guān)系?!眾檴櫷永m(xù)上茶,說:“嫂子認真給你說句話,你聽好,一定不能給自己和別人設(shè)置框框線線,把自己套在哪種規(guī)定和模式中,這是最要不得的,我還是二婚,那按照村里大多數(shù)人的想法,二婚的女人不能找,可你看你破竹大哥嫌棄我了嗎?他當時聽我說完我是二婚,直接就說:‘姍姍,不要往自己身上套枷鎖,你就是你,其他的外在的身份名利各種標簽屬性,都是群體社會加給你的,如果你想活得超脫自在,首先思想上就要跳出來。’

  三喜一臉羨慕地說:“嫂子,你們都懂得好多?!?p>  姍姍直視著三喜的眼睛說:“傻丫頭,生活是自己的,不是活給別人看的,跟隨自己內(nèi)心的直覺,不要被外在的聲音影響。”

  “嗯?!眾檴櫲粲兴嫉氐拖铝祟^,又坐了會兒,就回到自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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