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節(jié):必承其重
衛(wèi)堂一身戰(zhàn)袍,走到葉歡面前,叉手作揖,威風凜凜:“葉知州,你的車駕已備好,請上車罷……今后保重?!?p> 大楚開國之策,以文馭武,文官也是要上一線戰(zhàn)場的。但是隨著這兩百多年下來,文官勢力越來越大,逐漸發(fā)生了變化,如今文官依舊要上戰(zhàn)場,但是只要坐鎮(zhèn)中軍就行了,至于“中軍”在哪,文官主將說了算。
所以如今大楚打仗的流程,基本就是文官定下個軍事目標,比如說固守云州,然后臨時放權給下屬武官,由武官指揮作戰(zhàn),文官自己則是躲到后方“中軍”坐鎮(zhèn)。這也是大楚的文官越來越不懂打仗的重要原因。
照此慣例,云州目前這種情況,衛(wèi)堂要帶著云州廂軍留下作戰(zhàn),葉歡則是能和那些百姓官員一同離開——那里便是“中軍”。
葉歡收回目光,看向他,想到周圍那些云州廂軍的樣子,略一沉默后,問道:“衛(wèi)指揮,你不怕嗎?”
衛(wèi)堂灑然一笑:“守城殺敵,本是我等職責,有何懼之?!备螞r這次還是手雷這種武器的戰(zhàn)場首秀,能開此歷史先河,便是葬身于此,在他看來也未嘗不是一個好下場。
葉歡又道:“可我看云州這些廂軍,似乎……”
衛(wèi)堂點點頭,“敵人放那些重傷員回來,便是為了打擊士氣。我雖勒令壓制消息,但看來終究還是沒能壓制住,我方士氣確實受到影響了?!?p> “那如今勝算幾成?”
“還是兩成,”衛(wèi)堂說道:“戰(zhàn)壕已初步挖好,到了四成,但是如今這士氣,即使有戰(zhàn)壕襄助,能不能頂過第一波的攻勢實在不好說。相互一抵消,差不多就還是兩成吧?!?p> “那衛(wèi)指揮有沒有辦法提升士氣?”
衛(wèi)堂看了看葉歡,不答反問:“葉知州可知,平隆北伐我大楚為何失敗了?”
葉歡一怔,隨后回憶起了相關信息來:所謂的平隆北伐,是幾年前楚國對北方的景國發(fā)動的一場全面戰(zhàn)爭。
當時楚國不宣而戰(zhàn),前期取得了一定的勝利,但是景國反應過來后很快就發(fā)動了全面反攻,不但把楚國打了回來,甚至還反攻下了楚國好幾個州。
最終,這場戰(zhàn)爭以楚國投降、賠償結束,景國和楚國也從之前的“兄弟之國”,變成了“叔侄之國”,景國是叔,楚國是侄,每年要繳納給景國的歲幣也進一步地加重。作為回報,景國也把攻占的幾個州還給了楚國。
“論軍力,論方士,論教士,我大楚并不比景國差,甚至更強,但是我大楚有一個致命弊端,那便是兵將分離。一到戰(zhàn)場上,將士們在陣線上拼死搏殺,打生打死,主將卻不見蹤影,在大后方躲著喝茶,換做葉知州你,還有心戰(zhàn)斗嗎?”
衛(wèi)堂一口氣說了很多,毫無顧忌。
他嘴上說著“我等職責、有何懼之”,心中終究還是有怨言的,而且還是積攢了十幾年、對于文官們只享有權力卻不負責任的怨氣。
如今局勢危殆,他很可能將葬身云州,終于也就不再壓抑,大膽地把這些年的心聲說了出來,感覺暢快無比。
不過話一出口,他也意識到此言不妥。這是大楚的弊端,和眼前這位葉知州可無關。而且這位葉知州給他提供了手雷及戰(zhàn)壕兩大利器,相比起其他那些毫無建樹的文官來已經(jīng)好太多了,自己有氣也不該向他撒。
于是衛(wèi)堂趕緊抱歉:“一時口不擇言,還請葉知州見諒!”
葉歡臉色不太好看,但終究只是擺了擺手,“沒事。”
衛(wèi)堂有些尷尬,只好又道:“車駕已備好,葉知州還請上車吧?!?p> 葉歡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可終究還是沒說出口,只是轉過身,朝著為他準備好的車駕走去。
他懂衛(wèi)堂的意思,但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做不到。
他或許懂的比這個世界的人多一些,但他終究是一個普通人,還是一個在和平年代下生長起來的人。在自身安全的情況下,他能發(fā)明聰明才智翻云覆雨,對于別人的尸體也毫無畏懼,他以為自己大智大勇,可是真正面臨自己的生死關頭,他才發(fā)現(xiàn),他也怕死。
貪生怕死,人之常情,葉歡在心中這樣安慰自己。
可走了兩步,他發(fā)現(xiàn)不對勁,轉身一看,丁素秋沒有跟上來。
看到葉歡的眼神,丁素秋面色平靜:“我不離開云州?!痹浦荼娙藷o法將她趕出云州,那些即將到來的土匪同樣不能,她會一直在云州等下去。
葉歡看著她,很想讓人把她綁走——她可是西陵原材料的支柱。但是以葉歡對丁素秋這段日子的了解,自己這么做的后果,那便是敵人還沒來,這里先打起來了。
“……好吧?!?p> 葉歡最終轉身,安慰自己,天下也不止一只蜘蛛精,沒了還能再找。而且西陵紡織也起來了,對于蜘蛛絲綢的依賴性沒那么大了。
他繼續(xù)朝著自己的座駕走去,邁出一步。
他的眼神茫然向前,看到了附近維護秩序的一位云州廂軍的面龐。
不知怎地,葉歡仿佛從這士兵望著自己的眼神中看到了鄙夷,這讓他下意識地扭過臉去,不看他,邁出了第二步。
他的眼神倉皇,看到了左前方的一個新兵。
葉歡認得他,是崗頭村的村民,叫徐三水,如今已加入了云州廂軍。
此刻,剛送走家人的徐三水眼眶還是紅的,面上的悲傷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堅毅和決絕。
葉歡不知怎地感到一陣羞愧,臉頰仿佛都熱了,趕緊又再安慰自己: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我和他們不同,我活著,對于云州的貢獻更大,更重要……
心下這樣說著,頭卻是不自覺地低了一些,目光又再躲避了開去。
他邁出了第三步,也看到了新的一幕。
不遠處,一個新兵正在和家人告別,抱著孩子紅了眼眶。
那小孩在他懷里叫著“阿爹”,疑似是他妻子的女人拉著他的衣服,抽泣不斷。旁邊還有個白發(fā)蒼蒼的阿婆,眼含淚光,卻是面目嚴肅,扒拉開女人的手,將孩子從新兵懷里拉出來,推搡那新兵,訓斥道:“去!葉家大郎給了我們這么多,要不是他,我們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報恩的時候了,去!別哭了!……”
葉歡如觸電般收回目光,臉頰更熱了,不敢再看,低頭邁出了第四步,心卻仿佛在被一條蛇噬咬。
心中一個聲音也越來越響亮——是誰給他的優(yōu)越感,讓他覺得自己的命就比別人的命更加高貴、更加重要?
對于那個孩子、那個女人、那個老嫗來說,那位父親、丈夫、兒子的性命就比他葉歡更加重要,他才是她們的世界,而她們將他獻給了自己。
別人在為他而戰(zhàn),他卻逃之夭夭,只享受軍權帶來的便利,卻不敢去承擔這份權力對應的責任,這不是他曾經(jīng)最鄙夷的那種人嗎?怎么自己也變成了這種人……
丁素秋的目光從葉歡背影上收了回來,轉身,來到衛(wèi)堂面前,直言不諱:“我是一個蜘蛛精,我該怎么配合你們?”
衛(wèi)堂看葉歡要走了,原本也打算回去檢查防線了,不料突發(fā)這一遭,猛地愣住了。
眼前這個長得不男不女的士兵他認識,是葉歡的親兵,經(jīng)常跟在葉歡身邊。
他還以為這個親兵會跟著葉歡一起走呢,卻不料留了下來,說要參戰(zhàn),而且他說什么?他說他是一個蜘蛛精?這是一個妖怪?!
丁素秋看衛(wèi)堂不說話,還以為對方不相信自己,于是伸出右手,一小段白絲從手上射了出來。
“我是一個蜘蛛精?!彼俅螐娬{。
衛(wèi)堂終于回過神來,看著眼前這個不男不女的家伙,嘴角慢慢咧了起來。
一個妖怪,要幫助自己守城,有趣。
自己最后的這場仗真是有意思,既有手雷這種前所未有的武器,又有一個妖怪主動參戰(zhàn)幫助人類,實在有趣。
衛(wèi)堂正要開口,給這個妖怪安排任務,一個聲音卻已經(jīng)率先響起。
“衛(wèi)指揮,”
衛(wèi)堂一怔,微微側頭,目光越過丁素秋,落在了她身后。
葉歡不知何時回來了,站在那里看著他。
“如果我留下督戰(zhàn),勝算能提高到幾成?”
衛(wèi)堂聞言,眼神驚異,嘴巴微張,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可當他看著葉歡認真的面龐后,他眼中的驚異慢慢褪去,神色也逐漸肅穆起來。
“四成?!?p> 久經(jīng)沙場的衛(wèi)堂,此刻聲音有點顫。
丁素秋也轉過了身來,看著葉歡。
她覺得這個人類越來越奇怪了。
自己不怕死,所以留下來,但他明明怕死,眼神中的恐懼被自己捕捉的清清楚楚,可是他偏偏又要留下來。
這讓她忍不住開口問道:“你為什么要留下來?”
葉歡對著她笑了一下。
“我也說不清……大概是責任吧?!?p> 正有一陣大風起,吹得葉歡身上朱紅色的官袍凌亂,于風中翩舞。
陽光灑在官袍上,燦爛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