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祁正在書房清理書架上的灰塵,見墨非毓回來,過來給他斟了茶。
墨非毓端起茶正要喝,目光不經(jīng)意落到一旁扔著的幾張廢紙的紙簍中,俯身拾起一看,一張是昨晚畫到一半的廢紙,另外兩張是一些治療胸痹病的藥方。
“以后我用過的每一張紙,寫的每一個字,記得一定要燒掉?!蹦秦挂幻鎸U紙投入火爐,一面道。
“是我疏忽了?!?p> “是我忘了提醒你。”墨非毓喝了口茶,問道,“我讓青青把送去給天風(fēng)教的信拿來,你沒忘記囑咐吧?”
“她說一得空就會送過來?!?p> “好吧,”墨非毓有些擔(dān)心地看了一眼房間里的物什,“碼頭的事已經(jīng)辦完,她應(yīng)該快來了。”
巴祁卻是一愣:“漕船發(fā)現(xiàn)官鹽的事,是她動的手腳?”
墨非毓笑道:“不然我讓你送畫做什么?!?p> 巴祁對那副畫印象很深,想了一下后,很快明白那副畫上的大漢就是碼頭役力,而那個身材纖細、背對著大漢而坐的就是月青青。墨非毓是要她灌醉碼頭的役力,至少是要想辦法讓他們喝醉。
一幅畫竟然惹出天大的案子。想到這里,一向沉穩(wěn)的他也不禁有些振奮:“先生才來兩天,就能除掉蕭子鈺?!?p> “誰說我要除掉蕭子鈺?”墨非毓望著青綠的茶水,幽幽說道,“我好不容易才進來,就這樣讓蕭府出事,難道要我再去投靠他人?”
巴祁不解地望著墨非毓。
“首先,蕭府不惹出麻煩,我怎么留下來。再則,一個小小的江南東州能讓十六個州的官員聞風(fēng)喪膽,你以為他會坐以待斃?”
“那先生的意思是?”
“私販官鹽這么大的事,絕不可能只牽涉他一個監(jiān)察使,睦州的官員一定有份?!蹦秦沟?,“剛才正好碰到閆成瑞,看樣子,他和蕭子鈺一樣頭大?!?p> “先生的目標,是睦州刺史閆成瑞?”
“江南十六州的十三個州的刺史,一個也別想逃掉?!蹦秦挂粽{(diào)不高,但雙眸之中涌出極淡,卻極深的,讓人不寒而栗的寒芒。
對于辭色陡然間變得凝重的墨非毓,巴祁并沒有吃驚,而是快速地低下了頭。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才剛?cè)敫€輪不到我獻計,”墨非毓的聲音再次響起時,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了平靜,“不過也許不用我獻計,最終倒霉的還是閆成瑞。”
巴祁低著頭,看樣子在努力地理解墨非毓的話。片刻后,他很快又問了另一個問題:“先生怎么確定,那幾個喝醉的役力一定會摔倒?”
“當(dāng)然不能,醉酒不過是個幌子而已?!?p> “還是青青姑娘動了手腳?”
墨非毓幽幽一笑:“要讓一個醉漢摔倒,也許只需要一枚石子。”
話音方落,只聽“嗖”地一聲,一枚箭矢從門外疾射進來,深深鉆入桌案上的一本書上。
兩人都愣怔著,倒不是不怕,而是以兩人的反應(yīng)還來不及怕險情就結(jié)束了。
巴祁搶先站起來擋在墨非毓面前,眼睛死死盯住門外,以防止還有暗箭射進來。
“我一個落魄書生,沒人會刺殺我,坐下?!蹦秦谷∠履敲都?,從那本已經(jīng)被射穿的書上拿起一封信。
原來箭矢上帶著一封信。
信封上,是楷體“云卿啟”三個字,并無落款。墨非毓展開書信,快速地看了一遍內(nèi)容,目光又回到信封上。
“云卿是碧楚寒的字?”
“嗯?!卑推畈蛔R字,不過聽墨非毓這樣問,很快就明白過來,信是蕭子鈺寫給碧楚寒的,而這枚箭矢是月青青射進來的。
他望著那封信,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上面是……三個字?”
墨非毓有些納悶:“你覺得應(yīng)該是幾個字?”
“我見過幾回寫給百里云孤的信,都是五個字,百里云孤不是四個字么?”
“你很細心?!蹦秦官澚艘痪?,耐心地解釋道,“這三個字不是碧楚寒,而是云卿啟,云卿是碧楚寒的字,啟,是啟信之意?!?p> “你知不知道百里云孤的小字?”墨非毓又問。
“蕭子鈺叫他雁鴻?!?p> “若是這樣,給百里云孤的信也該是‘雁鴻啟’三個字,怎么會是五個字?”墨非毓想了一想,“莫非,兩人之間有什么別的關(guān)系?”
“兩人是拜把兄弟?!?p> “哦?”墨非毓眉宇微微一動。
巴祁解釋道:“蕭子戊為了拉攏百里云孤,提議三人義結(jié)金蘭,蕭子鈺是大哥,百里云孤是老二,蕭子戊是老三,就在府上拜的把子?!?p> “一邊義結(jié)金蘭,另一邊又搞聯(lián)姻,”墨非毓冷笑一聲,“看來蕭府為了籠絡(luò)這兩個江湖門派,真是煞費苦心。”
“這就是調(diào)令書?”
“嗯?!?p> “先生已經(jīng)知道信的內(nèi)容,還要它做什么?”
“內(nèi)容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封信?!闭f著,墨非毓拿起書信,看了一眼一旁火星未滅的火爐,將書信投入火中,等燒到“云卿啟”的云字時,又將信取出來,用腳輕輕踩滅了,“碧楚寒出面討要地盤,自己沒有撈到好處,蕭子鈺卻給了百里門一個州,他惱怒之下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也算合情合理?!?p> 巴祁一向不善于揣測推理,聽墨非毓這樣說,又愣了好一會,才隱約猜到墨非毓之所以要自己確定送信時間和漕船到夏呂的時間,是要將官鹽一案嫁禍給天風(fēng)教。
可是,他還是不明白這封燒到只剩一半的信有什么用?
“信你放好,明天早上,你想辦法把這封信扔到逸翠園南邊的迎春花叢中,注意別讓人看到了。”
“好?!奔热幌氩幻靼?,巴祁索性不去想了。
“我先瞇一會,”墨非毓仰在椅背上,緩緩閉上了雙眸,“蕭錦弘如果過來,不要攔他?!?p> “是?!卑推羁戳艘谎勰秦?,也不知他是真的要睡一會,還是在思考什么問題,也不敢開口再問,輕輕帶上門出了書房。
大約一個時辰以后,蕭錦弘造訪云舍。
“先生……”蕭錦弘推開門,發(fā)現(xiàn)墨非毓在午休,立即退了一步。
“沒事,進來吧?!蹦秦箍瓷先ゾ襁€不錯,也不知是已經(jīng)醒了有一會,還是根本就沒睡。
蕭錦弘進入書房,在墨非毓對面坐了下來,誰都看得出來,有什么事正讓他發(fā)愁。
“怎么,碼頭的事還沒按下去?”
“別提了,”蕭錦弘重重靠在椅背上,“伯父大禍臨頭了,不但伯父……整個蕭府都要倒大霉了?!?p> 墨非毓以目相詢,蕭錦弘道:“我也是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伯父和閆大人這些年一直都在偷偷運販私鹽,剛才閆大人、伯父和爹爹商量了半天,都覺這件事要平息輿情不難,難的是鹽鐵使劉大人和朝廷那邊。”
“民議如何平息?”墨非毓隨口問道。
“本來他們要找?guī)讉€替死鬼,這不是冤枉人嗎?”說到此,蕭錦弘有些憤憤不已,“再說這么大的事,一般人也替不了啊。還是爹爹提議請鹽鐵使劉大人出面,劉大人在老百姓中威望很高,由他出面解釋,輿論應(yīng)該很快就能平息?!?p> “如此既不必有人替死蒙冤,事情也不會進一步鬧大,劉大人審時度勢,一定會答應(yīng)?!?p> “還是先生明白,伯父剛聽到這個提議時,還罵我爹急昏頭了?!?p> “安民心是一回事,”墨非毓頓了一頓,“你剛才說鹽鐵使劉大人對私販官鹽查出極嚴,此事當(dāng)不會就此了之?”
“當(dāng)然不會,劉大人這一關(guān)難過不說,朝廷那邊一查批文也能知道根本沒有夏呂這批鹽貨??珊薜氖沁@個閆成瑞,居然想把所有的事全部扣在伯父頭上,說什么到時候聯(lián)合十六個州呈書請陛下赦罪?!?p> “蕭大人不過八品官,他一旦認罪,事情會怎么發(fā)展將完全不受控制?!蹦秦雇掑\弘道,“這件事,說什么也不能答應(yīng)?!?p> “伯父答應(yīng)了!”蕭錦弘雙手猛地一拍扶手,“剛開始,伯父還據(jù)理力爭,可是那個閆成瑞一會兒威逼,一會兒訴苦,伯父好像被他說昏了頭,竟然答應(yīng)頂缸,后來大家討論的根本不是誰頂罪,而是怎么請十六州的官員聯(lián)保伯父。鬼知道閆成瑞的承諾是真是假。”
蕭錦弘一副大禍臨頭的樣子:“這下蕭家怕是要完了。”
“你先不要慌,”墨非毓淡淡道,“你當(dāng)時沒反對嗎?”
“伯父根本就不聽。”
“子戊君呢?”
“爹也是站到旁邊不吭氣?!?p> 墨非毓十指輕輕交叉著,兩個拇指緩緩繞著圈,過了一會兒,道:“錦弘,你相信我嗎?”
“我要是不信,就不會告訴先生這些了?!?p> “這件事,你不要管了?!?p> “什么?”蕭錦弘一臉驚詫。
“你聽我的,”墨非毓的聲音依然平靜如水,“大人不會有事,蕭府也不會有事。”
蕭錦弘皺眉,顯然不明白:“先生剛才還說一旦伯父認罪事情會失控,您……能不能說明白點?”
“連你也知道私販官鹽是死罪,大人身為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你以為你伯父,你爹爹都犯糊涂了嗎?”
“那他們還……”
“這恰恰證明,這是他們的緩兵之計,”墨非毓輕輕止住他,“如果我沒猜錯,大人和子戊君已經(jīng)有全身而退的辦法?!?p> “???”蕭錦弘站了起來。
“官場的事你剛剛接觸,有很多東西還不明白,也最好不要明白?!蹦秦菇o他斟了一杯茶,“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p> 蕭錦弘端起茶喝了一口,又回想了一下書房的情景,不由道:“先生這么一說,我倒是忽然想起,上午伯父大吼大叫讓我去碼頭幫忙穩(wěn)住局面,剛才他居然讓我把人全都撤回來?!?p> “這就是了?!?p> 蕭錦弘想了一想,顯然仍不放心:“我怕先生掛念,特來給先生說一聲,沒什么事,我就去碼頭了?!?p> “好。”
和之前一樣,墨非毓在屋檐下那一道驕陽內(nèi)停下了腳步。
雖然不如來的時候那般滿臉憂愁,但顯然蕭府參與私販官鹽的事對蕭錦弘刺激很大,看他臨走的時候表情,要他對事情的結(jié)果完全不聞不問也是不可能。
“錦弘是個好孩子,只可惜生錯了地方。”
“這件事,先生不管了?”巴祁說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先生的目標是閆成瑞,可蕭子鈺卻答應(yīng)頂缸了。”
“剛開始,我也不能確定這件事如何發(fā)展,不過聽到蕭子鈺的反應(yīng)后,”墨非毓舉目望凝望著門口那一排排鼓起芽苞,彌漫著春息的榕樹,“我可以肯定,官鹽一案,倒霉的一定是閆成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