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完谷府已是兩個時辰以后,巳時初刻了。谷鐸沒有設(shè)宴留他,而是以有事為由吩咐送客。
事沒辦好,受了下級一頓奚落嘲諷,寇甯庸只想盡快回去,誰知出府后卻不見車夫的身影,他在車里等了足足大半個時辰,才見瘸六搖搖晃晃走來。
“又到哪去野了?”
“就你冷,我不冷!”
瘸六翻身上車,有意把衣服拂得嘩嘩作響,險些把車前的風(fēng)燈撞翻在地??苠赣垢糁嚭熞猜劦揭还珊軡獾木莆叮骸坝秩ス帱S湯了?”
“不然在車上等著凍死?”瘸六不好氣道,“就曉得會等到天黑。”
奔波了一天,寇甯庸又凍又餓,本來不想再說什么,但終究不放心,盡量溫和地道:“回去幾十里路,你當心些……”
“啪!”瘸六借著酒勁在馬臀后重重一鞭,寇甯庸險些從車座上摔下來。
“我腿不好怎么了,對街的劉撇子手還不好呢,同是老把式,我老爺可是蘇州刺史,他劉撇子的老爺就一員外,按理說我就翹翹腳趾頭也比他高半截吧,可實際呢,每年年關(guān)他劉家老小從上到下一身簇新,初一到十五天天打酒割肉,我是門都不好意思出!沒良心的東西,走著瞧……”
瘸六嘴里嘟嘟噥噥,十句有九句都是對寇府的怨辭,寇甯庸合眼靠在磨得有些破損的布篷上,也懶得和他計較??扇沉宦分险f個不停,而且越說越難聽,寇甯庸在谷府本來就受了侮辱,終于忍不住說了一句:“錢錢錢,你們一個個眼里只有錢,當心有錢沒命花?!?p> “真是活他媽見鬼了,我半個字沒說,倒被人咒著早死!”他氣得接連在馬臀上連抽幾鞭,口中更是破口大罵起來。
“明天!”寇甯庸也真動了氣,“明天就給工錢,大家通通滾蛋?!?p> 瘸六一聽這話,頓時暴跳如雷:“姓寇的,我鞍前馬后伺候你這么多年,你這是要趕我走?我告訴你,我手上的鞭子可不認人,南城的百丈崖可是個安生的好去處?!?p> 瘸六說完,正等著寇甯庸回嘴好頂回去,誰知良久也沒聽到聲音,走了一陣后,不由放慢馬速回頭看了一眼。
“是八年,你跟了我八年了?!笨苠赣箿啙岫譂M布血絲的雙目如死灰一般,“瘸六,你有沒有想過,不單是寇府,在整個蘇州,我才是最委屈的那個?!?p> 說罷,他抬起眼皮環(huán)顧車中布置,右手輕輕撫著車中因太破而有些透風(fēng)的帷幔:“八年了,這輛車除了左邊的車轱因為年久修過一回,連帷幰也沒換過吧。這蘇州城里但凡是買得起車馬的,就算帷幕舊些,冬天總該有個暖爐,可這輛車哪一年冬天不凍得像冰窖似的?!笨苠赣沟囊粽{(diào)很低,車前昏黃的余光下,他雙目中竟然有些發(fā)潮。
“你說這些沒用,”瘸六道,“黃三棍吃你這套,我可不吃?!?p> “捫心自問,這世上有哪個做主子做到被下人點名道姓地喝罵,又有哪個做官的每次都要親自去見下屬,等人家睡醒了才能低聲下氣在書房側(cè)廳見上一面,最后還餓著肚子滾回家?”
“那是你太窩囊!”
“窩囊?”清冷的月色透過帷幔的縫隙滲進車廂,落到寇甯庸的腳下,隨著馬車的搖晃時有時無,忽明忽暗。黯淡地光影之中,寇甯庸的臉龐上除了凄苦,還有一絲自得的笑意,“窩囊有什么不好,你看看那些個狂悖妄為的,那些個貪得無厭的,那些個偷雞摸狗的都是什么下場。你說說看,是好死好,還是賴活好?”
片刻安靜之后,寇甯庸長長地嘆了口氣,接著道:“恐怕賴活也不成啦,谷鐸這樣子下去早晚要出事,他有靠山我可沒有,我這個三不敢老爺,怕是也該解甲歸田嘍?!?p> “大人要辭官?”瘸六有些意外。
“官兒?”寇甯庸苦笑一聲,“我這是做官嗎,我這樣做官有什么意思?”
寇甯庸說完,忽然一骨碌坐了起來,匆匆忙忙從懷中掏出那張字條,接著微光看了又看,口中喃喃熬,“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我終于明白了。”
“你又明白什么了?”
寇甯庸把頭伸出帷幔,也不顧寒風(fēng)直灌而入,滿臉欣喜道:“瘸六,我又破解了一個字,這個田字,一定是暗示我要馬上解甲歸田,不然將會大禍降臨頭?!?p> 瘸六已經(jīng)六十有余,腿腳又不好,本來以為他是慨嘆幾句,一見這模樣倒真的開始擔心起來:“不是我說,大人你膽小怕事就算了,還整天疑神疑鬼,這樣沒出事,也被自己嚇出事?!?p> “你懂什么,這叫明哲保身?!?p> 瘸六低頭趕了一段路,還是不放心:“大人你不會真的要辭官吧?”
“走吧,我快餓死了?!笨苠赣箾]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