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jié):在人間
天色愈來愈黑,云州建設(shè)的各組員工陸陸續(xù)續(xù)都回來了。
云州府衙的定址上,時不時爆發(fā)出一聲聲低呼,顯然許多人都沒想到云州建設(shè)會真的如數(shù)發(fā)放說好的工錢。
領(lǐng)完工錢,一批批人三五成群喜笑顏開著出來,有的在附近駐足,討論著這件事,有的快步回家,告訴家人這個好消息,還有的則是看著不遠處的那幾個豬羊肉攤位,互相小聲商量著,有些心動,卻遲疑不定。
也是在這種觀望、討論下,終究有嘴饞的人零零散散地過來。
但有一個人卻是從另一個方向來到了這些豬羊肉的攤位上。
“羊肉怎么賣?……120文一斤?!……豬肉呢?30?……呵呵,我就問問……”
這個詢價的是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左臉有道疤,左手揣在懷里捂著,始終沒有拿出來,背上背著個竹簍。
他也是崗頭村的村民,名叫楊武,因為上了年紀,不符合云州建設(shè)的用人標準,所以沒有去做工。
楊武在幾個攤位間來回晃悠,把每家的價都問了一遍,最后又去周圍慢慢晃悠,表情猶豫不定。
就這樣來回踱了一會兒,眼看云州建設(shè)回來的員工越來越多,他終于一狠心,去了一家攤位前。
“來點豬肉,這塊,還有那塊,那塊……”
楊武一口氣要了好幾大塊豬肉,稍一稱,都5斤多了。
“……算了,那塊不要了?!?p> 楊武最終買了3斤多的豬肉,左手也終于從懷里拿了出來,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袋子。
他解開袋子,按照賣家的算價,小心數(shù)出108文,又仔細數(shù)了一遍,這才遞過去,接過肉。
買完肉后,楊武走到一旁,這里有一桶水,是他之前提過來的。
他卸下身上竹簍,從里面拿出各種家伙事,先洗豬肉,然后切細小的塊,用木條穿肉……
楊武雖然上了年紀,動作卻很利索,沒多一會兒已經(jīng)生好了火,架著幾串肉烤起來。再一會兒,油漬燒了出來,撒上一點鹽,已是四下飄香。
他是個獵人,年輕時候常常打鳥捉魚,很多時候就直接在山里烤肉吃,所以在燒烤上還是有一手的。
周圍有人聞到香味看了過來,楊武卻是低著頭,沒吭聲。
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有點拉不下這個臉。
可是他又想到了剛才的情形:剛才在家里,兒子拿回去了60文錢,新婦拿回去了40文,就連小孫子都拿回去了40文,一家人其樂融融,說著以后,自己反倒是像被遺忘了一般。自己似乎真的老了,沒有用了……
“烤肉!”
突地一聲喊,從楊武低著的頭里蹦出,略有些嘶啞,把前邊圍過來的兩個人嚇了一跳。
萬事開頭難。
喊出了第一聲,楊武似乎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頭終于抬了起來,繼續(xù)喊起來:“一文錢一串,烤肉!烤肉,一文錢一串!……”
剛被嚇了一跳的兩個人面面相覷,猶豫不定,最終,都是搖搖頭,離開了。
下工的人陸陸續(xù)續(xù)經(jīng)過,然后陸陸續(xù)續(xù)離開,有的在附近停留一下,有的聽了一耳朵直接就走了。
“烤肉,一文錢一串……”
楊武繼續(xù)喊著,把火上的烤肉拿開了些,以免烤焦了。只是又喊了一會兒,還是沒人來買。
自己真的老了,沒用了。
楊武心下悲涼。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響起。
“來十串?!?p> 楊武一怔,緊接著忙循聲望去,見到右手邊不知何時來了好幾個人,其中一個是他認識的。
“小歡子……”話一出口,他意識到了稱呼的不對,趕忙開口:“知州大人?!?p> 來人正是葉歡。
他笑看著楊武,把剛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來十串,楊大叔?!?p> “哎?……哎!”
楊武趕忙又動起來,把已經(jīng)烤得差不多的這幾串又再稍稍加工一下,慌忙站起身遞了過去。
葉歡接過這幾串肉,給周圍人分了分,自己也拿著一串咬了一口。
味道還不錯。
“拓跋先生,怎么樣?”葉歡隨口問了一句。
站在他旁邊的拓跋同也咬了一口,樂呵呵地道:“老人家手藝不錯,別有一番風(fēng)味?!?p> 物資買賣交接的事有些繁瑣,交易量頗大,忙活了半天還沒忙完,所以拓跋同到現(xiàn)在還沒走,基本上要明天才能離開了。
葉歡看他還沒走,和他一起吃了頓晚飯后,就邀他出來逛逛散散步了。
看楊武又拿了新的幾串肉在烤,葉歡囑咐道:“楊大叔,你賣吃的一定要注意衛(wèi)生,更不能把臭了的肉弄來賣。這要是吃出事情來,把人吃壞了,官府可是要追究你的責(zé)任的,要吃官司?!?p> 楊武一下慌了,把幾串肉往他手制的架子上一放,急的站起身來連連擺手:“不會不會的,我這些肉都是剛買的,新鮮的很!我都還又洗了好幾遍……”
葉歡安慰道:“我只是提醒你一下,讓你注意衛(wèi)生。相反,只要你規(guī)規(guī)矩矩賣肉,官府絕對歡迎,也會保護,誰要是敢找你麻煩,官府也會讓他吃官司。”
楊武這才放下心來,連連感謝,然后又坐下來烤肉了。
葉歡吃著烤肉,又向前方不遠處看去,那里有也擺了一個簡陋的攤子,有個大娘正在賣布,生意比這邊好一點——這些布也是從拓跋同那物資采買的一部分,相比起蜘蛛絹這樣的奢侈品來,這東西才符合百姓的需求。
這就是市場經(jīng)濟啊,充滿活力,葉歡心中暗自感慨。
他也計劃派人來做這些事,讓底層經(jīng)濟活起來,加速貨幣流通回收——動起來的貨幣才能發(fā)揮價值——可沒想到他只是動了一個手,人們已經(jīng)自發(fā)行動起來,動了第二個手,第三個手。
“葉知州雖是初來乍到,但光看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頗有景象了?!蓖匕贤谂怨ЬS了一句。
葉歡:“這還要多謝拓跋先生帶來的這些貨物,希望拓跋先生以后常常往來?!?p> “一定,一定。”拓跋同先一口應(yīng)承下來,隨后試探著問道:“不知葉知州打算把這個交易中心辦在哪里?是這樣的,如果可以的話,我打算留一些人在云州,處理交易中心的事。這些人在云州肯定要有住的地方,我就想最后能住得近一些,方便做事。”
他很看好云州外匯交易中心,這是蹦著長遠去了。
“這倒是還沒定,不過拓跋先生的想法我會照顧的,拓跋先生的人云州也歡迎?!?p> 葉歡吃完了這串烤肉,又問道:“對了,拓跋先生,你們這些邊境商人一般都怎么來往貿(mào)易?貨幣量大嗎?如果不介意能說說么?!?p> 拓跋同解釋了起來:“這也不算什么秘密。一般來說,我們這種商人都是承擔(dān)了邊防軍糧買賣的,就拿貴國來說,貴國軍糧商從內(nèi)地領(lǐng)官府命令,把糧食運過來,交到盤武府手中,盤武府用通寶結(jié)算,有的時候也會給一些販鹽名額,但終究是用通寶的多,所以貨幣量還是很大的?!?p> “交割完了軍糧后,我們便去做自己的買賣,這時候就要用到那些通寶了。葉知州此舉,造福我等,實在功德無量。”
葉歡點了點頭,明白了,對于軍糧民運也并無疑惑:因為給官家做事和給自己做事的不同,軍糧民運能節(jié)省不少費用。尤其是對于盤武府這種長期駐扎西南的地方來說,軍糧民運節(jié)省的錢那是海了去了。
“拓跋先生客氣了,與人方便,與己方便……”
兩人說話間,天色愈黑。
賣肉的攤位、賣布的攤位,一支支火把自發(fā)點了起來,約莫蜿蜒成了一條彎龍,將附近照亮。
光亮的集中,也讓云州建設(shè)下工的人群自發(fā)地靠了過來,幾家的生意都好了一些。
葉歡幾人吃完烤肉、付了錢后退開一些,不打擾楊武做生意了。
終于也有民眾過來買上一串烤肉解解饞了,還有的則是買上兩串后自己不吃,拿了就跑,打算帶回去給家里人吃。
有的工友則是不買東西也不離開,就只是蹭熱鬧,在附近閑聊說話,胡吹大氣一番:“你別看今天是六組贏了,那是我們?nèi)M沒發(fā)力!我他娘的還以為是開玩笑的呢。你看看明天,這10文肯定是我們?nèi)M拿!”“胡大郎你就別吹了,你當(dāng)我不知道嗎?三娃說了,你今天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死命干,干不過就是干不過?!薄斑@西南天就是熱啊,都冬天還不冷,這要放崗頭村,都要裹被子了?!薄八ㄗ樱憧茨沁吶夂孟惆?,反正今天賺了這么多……”
云州營地這荒郊野外的半個月可把大家憋壞了,今天正好大家都高興,又都聚到了一起,干脆也就把這當(dāng)成村口大樹了,家長里短、嬉笑怒罵,一泄這半個月的憋悶,暢快無比。
人越聚越多,越來越熱鬧。
除了這些村民外,還有其他人也來了。
何無我穿著他那油膩的玄黑色長袍,一晃一晃地鉆入人群,時而在此冒頭,時而那邊露臉。很快他就鉆到了一個小酒攤前——這是剛來不久的一個攤位——掏出個葫蘆灌滿,一口氣喝掉大半,大呼暢快,然后又是灌滿,瀟灑地扔下錢,一晃一晃地又到處轉(zhuǎn)悠了。
這家伙甚至還去買了兩匹布,然后轉(zhuǎn)身就送人了——別問,問就是有錢,單純享受消費的快感。
梁鴻書等幾位云州官員也來了,都穿著便服在人群中穿梭,眼睛四處不歇,享受這久違的熱鬧人氣,臉上卻都還端著,不茍言笑。
四周聲音更是不絕于耳,人聲鼎沸。
“你手上這么油,不買別摸!”“最后一片肉,要買的趕緊!”“二愣子你別跑!”“哎,讓一讓,讓一讓哎!”“要我說,還是王寡婦帶勁,那屁股……嘖嘖!”“你還沒給錢呢!”“哪個狗日的摸老娘屁股!”……
葉歡看著眼前這生機勃勃卻又簡陋破敗的場景,聽著那些聲音,不知為何,腦海里突然竄上來一句詞。
一夜魚龍舞。
……
與此同時,相隔百里之外,潯州府衙后堂,燈火搖曳。
燭光燈影下,兩名中年男子正相對而坐,默默飲茶。
茶案旁,還擺著一卷大幅寬蜘蛛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