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果在洪城府過上了三點一線的日子，日日在張家和學(xué)堂之間來回，不時他還會去中門街的茶樓坐坐。
說起來倒是奇怪，當(dāng)初那茶樓可是把陳果嚇了個夠嗆，可相處久了，竟然也和茶館熟絡(luò)了起來。
謝從風(fēng)算是陳果在洪城府里唯一的朋友了，謝從風(fēng)偶爾會來張府找他。
陳果便邀請他一同去茶館坐坐，可那謝從風(fēng)打死都不肯去，還勸陳果離那些茶館遠(yuǎn)一點，尤其是那種掛了“茶馬工會”牌子的茶樓。
今日學(xué)堂休息，天氣明媚，是個曬太陽的好日子，陳果想著要不去茶館坐坐。
隨著時間的推移，城中未曾聽說孝正縣公強從了哪家女子，城里也不再風(fēng)聲鶴唳，街上的女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行至茶樓，小樓底下還是一樣的無人膽敢靠近。
陳果卻輕車熟路推開了門，里面只有一個脖子上紋著一條蛇的瘦高個子在守店。
來的次數(shù)多了，陳果也知道，茶樓里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是第一次見到的那個神秘男子在守店。
有時守店的是屠夫，有時守店的是這紋著蛇的男子，有時是看起來人畜無害的青年，或者是矮子，甚至還有女人。
陳果認(rèn)識那男子。
屠夫他們一般都管這個紋著蛇的男人叫“毛蟲兒”，只因屠夫覺得瘦子脖子上紋的是條大毛毛蟲。
“毛哥，你家老板哪去了？”
毛哥聽到他的稱呼，也不生氣，而是面無表情地說道，
“馬場。”
毛哥很是不跟他說話的時候他便會一動不動地站在柜臺里邊。說起話來如同結(jié)了冰的湖一樣，沒有一點感情波動，活像一具立著的死尸。
陳果一愣，城里哪有什么馬場，難道老板出城去了？
毛哥看出了他的疑惑，
“坐下，等會。”
“為何？難道一會老板回來了?！?p> 毛哥面無表情地說道，
“不是，一會兒我下班?！?p> “那還要多久？”
“一會兒，別急。”
陳果百無聊賴，又跟毛哥沒有什么好聊的，只能坐下，干巴巴地盯著毛哥。
陳果在看他會不會眨眼睛。
而毛哥好像也看出來了陳果的想法，他也是拗，硬是不肯眨眼睛，兩個人就這么大眼瞪小眼。
約莫一刻鐘過去，毛哥感覺到眼睛酸得不行，但陳果還在鍥而不舍地瞅著他。
終于來人了。
隔老遠(yuǎn)，地板就開始發(fā)出熟悉的“咯吱”聲音，屠夫來接班了。
屠夫看見陳果，就笑，“你狗日的，小雞仔兒，咋又來了，要不要大爺今兒給你做‘肉包子’吃。”
·陳果此時也知道屠夫不會對他不利，相反，就他觀察來看，屠夫是個很守規(guī)矩的人。
于是他還嘴道，
“好啊，我今日正好帶了兩斤肉來，讓大爺嘗嘗小生的屁股鮮不鮮。”
屠夫哈哈大笑，重重拍著陳果的肩，
“好小子，你他娘的敢戲弄老子，哈哈，好，老子是越來越喜歡你這小雞仔兒了。”
陳果被他這兩下拍得骨頭幾乎都要碎了，趕忙叫停。
毛哥跟屠夫換了班。
屠夫上班可不像毛哥，他直接從前兜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大壺米酒，側(cè)躺在茶幾上，就開始打起盹來。
“馬場在郊外，”毛哥和陳果說。
二人租了輛馬車，出了南門一直向南走。
越是往南，地勢越是平坦，到了最后甚至都見不到幾棵樹。
忽然到了一片草場，這里的草足有沒過腳踝的高度，豐茂鮮美，非常適合養(yǎng)馬。
陳果沒看見老板，反倒看見一群約莫百余匹的奔馬從遠(yuǎn)處疾馳而過，
而陳果卻被奔跑在馬群最前方的頭馬給吸引住了。
那馬群里的馬多為黑馬，由于主人養(yǎng)法得當(dāng)，那群黑馬生的肌肉健碩，毛發(fā)光亮，眼框里仿佛嵌的是黑珍珠似的炯炯有神。
而領(lǐng)頭的馬卻是全身如燒紅的鐵一樣赤紅。它比眾多黑馬還要高出一個頭，馬腿健長，身上的肌肉如同紅銅雕刻；脖頸修長，生著火焰般的飄逸毛發(fā)，奔跑起來，頸后的毛發(fā)飄起來，仿佛一團烈火在燃燒，它一擤鼻，鼻孔中便冒出火星。
頭馬領(lǐng)著馬群踏過草原上的淺湖，激起一片水花。
而當(dāng)頭的紅馬最是夸張。它仿佛全身冒著火似的，馬蹄一沾水，便如同烙紅的鐵進(jìn)了冷水一般，“滋滋”地發(fā)出聲響。水受了熱，化作大片水汽蒸騰而上，引得紅馬身上水汽纏繞，氤氳輕靈，如同在云中漫步。
陳果呆呆地看著這匹馬，縱使他不懂馬，從未見過馬，也一下子喜歡上了這匹馬。
一個高大的身影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陳果的身后，那人約莫四十歲。他的五官雖然生的普通，但看起來極具親和力。
他輕輕地說道，
“怎么，喜歡嗎？”
陳果還在愣著神，聽到有人問話，自然而然地點了下頭。
老板哈哈一笑，說道，
“這可是我這最貴的馬?！?p> “這片草場可不止養(yǎng)了這一百多匹馬，可是就算把這草場上的所有馬連帶著這片草場賣了，也抵不上這頭馬?！?p> 馬群已經(jīng)跑遠(yuǎn)。陳果這時候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了，他轉(zhuǎn)過身仰著頭，說道，“這么貴？”
語氣中不免有一絲可惜。
就算他將來當(dāng)了大官，光憑他每月的那點俸祿，恐怕連一根馬毛都買不起。
老板看出了他的遺憾，安慰道，“不急，你的人生還長著呢，將來未必不能遇到一匹好馬?！?p> 陳果默然點點頭。
毛哥站在陳果身后，默默地向老板點頭示意，便悄悄地退走了。
老板走到陳果前面，陳果只到他的手肘處。
他回過頭來，笑著說，“走走？”
天朗氣清，曉風(fēng)和暢，草長鶯飛，天高云闊。
老板突然問道，
“春試要到了吧？你有幾分把握？”
陳果誠實說道，
“九分把握?！?p> 老板一笑，
“哦？這么有自信？”
陳果接著說，
“還有一分可能，拿不下解元?！?p> 老板突然不說話了，這小子比他想象的更狂。
“你以后要入了官場，須知官場里也有許多規(guī)矩，這些規(guī)矩，沒人告訴你，只有自己摸索。但若是走錯了路子，輕了是人頭不保，重則全家人跟著掉腦袋?！?p> 陳果點點頭，“我知道。”
老板又接著說，“前些陣子來了個孝正縣公，想必你已經(jīng)知道了吧?！?p> 陳果點點頭。
“像這種皇室子弟，一定要避而遠(yuǎn)之，千萬不要去觸這個霉頭?！?p> 陳果說，“那如果他犯了國法呢？”
老板說，“那你最好祈禱天上恰好飄過一朵雷云劈死他?！?p> 這回輪到陳果沉默了。
老板接著說，
“先朝以武治國，士大夫多身伴武功?！?p> “而今朝，則以血脈治國?！?p> “高祖皇帝欲以諸藩王鎮(zhèn)國，于是鼓勵諸王大肆娶妾生子，導(dǎo)致皇室血脈遍布天下。”
“先皇把宇文氏的子孫安插在文武官場，幾乎無孔不入，這些人依靠血脈聯(lián)結(jié)在一起，形成了牢不可破的政治同盟?！?p> “你這個年紀(jì)，出生的時候大概是‘虎威王之亂’發(fā)生之時。宇文極之所以謀反失敗，就是因為沒有看清這一點，所以他沒有贏得他的兄弟姊妹、叔伯子侄的支持，最后功敗?！崩习遢p飄飄地說道。
“我在你這個年紀(jì)的時候，也曾雄心壯志，想要改變這一局面，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太天真了，他們甚至不屑于正視我?！?p> “現(xiàn)在，皇帝繼續(xù)執(zhí)行他父輩的意志，想要將藩王的勢力削減，把他們歸化到政治集團中去，管理士大夫?！?p> “因此眾多藩王的子孫分繼承了領(lǐng)土，藩王的領(lǐng)土也變得越來越小。”
“但不管他們的性格有多么惡劣，他們永遠(yuǎn)都是皇帝最可信的政治伙伴。所謂‘國法’也只是他們這群人給被統(tǒng)治者制定的?！?p> “這么說，你懂了嗎？”
陳果默默地聽他說完，心里很沉重。
以前從來沒有人和他說過官場上的事情。
他對官場的認(rèn)知，全部來自于《八典》的只言片語，還有同學(xué)的口口相傳。
而現(xiàn)在他卻對未來產(chǎn)生了懷疑。
陳果不是沒有質(zhì)疑過老板所說的真實性。
可是他必須承認(rèn)，老板是他所見過的最為神秘、最具眼光的人，就陳果知道的，他的產(chǎn)業(yè)，便足以富可敵城。
“多謝老板教我?！标惞蛩钌罹狭藗€躬。
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說道，
“行了，你也先別想這么多。先沉下心來準(zhǔn)備省試吧?！?p> 老板低頭看著他，眼里含著笑，“會不會騎馬？”
陳果搖搖頭，他一介書生，哪里會騎馬。不過他倒是想學(xué)來著。
老板讓仆從牽過來一匹黑馬，“沒事，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