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夏呂依然風平浪靜。墨非毓十分清閑,清閑到在通往書舍的小道上看園丁們修剪兩旁的桂樹。經(jīng)過半年的相處,園丁也知墨非毓待人溫和,從不罵人,大多一邊揮動剪子一邊與他閑聊,告訴他什么叫短剪,什么叫疏剪,什么叫摘心、剪梢、除萌。墨非毓總是微笑著聽著,時不時還問上一兩句。
這一天向晚,墨非毓和往常一樣正與園丁閑聊,只見蕭子鈺的馬車徐徐而近,身后還跟了三輛馬車,先后在蕭府門口停了下來。
蕭子鈺似乎有些擔心墨非毓看到,因為他下車后第一眼就看向這邊。
但蕭府的門口與這條小道只有百步之遙,墨非毓聽到了車輪聲,自然望了過去。
蕭子鈺略一沉吟,即向門房的小癡兒招了招手。
小癡兒永遠像一陣風,眨眼間一張笑臉便出現(xiàn)在墨非毓面前:“先生,大人請您過去?!币膊坏饶秦?,早又回到了蕭府門房。
“先生?!笔捵逾暪笆种乱?。
墨非毓回了禮,目光掃了一下蕭子鈺身后的三輛馬車
“是我的幾個客人?!?p> “先請貴客入府吧?!?p> 一進蕭府,墨非毓也不顧車上有客人,直言不諱道:“請恕我多嘴,最近江南情勢不好,大人還是審慎些為是?!?p> 蕭子鈺一怔,問道:“先生知道車里是什么?”
“三輛車都很沉重,自然不會是客人?!?p> 蕭子鈺沒有否認,道:“請先生書房說話。”
來到書房,昆喜上前斟了兩杯茶,又一聲不響退至一角。蕭子鈺請墨非毓過來,一則確是有事,二則既然被他看見,反而不便遮掩:“不瞞先生,這是海鹽縣縣令谷鐸送來的一點心意?!?p> 墨非毓微微一振:“海鹽縣?可是最近傳得沸沸揚揚,在縣里修路造橋建廟立祠的那位?”
“怎么,先生也有所耳聞?”
“最近大家都在議論,聽說谷大人自掏腰包在海鹽縣大興土木?”
“嗯,此事蘇州老百姓都爭相傳頌,谷鐸也將上下打點得妥妥帖帖。不然,這份禮我也不敢收。”
墨非毓聞此,抿著嘴唇?jīng)]有說話,剛端起的茶杯又緩緩放下了。
“莫非先生覺得有何不妥?”
“谷大人在江南鬧出這么大動靜,”墨非毓辭氣堅決,“這份禮,請大人立即退回去?!?p> 蕭子鈺吸了口氣,道:“沒這么嚴重吧,谷鐸修路筑橋為百姓謀福,又不是做傷天害理的事。另外,江南地界上,我還想不到有誰敢動他?!?p> “大人知道谷鐸的銀子從哪里來的?”墨非毓這話不像是疑問,而是質(zhì)問。
“聽說谷鐸在西京有后臺,”蕭子鈺避開了他的目光,故作為難地道,“禮已經(jīng)收了,現(xiàn)在退回去,不但惹眼,谷鐸這邊也不好解釋?!?p> 墨非毓沉吟了一會:“子戊君知道嗎?”
提到蕭子戊,蕭子鈺眉間不自覺地閃過一些陰翳,僵硬地點了點頭:“就是他的提議?!?p> “子戊君知道,那應(yīng)該不會有事?!?p> 此事蕭子鈺本來就沒打算讓墨非毓知道,不過還是很滿意他的審慎盡心。略略敘了幾句后,道:“我請先生過來,是有一事相告?!?p> “什么事?”
“去把錦弘叫過來?!狈愿劳觎o立在一角的昆喜后,蕭子鈺接著道,“江南出了這檔子事后,太子要錦弘要去西京任職,其實就是入京為質(zhì)。之前我一直沒敢告訴他,眼下限期將至,實在拖不下去了,待會兒他要是鬧情緒,麻煩先生幫我一起勸勸?!?p> 聽到這個消息,墨非毓也明顯受到不小的震動。罪不及父母,禍不及妻兒,墨非毓的目標從來就沒有包含蕭錦弘。而且通過這段時間的接觸,他發(fā)現(xiàn)蕭錦弘非但不像蕭子鈺深溺宦海,心狠手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相反,這個青年心清如水,正直耿介。墨非毓一直在盡量避免讓他過多卷入自己的復仇計劃之中。而此番入京為質(zhì),無疑將直接影響到他未來要走的路,關(guān)系到他的安危。
“已經(jīng)決定了嗎?”
“太子之令,我也沒有辦法?!笔捵逾曢L嘆一聲,略有些感傷地道,“先生也知道,我是御史臺的人,御史臺從來和太子黨水火不容,太子肯信任我已是難得,可如今江南出了這么多事,要是我拒絕,這個江南東州也別想干了?!?p> “伯父?!?p> 蕭子鈺話音剛落,只見蕭錦弘出現(xiàn)在門口。墨非毓一看之下,不由吃了一驚。
蕭錦弘滿臉黑須拉碴,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遮住了他睡眼惺忪的面頰,身上的灰色長袍領(lǐng)口胡亂地向里卷著。
他沒料到墨非毓也在,忙整了整衣領(lǐng),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你小子在干什么!”蕭子鈺見到侄兒此番模樣,也吃了一驚。
“有些不舒服就睡下了,孩兒怕伯父等急了沒來得及換衣服。伯父找我有什么事?”
蕭子鈺在侄兒面前走了兩步,又托著下巴看了侄兒一眼,還是有些猶豫要不要在此時告訴他。片刻后,他將目光投向了墨非毓,詢問他的意見。
“大人在京城為你謀得一份差事,過幾天就安排你去西京供職,”墨非毓直接說了出來,“你正好趁此機會歷練歷練?!?p> 蕭錦弘有些浮腫的眼睛微微凝定了一下,緩緩抬起頭問伯父:“真的嗎?”
蕭子鈺本以為侄兒會跳起來,不料他反應(yīng)平淡,僅僅問了三個字。他以為侄兒沒聽明白,又補充道:“是在刑部供職,京城是天子腳下,比伯父在江南一隅之地有前途”
“什么時候出發(fā)?”蕭錦弘辭色仍是淡淡的。
“越快越好。”
“好,我明天就啟程?!?p> 蕭子鈺見侄兒如此干脆,反而有些不放心:“也不用這么急,此去西京,少說也得一年半載才能回來,這幾天好好收拾一下,另外,別忘了給你母親道別?!?p> “我知道了?!笔掑\弘又低下了頭,“伯父還有別的吩咐嗎?”
“下去吧?!笔捵逾暯o墨非毓遞了個眼色,“送送先生?!?p> 從書房出來,蕭錦弘仍是一言不發(fā),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緒。墨非毓也沒有詢問或者勸慰,兩人只是這么靜靜地往書舍走去。
夜色漸濃,道旁風燈將蕭錦弘身影拉得修長,除了不修邊幅,這個慘綠少年的步幅也明顯比以往慢了很多,那個數(shù)月前還生氣勃勃的青年,如今仿佛變了一個人。
到書舍門口,蕭錦弘并沒有辭別的意思,墨非毓也沒讓他回去,兩人徑直來到書房。
“坐吧?!?p> 蕭錦弘一聲不吭坐下。
“你如果不想去,我可以想想辦法……”
“去,我想去。”
“那也不用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
“那我明天送你?!?p> “我明天一早就走,先生不用送。”
墨非毓見他語氣決絕,而且不像在鬧情緒,輕聲吩咐巴祁向祥嫂要來一壺素酒,斟滿了兩杯,一杯遞了過去:“此去路途遙遠,愿你一路平安?!?p> 蕭錦弘接過酒捧在手中,怔了片刻,道:“先生別誤會,我不是生你的氣……”
“我知道?!蹦秦棺叩剿埃p輕拍了拍他肩膀,“可一味逃避也不是辦法。”
“我還能怎樣?”很顯然,蕭錦弘并非無話可說,而是滿腔的話無人可訴,他放下酒杯,望著墨非毓道,“閆成瑞、袁劦、鄒幽瑞、蒯慕,哪一個不是藏污納垢,我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伯父和爹爹所做的一切幾乎沒有一件是能見光的,不止見不得光,簡直天良盡泯令人發(fā)指……”
說到這里,他變得既氣憤,又絕望,既茫然,又無助:“可他們,一個是我的伯父,一個是我的生身父親,我能怎樣,按照江湖規(guī)矩除暴安良把他們都殺了嗎?”
“江南官場風氣如此,非你我之力能改變?!?p> “蒯慕是貪得無厭,是該死,可他出事不應(yīng)該是莊沛兒,歙州百官不應(yīng)該落井下石,伯父和爹爹更不應(yīng)該知情不報,更不應(yīng)該轉(zhuǎn)身就和莊沛兒勾結(jié)在一起……從歙州回來后,我真的對伯父和爹爹的做法失望之極,所以我干脆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做,希望這樣能減輕一些罪孽……”說到這里,蕭錦弘頹然撐在桌沿上,“既然怎么做都是錯,還不如離開這里,永遠都不要回來才好……都無所謂了,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娘,她有心痛之疾,父親又整日在外,萬一病痛加重,連個看顧她的人都沒有?!闭f到這里,他揉了揉愈發(fā)通紅的眼睛,抬起頭盡量不讓淚水流下來。
“你是個好孩子,也是一個值得交的朋友。”墨非毓柔聲勸慰,“也許你對這里的事無能為力,不過你記住一句話,只要心存善念,無論在哪里,做什么,都能做出一番事業(yè)?!?p> “多謝先生肯把我當朋友,”蕭錦弘道,“只是我這一去,以后都不能在先生跟前朝夕聆教了?!?p> “我是一個謀客,所謀所劃有哪一件是見得光的?我并不值得你學習?!?p> “先生和我一起走吧,”蕭錦弘忽然抬起頭望著墨非毓,“我知道先生為伯父謀事也是身不由己,你在這里也不開心,你和我一起去西京吧,憑先生之才,何愁宏愿不展?!?p> 墨非毓見他到此時還不忘為自己著想,心下不禁泛起一陣暖意。不過,有些謊言,還要繼續(xù)說下去:“你也說了我是身不由己,如果大人愿意放我,我又怎么久滯書舍?!?p> “都怪我,我不該請先生入府?!笔掑\弘又泄了氣。
“事已至此,你不必自責,”墨非毓轉(zhuǎn)過頭,臉上浮起溫和而淡然的笑意,“其實,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你離開蕭府入京任職都不是壞事,不必愁眉苦臉的?!?p> 蕭錦弘本不是沉郁悲觀之人,不過蕭府、伯父、父親、母親……他一下子背負了太多的包袱,一時間難以喘過氣來。他臉上肌肉顫動了一下,似乎是想配合墨非毓笑一下,卻如何也笑不出來。
這個昔日如夏日驕陽般熱烈的青年人,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
墨非毓側(cè)了側(cè)身,以避免讓他看到自己臉上的歉疚之意。片刻后,他重新將酒杯遞給蕭錦弘,自己端起另一杯:“這杯酒,算是我為你踐行?!?p> “先生不喝酒的。”蕭錦弘接過酒杯站了起來。
“為朋友破例一次?!?p> 蕭錦弘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終于笑了,笑容中帶著一抹離別的凄楚,淡淡的憂傷,和成長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