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云舍,墨非毓正在沏茶,蕭錦弘一掃屋內(nèi),不見有他人,桌上卻放了兩杯茶。
“先生知道我要來?”
“這杯茶是給琳兒的?!?p> “琳兒,那個丫頭?”
“剛才在逸翠園碰到琳兒,我讓她采些迎春花過來,另外,上次偷偷替她出氣,沒想到她還是受了查爺欺負,我也正好借此機會給她賠個不是?!?p> “查不死又欺負琳兒?”蕭錦弘心緒本就不寧靜,聞此頓時有些生氣。
“你小聲些,這件事我答應琳兒誰也不說,你也不要說出去,不然,她怕是還要吃啞巴虧?!?p> “我知道了?!?p>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跟伯父說一樣的話,不說就是?!笔掑\弘道,“琳兒不過府上一個丫頭,先生心里有數(shù)就是,也無需紆尊向她賠罪?!?p> “我聽說,琳兒是你帶入府的,我對她客氣些,那是向你示好,怎么你不感動,反而責怪我的不是?!?p> 這話雖然在理,但蕭錦弘總覺不是味兒,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她還沒來,這杯你先喝罷?!?p> 蕭錦弘端起茶一飲而盡,過了片刻,抬頭道:“先生,有件事,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那就不要講,你認為當講的話我也不想聽,連你也覺得不知該不該講,那我更不想聽了?!?p> “可……”
“這大佛龍井是前幾天剛采下來的,所謂‘烹煎黃金芽,不取谷雨后’,這茶過了清明口味就不如現(xiàn)在了,我特意托村里的朋友送來的,你嘗一嘗,要是喜歡,拿一些去。”
蕭錦弘望著茶壺嘴中噴出的白煙,怔怔出了一會神,忽然抬起頭,似乎做了什么重大決定,探手入懷,將那封殘信重重放在桌上。
“昨天伯父不是給天風教和百里門送信嘛,送給天風教的信半途信被人劫了,更奇怪的是,剛才我在逸翠園里發(fā)現(xiàn)了它?!?p> “就剛才?”墨非毓望著他。
蕭錦弘點了點頭:“我當時是太驚訝,不是刻意瞞著先生?!?p> 墨非毓的目光緩緩落到那封信上,又拿起來上下打量了一下。
“這就是分派地盤的信?”
“嗯,我們都叫他調(diào)令書。”
墨非毓將信輕輕放在桌上,端起茶杯后,瓷杯在指尖來回轉(zhuǎn)了兩圈:“這件事你不該告訴我?!?p> 蕭錦弘見墨非毓神色凝重,心下更加忐忑:“先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墨非毓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先生,你告訴我吧,不管是什么,我絕不透露半個字?!?p> “這封信怎么會出現(xiàn)在府上我不知道,不過我推測,碼頭的事或許和這封信有關系?!?p> “碼頭的事和這封信有關?”蕭錦弘吃驚地站了起來。
“你先坐下,”墨非毓招呼他坐好,緩緩道,“閆刺史利用漕運船私販官鹽,已非止一兩回了罷?!?p> 蕭錦弘想起那晚在伯父書房,伯父說什么還是老樣子,一律不準查驗榆木箱,不禁有些發(fā)憷。
“漕運船常年偷運官鹽都相安無事,偏偏在大人給天風教的信被劫的時候出事,你不覺得奇怪么?”
蕭錦弘沒有再驚訝,而是若有所思地道,“先生知道,我和爹爹在碼頭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
“什么?”
“天風教的無影鏢?!笔掑\弘有些惶惑,更有些觳觫地抬起頭,“本來我沒有在意,先生這么一說,難道這一切是天風教干的?”
“你真的想聽我的意見?”
蕭錦弘望著墨非毓,懇切地道:“請先生相告?!?p> “事到如今,是誰讓官鹽出事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誰劫持了這封信?!?p> “不錯,現(xiàn)在看來,劫信的人目的是要激怒天風教,繼而對閆大人,更有可能是對伯父不利?!笔掑\弘吸了口氣,“小癡兒說劫持這封信的人用的是天風劍法,碧楚寒一直就對伯父很不滿,會不會是天風教賊喊捉賊?”
“從天風教的反應來看,不像是他們自己做的?!?p> 蕭錦弘回憶在書房見到碧楚寒的反應,也覺不可能,只得緩緩點了點頭。
“如果不是天風教,”墨非毓的聲音繼續(xù)響起,“那幕后主使需要既知道漕運船私運官鹽的事,也對碧楚寒的脾性十分了解,他知道碧楚寒沒得到好處一定會立即報復,也料定他會對官鹽下手?!?p> “而且,還要會用天風劍法?!?p> “會天風劍法?”墨非毓將重音落在了“會”字上。
蕭錦弘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天風教的調(diào)令書被劫持,又在碼頭也發(fā)現(xiàn)了無影鏢,官鹽案天風教的嫌疑最大。而幕后主使要同時對天風教、對漕船上有官鹽的事了如指掌,還會天風劍法……
答案,似乎只可能有一個。
“先生覺得,幕后主使可能是誰?”蕭錦弘問得有些吃力。
“在沒有確鑿證據(jù)之前,任何揣測都可能導致嚴重錯誤?!蹦秦雇?,“你記住,疑神疑鬼會影響我們的判斷,阻礙我們?nèi)グl(fā)現(xiàn)真相?!?p> “墨先生,琳兒來了?!卑推畛霈F(xiàn)在門口。
“沒別的事,我就不送了?!?p> 蕭錦弘木木訥訥地站起身,到了門口,才回過神:“先生這是趕我走?”
“你是蕭府的公子,留在這里,琳兒會拘束的?!蹦秦古牧伺乃绨?,將他輕輕推了出去。
琳兒端著滿筲箕的新鮮的迎春花瓣,墨非毓招呼了她兩次她也不敢坐。墨非毓吩咐巴祁一并陪著,琳兒這才勉強入座。
“琳兒,今年多大了?”
“十五?!?p> “聽你口音不是江南人?”
“奴婢是蜀地人?!?p> “哦?那你來夏呂多久了?”
琳兒想了一想:“三年?!?p> 墨非毓見她十分緊張,拿出一個杯子,吩咐巴祁取了一撮花瓣,用開水洗濾一下后,沖了一杯花茶遞給琳兒。
琳兒看得心奇,她顯然不知道自己種的花還能泡茶。
“什么味道?”
“香?!?p> “嘗一嘗。”
琳兒抿了一口,覺得不錯,又喝了一口。
墨非毓微笑著道:“我看你把花種在了墻角,迎春花喜光,如果把它移到開闊的地方會長得更好,另外,沙土比黏土好。”
琳兒抬起頭,水汪汪的眼睛第一次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墨非毓,很快又低了下去。
“謝謝先生。”琳兒低著頭說完,又補充道,“奴婢是說,上次先生幫我出氣。”
“你不怪我害你被查爺打嗎?”
琳兒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低聲道:“我知道先生是好心。”
“那你想不想以后不再受茶葉蛋欺侮?”
琳兒再次抬起頭,墨非毓溫柔地回望著她。
墨非毓的目光,似乎有一種讓人鎮(zhèn)定的魔力,琳兒道:“府上都是查爺說了算,所有人都怕他?!?p> 墨非毓柔聲道:“你只告訴我,你想不想?”
琳兒抿著嘴,對查爺?shù)目謶?,顯然戰(zhàn)勝了對并不熟悉的墨非毓的羞怯,她毅然地點了點頭。
“那好,”墨非毓取了一個干凈瓷杯,為她斟了一杯大佛寺龍井:“你喝了這杯茶。”
琳兒有些納悶的望著墨非毓,大概是想問,喝了茶就能躲開查爺?shù)钠圬摚坎贿^她還是端起來抿了一口,頓時皺起了眉。
“好喝嗎?”
琳兒立即搖了搖頭。
“不急,你慢慢喝?!?p> 墨非毓一面陪她喝茶,一面閑聊著:“你十二歲就來夏呂了,應該不是一個人來的?”
“還有爹和娘?!?p> “那你怎么會到府上來做丫鬟?”
琳兒一手緊緊捏著衣角,又低下了頭。
墨非毓看了一眼巴祁,巴祁道:“三年前,琳兒的父母在城西的嘰石街經(jīng)營了一家飯館,城里第一家川菜館,公子帶我去過,生意很好。后來沒多久,有人在飯館吃到了死老鼠,后來又有人吃到了臭肉,后來接二連三出大事,沒多久官府就讓他關了門?!?p> 墨非毓奇道:“接二連三?什么意思?”
琳兒忽道:“不是的。”
墨非毓聽她答非所問,問道:“怎么不是的?”
“飯館里的所有食材,都是爹爹一大早去城南買進的,因為生意好,每天都不夠賣,怎么會放到發(fā)臭?!?p> “那是怎么回事?”
琳兒搖了搖頭。
墨非毓又問,“那你爹和娘呢?”
一聽到爹和娘,琳兒眼眶一紅,很快蘊滿了淚水。
“飯館關門后,爹爹做什么都不順,后來娘病倒了,沒過多久……”琳兒說到這里,再也說不下去,晶瑩的淚珠兒從雙頰急滾下來。
巴祁接著補充道:“后來,有個屠夫狀告她爹欺奸自己妻子,張掌柜被處以仗刑,聽說是病死在了獄中?!?p> 墨非毓沉吟了片刻,問巴祁:“那她怎么會到蕭府來?”
“她已經(jīng)十二歲,被送到城東的武府做丫鬟,有一次蕭公子到武府做客,見她滿臉是瘀傷,一時心生惻隱,請武府把琳兒賣給他。蕭府勢大,武府第二天一早就將琳兒送了過來?!?p> 墨非毓靜靜地聽完,又問琳兒:“琳兒,你還記得其他的嗎,比如任何細節(jié)?”
琳兒平復了一下情緒,道:“爹是個本分的人,他每天回家后一定要和娘的牌位待好長時間,我對爹說不如我們回老家去,他念娘葬在夏呂,總是不肯走,他對娘情深義重,怎么會……爹他一定是被冤枉的?!?p> “你不要難過,”墨非毓安慰了一句,緩緩道,“今天的這些話,不要給任何人說起。還有,你要學會品茶,這個不急,我會慢慢教你?!?p> 琳兒不知道墨非毓怎么幫她躲開查爺,不過哪怕有一絲希望,她顯然也愿意一試,因為她端起桌上的茶一口喝完了。
送走琳兒后,墨非毓坐到椅上閉目養(yǎng)神。
“先生要不要回房休息一會兒。”
“我不累,”墨非毓停了好一會,才道,“只是看到琳兒,讓我想起了歡歡?!?p> “楊家鎮(zhèn)楊叔的女兒?”
“都是經(jīng)營飯館,都是父母雙亡,最后都淪落到到大戶人家做丫鬟?!蹦秦咕従彽?,“你知不知道歡歡為什么被送去作丫鬟?”
“不是楊叔賭輸?shù)舻?。?p> “楊叔是好賭,但還不至于賣兒賣女。有一次我去楊家鎮(zhèn),無意間看到楊叔原來的老宅,發(fā)現(xiàn)那地方變成了墓地?!?p> 巴祁奇道:“墓地?”
“鎮(zhèn)西侯王玉桓之墓?!?p> “那……是什么?”
“我向臨近的村民打聽了,原來有個風水先生看中了楊叔的宅地,說那是一塊陰地,當出大貴之子,王侯爺強占了這塊地方,卻并沒有給楊叔一分賠償,楊叔的飯館本來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從那以后漸漸家道中落,最后只好把歡歡賣給了大戶人家做丫鬟?!?p> 說到這里,墨非毓睜開了眼,望著窗外被扯得東搖西擺的樹影。
“我說這些,是想說任何事情的發(fā)生,背后都一定有原因,琳兒家破人亡,最終淪落到給人做丫鬟,事情也沒這么簡單?!?p> “先生要管這件事?”
巴祁的語氣顯然不情愿,墨非毓看他一眼,道:“怎么,你不愿意?”
巴祁低著頭道:“可是,這件事已經(jīng)過去整整三年了?!?p> “那我們就從源頭查起,你讓青青調(diào)查一下嘰石街,就從飯館開始好了,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