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王爺?shù)陌缸悠?,發(fā)生在京城的大案幾乎就沒有斷過,朝廷明令禁止妄議朝政,刑部專門組建拱衛(wèi)局,一是嚴(yán)防皇宮內(nèi)消息流出,二是巡察緝捕妄議朝政的百姓。唐帝曾親下圣諭,在控制輿情方面朝廷要慎之又慎。所以刑部的拱衛(wèi)局對朝廷官員主張“杜漸防萌,慎之在始”,對百姓主張“可使者由知,不可使者殺之”。從去年拱衛(wèi)局成立后,效果看起來還不錯,輿情既未出現(xiàn)失控的局面,百姓也沒有過于恐慌。
不過,刑部和御史臺都認(rèn)為鄂沐圖一案有所不同,一是發(fā)生在宮外,看到的人太多,二是此案結(jié)得“還算漂亮”。
果然,布告一張貼出去,百姓都交口稱快。僅僅用了九天時間,只有江湖好漢劫車這一條線索,朝廷就查處了包括兵部尚書茍良在內(nèi)的兩名官至三品的九錫之臣和十七名兵部重臣,這還不算被抄家處斬的鄂沐圖和十一名已被撤職多年的將領(lǐng)、副將,以及十二個被牽連的隴右武官。
當(dāng)然,因為涉及軍機,布告除了公布被處置的官員的名單,其余說得含糊而籠統(tǒng):兵部尚書茍良枉法受財、克扣軍餉,鄂沐圖之流上行下效,以致張掖連年失守,邊鎮(zhèn)遺患。不止是對外,除了唐帝、刑部和御史臺的幾個官員,朝中很多大臣也并不清楚個中細節(jié)。唯有一點,大家對當(dāng)日顏煜突然“染恙”頗感興趣。不過這種興趣沒有持續(xù)多久,因為顏煜發(fā)現(xiàn)除了安喆山,涉及本案的主犯幾乎沒有遺漏,在顏雪和劉韌勍的輪番苦勸下,他也隱約知道這樣做另有目的,也就不如前幾回見到誰就罵誰,大家也就相信他是真的病了。
也只有唐帝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負(fù)責(zé)查辦此案的重臣知道,鄂沐圖牽扯出來的比表象要嚴(yán)重得多。據(jù)茍良、鄂沐圖等人交代,張掖之所以逢戰(zhàn)必敗,不僅因為克扣軍餉,不僅因為士卒數(shù)量遠不足兵部報上去的數(shù)字。一直以來,兵部對薛延陀的態(tài)度是“講信修睦,財福同享”,每半年開城讓薛延陀鐵騎入城搶掠一次,搶來的財物張掖守將和薛延陀二八分成。此外張掖守將裘將軍之所以被殺,竟是因為主將和副將分贓不均,鄂沐圖暗中勾結(jié)薛延陀暗殺所致。因為這個,邊陲貪腐之風(fēng)大盛,張掖主將、副將的位置明碼標(biāo)價白銀十萬兩和八萬兩,以下官員也都有不同價碼,任期一年。如果兩個以上的人想得到同一個職位,則由出價高的任職,落敗者銀兩分文不退。茍良的管家交代,偷偷送到茍宅的,不但有現(xiàn)銀,也有古玩字畫,而茍宅一向來者不拒,甚至只值幾兩銀子的銀盞,也照收不誤。
茍良常掛在嘴邊的兩句話,一是“年近古稀,明年致仕”,另一句是“嚴(yán)守軍紀(jì),奸盜重罰,勿信謠言,揭者重賞?!逼滏允蟽H憑著第一句話,就在底下大肆賣官鬻爵,稱“大人干不了多久了,要升官發(fā)財?shù)淖プC會”,四個兒子中有三個尚未襲爵,就頻頻插手兵部的軍械、戎服、糧草、車馬等軍機事務(wù),比其父更為狠辣貪墮,暗地里人稱“茍爺”,茍良叫“茍爹”。憑著第二句話,茍良一面大呼整肅軍紀(jì),讓人告發(fā)打著他旗號胡作非為的人,一面大肆受賂,存同伐異,故意顛倒是非,避免拔出蘿卜帶出泥的同時又方便渾水摸魚。
兵部尚書尚且如此,問題自然遠遠不止出在張掖,而在整個西唐,這才是唐帝深為擔(dān)憂,對涉事官員嚴(yán)懲不貸的原因。
案子落定,一向固執(zhí)的顏煜也知道此時再說什么都不合時宜,所以索性他一頭鉆進捐銀案當(dāng)中,一連幾天待在御史臺公署,直到昨晚才回府,他回府后誰也沒見就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
“爹,”厚重的木門輕輕推開,上午的陽光頓時裝滿整個書房。顏雪邁步進去,將手中托盤放到旁邊的一張長幾上,有意輕手輕腳走到書桌前,笑嘻嘻道,“爹,過來歇歇?!?p> 顏煜面無表情地整理著桌上的案牘,既不抬頭,也不吭聲。
“爹……”
顏雪嘟著嘴轉(zhuǎn)身,端起托盤里的碗,小心翼翼舀起一匙湯,吹了一吹遞到父親嘴旁:“來,爹,喝口湯?!?p> “忙著呢,一邊待著去?!?p> “這是綠豆老鴨湯,去心火的?!?p> “不喝?!鳖侅仙焓謸蹰_了勺子。
顏雪似乎料到父親要如此,不過絲毫沒有讓開,反而輕輕迎了上去,手中匙子一晃,滿滿一匙湯頓時灑到了文案之上。
“我都說了我不喝,你看你都干了什么!”顏煜忙從一旁去過毛巾去粘文案上的湯汁,不過綠豆老鴨湯油脂甘厚,還都浮在湯面,文案上幾乎全是油,越擦越糟糕,看樣子只能重寫了。
“你快給我出……”
顏煜“去”字還沒出口,硬是生生給咽了下去,因為女兒兩眼淚汪汪地望著自己,一臉的委屈與傷心,似乎隨時就會哭出來。
“干什么,你還受委屈了?”顏煜的語氣已柔和了三分。
“我知道你辦案辛苦,親自下廚熬的綠豆湯,自己都舍不得喝,送早了怕燙,送晚了又怕涼,你不記女兒的辛苦也就罷了,還動手打我,你不是好爹爹?!?p> 顏雪這樣一說,顏煜才見她額上、嘴角都鍋底灰,心更是一軟,口中道:“剛才是不小心,再說我?guī)讜r打你了?”
小嘴兒撅起,薄怒道:“明明就打了!”
“行行行,打了?!?p> “你看,還敷衍我?!鳖佈┭蹨I已到了眶外。
“爹錯了,給你賠不是,行了吧?”
“你怎么陪?”
“你要我怎么陪?”
“喝湯?!鳖佈┭劭暨€濕濕的,不過已經(jīng)很自然地轉(zhuǎn)委屈為歡喜。
被愛女這么一磨,顏煜再大的氣也消了,不過臉仍是沉著:“拿過來?!?p> 顏煜正去接碗,顏雪嬌聲道:“女兒喂爹爹,也給爹爹賠不是。”舀起一匙喂到他嘴邊,顏煜剛喝一半,顏雪手一晃,剩下的半勺湯全都揚到了他花白的胡須上。
“啊呀,你還生我的氣啊?!鳖佈┧菩Ψ切?。
“你個小頑皮,明明是你捉弄你爹?!?p> “誰讓它小時候老是扎我……”雖然這樣說,顏雪還是從袖中取出一方繡花手帕,仔仔細細地幫父親擦凈了湯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