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行駛緩慢而顛簸,坐起來很不舒服。因車座就是一塊木板,連扶手也沒有,一段路程之后,墨非毓索性讓巴祁坐后面,自己親自驅(qū)起車來。兩人的身份一眼可辨,一路上引來不少人駐足側(cè)目。
牛車徑直駛到六王府大門口停下,果然,墨非毓向閽人提出要見燁王時,閽人竟然很客氣的請他稍候。片刻功夫之后,門內(nèi)迎出來一個年過七旬的儒者,兩人在門外談了約莫半刻鐘,墨非毓被引到中門內(nèi)。
燁王送完客人正準(zhǔn)備回客廳,見到老者和墨非毓,臉上很是詫異。
“這位先生有些面生,是邵老的故人?”
拜謁燁王的多是讀書人,從七八年前開始,六王府就有了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進(jìn)王府中門之前要過大儒邵老先生這一關(guān)。“大門似家門,中門如閨門”,邵老先生這一關(guān)是最難過的,通常十個人也難進(jìn)一個,而且最快的也要考問小半日,三年前有個叫蘭之廷的在半個時辰里完成了邵老先生的考驗,在六王府至今傳為美談,如今蘭芝亭已經(jīng)官至殿閣大學(xué)士。
燁王對天下才學(xué)之士了若指掌,既覺墨非毓面生,又見邵老這么快就帶來見自己,所以以為他是老者的故人。
“不是,”老者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這位墨先生才貫二酉,短短幾言若揭日月而行千載,老朽對答尚且捉襟見肘,不敢再忝顏考辯,故而請來謁見殿下?!?p> 燁王聞此,不由肅然起敬,招呼邵老退下后,很客氣地延引墨非毓進(jìn)入客廳。
讓墨非毓頗感意外的是,燁王的客廳之中除了書槅鼎案、四壁書畫外,正當(dāng)中既不置幾案,更無文房四寶,而是三個大小各異的羯鼓,書槅旁有兩個敞開的木柜,柜中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胤胖S檀、狗骨等木棍,有的斷裂,有的破損,顯然是平時擊鼓用壞累積而來的。
“殿下好擊鼓?”
燁王見他不住打量,笑道:“怎么,先生以為本王的客廳當(dāng)是怎樣的?”
“我以為,殿下的客廳當(dāng)中,應(yīng)該懸一把劍。”墨非毓走到羯鼓前。
“為何?”
“因為殿下正身處龍?zhí)痘⒖撸S時可能面臨殺身之險。”
墨非毓音調(diào)不高,但清清楚楚傳到了燁王的耳朵里。他本來以為燁王對這樣一句唐突而充滿威脅意味的話就算不畏懼,至少也應(yīng)該感到吃驚,哪怕是對一個陌生的客人說出這句話而吃驚。
可這個尊貴氣質(zhì)與書生意氣兼具的青年,既無懼色,也毫不詫異,只是有些不屑地,淡淡地笑了笑。
很顯然,這樣的話對方已不止一次聽過。所以墨非毓很快調(diào)整著既定策略:“看來,已經(jīng)有人提醒過殿下了。”
“先生是不是覺得,我身邊的讀書人都是腐儒,不通世務(wù)的迂夫子?”
“我想錯了?!?p> “是錯了?!睙钔趵事暤?,“風(fēng)俗教化是民之大事,經(jīng)世治國也是國之要務(wù),本王忝為禮部之首,豈可偏廢一端,讓我西唐只有閉門讀書之人,而無通世事,理國政之才?!?p> “禮部有殿下主持,實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p> “先生此來有何事?”聽邵老說得厲害,但一聽仍是老生常談,燁王辭色不免大事失望。
“殿下真的一點也不怕嗎?”墨非毓接著剛才的話題問道。
“怕什么?”
墨非毓緩緩抬起頭望著他,目光中充滿了反問。
燁王湛明的雙眸與他坦然對視:“先生此來是試探也好,好心提醒也罷,你既然知道本王有危險,自然也知道最近朝廷內(nèi)外最近發(fā)生的事,敢問先生,一個任人唯親,弒兄殺弟,暗屠忠良,所轄州府內(nèi)所有官員幾乎無一例外都是枉顧唐律、貪得無厭的饕餮之徒,這樣的人做了西唐的皇帝,能對讀書人,對天下百姓有一絲仁慈之心嗎?”
燁王在眾皇子當(dāng)中排行老六,年紀(jì)不過二十一二,他身上除了常年浸淫爾虞我詐的宮斗的深沉,還有一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獨屬于讀書人的執(zhí)拗與憤世嫉俗。
“殿下所指分明是當(dāng)今太子,你就不怕我告密,或者說,我就是他派來的嗎?”
“哈哈哈……”燁王仰天大笑,不過笑聲很快就戛然而止,“我如果怕他,就不會和他斗到現(xiàn)在?!?p> “殿下拿什么斗?”
“這個不是先生操心的?!?p> “殿下覺得,比二皇子炵勒和四皇子炵烻如何?”
“論受寵,吾不若二哥,論謀斷心計,從事狠毒吾不如四哥?!?p> “也就是說,殿下明知繼續(xù)下去是死路一條,仍執(zhí)意不肯回頭?”
燁王慨然道:“我巍巍西唐,總要有人站出來,哪怕是以身殉國?!?p> 墨非毓淡淡一笑:“原來殿下是想捐生殉國?!?p> 燁王凜然道:“總比茍且偷生的好?!?p> “殿下以為,這樣就對得起禮部,對得起天下讀書人,對得起西唐了嗎?”
“至少問心無愧?!?p> “虧殿下還好意思說問心無愧!”墨非毓突然冷嘲了一句。
“我意已決,也姑且認(rèn)為先生是想勸我,請吧?!睘鐭疃瞬杷涂土?。
“我沒想勸你!”墨非毓加重了語氣,“殿下根本就不值得我勸?!?p> 燁王微微一怔,轉(zhuǎn)頭冷冷看著他。
“殿下一定很自豪,面對太子的明槍暗箭,黨同伐異依然毫不退縮,窮而愈堅??赡阌袥]有想過,這樣做最終得益的是誰,最終害的又是誰?那些你器重的,愿意與你并肩而戰(zhàn),舍身而出的忠良最終面臨什么樣的下場?你所謂的以身殉國,不過是讓千千萬萬的讀書人,無數(shù)的忠直之臣跟你一起殉葬。說到底,殿下還是書生意氣而已!”
在眾皇子當(dāng)中,燁王是皇子當(dāng)中少有的,墨非毓既敬重又想保全的人,說到這里,他也漸漸真動了真氣:“殿下,你以為你在堅守嗎,你在保護誰嗎。不是,真正的堅守不是這樣的,你只是在執(zhí)迷不悟地以卵擊石而已,你自己頭破血流,甘愿獻(xiàn)身也就罷了,可你是皇子,是禮部之首,注定有千千萬萬的讀書人陪著你頭破血流,隨你枉死于千百年來一直都有皇儲血戰(zhàn)當(dāng)中。你怎么忍心,讓這些國之梁棟就這樣枉死?往小了說,因為你的一己私憤,書生意氣,可能讓你的至親被牽連進(jìn)去,你怎么狠得下這份心?你這不是在保護他們,是在傷害他們啊……你口口聲聲說儒道教化,敢問蠻干胡來,是智嗎?害自己害家人,是孝嗎?害同僚害朋友,稱得上仁義嗎?忠孝仁義禮智信,你到底做到了哪一樣?”
房間里突然安靜下來,出奇的靜,靜得壓抑。
剛開始,燁王還冷眼旁觀,漸漸地,他從聆聽變成疑惑、凝重、自省、彷徨,墨非毓句句嚴(yán)詞直達(dá)他內(nèi)心最深處,最后一句“忠孝仁義禮智信,你做到了哪一樣”更像一把鋒銳的劍,一刀剖開他的胸膛,露出他最自豪,也最脆弱的部分。
要讓一個人知道他一直堅持的東西是錯誤的并不容易。不過墨非毓這番話,顯然讓這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意識到了。
燁王緩緩坐在椅子上,過了良久,良久,才將悲愴的目光投向遠(yuǎn)處:“本王真的錯了嗎?”
“我想,已經(jīng)有人因為殿下的固執(zhí)受到過傷害。”
“王生、林厚寀、岳木笙、朱峻滎,還有本王的妹妹安葶郡主,”燁王喃喃道,“如果不是我一再堅持……真的是我害了他們?”
“我今天來,是想告訴殿下,已經(jīng)有人盯上禮部。殿下再這樣堅持,受損的不會只有王林岳朱四人和安葶郡主,也不會只有殿下你,而是整個西唐的文人棟梁。這場血雨腥風(fēng)甚至都還沒開始?!?p> 又過了一會,燁王才回過神,緩緩將目光投向墨非毓:“什么盯上禮部?”
“殿下應(yīng)該知道,捐銀案矛頭直指戶部,而戶部大多是太子的人?!?p> “嗯,”燁王神思有些飄忽,“那又如何?”
“前陣子,有人查出捐銀案事發(fā),是禮部有人動手腳?!?p> 燁王一怔,略一思索后,右拳重重落在桌上。
“看來,殿下已經(jīng)猜到是誰動的手腳。”
“我一直告訴他們,不要自己動手,有什么事我來,他們就是不聽?!睘鐭羁聪蚰秦梗笆翘??”
墨非毓用沉默做了肯定回答。
“他是怎么查出來的?先生又是如何知道的?”
“太子有多少手段,殿下當(dāng)比我清楚,如今他怎么查出來,我是如何知道的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會想方設(shè)法把這筆賬算到殿下頭上?!?p> “讓他來了好了!”炵燁脾氣上來,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案上。
墨非毓慢慢地看了他一眼:“殿下還不明白么,太子的目標(biāo)是你,但是他不會傻到直接對付你。”
燁王有些慚愧地低下了頭。片刻之前,他還視己命如草芥,不過現(xiàn)在他意識到,他的堅守不管是否能取得成功,都會讓身邊的親人,萬千讀書人受到傷害。
正如墨非毓所預(yù)料的,這個主持禮部,西唐鴻儒之首的年輕人,可以不顧生死與太子對著干,但如果以千萬讀書人為代價,如果會讓自己陷入不忠不義不孝,他是能夠改變的。
就在這時候,只見邵老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看樣子神色有些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