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飲黃昏，素風(fēng)幽寒。雖泠泠清冬，卻也明月窺人。酒已盡，人未寢，執(zhí)子之手，庭戶秀無音。有玉繩低轉(zhuǎn)，疏星渡河漢。以夢為馬，笑擲流年，一路攜手醉紅塵。
不知到底是喜是悲，該來的，終是來了。劉欽接到京城策牒的時段，尚在晚秋，同附的官憑有綾羅告身，以及過關(guān)卡的魚符。觀牒文看似平調(diào)卻非同一般：由袞州陳留的濟陽，遷至豫州汝南的南頓；跨郡跨州，由六百石秩品的縣尊，拔至千石的令臺；由苦寒之地的濟陽，涉至大漢百縣之首的南頓。京師寵渥可見一斑。
樊嫻都小鳥依人地靜偎在夫君胸前，喃喃自語道：“濟陽十年，安土重遷，七口之家浮如飄萍，徒增心寒?！眲J聽聞嬌妻竟有白頭之嘆，忙將其貂袍向上提拉，再裹緊擁懷，慰貼道：“鐵打的寺署，流水的令官！距策牒下發(fā)已逾兩月，時不我待，這兩日便交接公文。趁天氣向好，雇上三幾駕輜車，也好在南頓過個元日?！?p> 隆冬出行，注定是一場渡劫的過程。官道兩側(cè)的冰碴子堆得山高，而在路的中央，一道道曲曲彎彎的硬轍子有半尺多深。輦夫為規(guī)避輪轂陷入，便馭牛趕車跨轍而走，使得輜車“哐嗵哐嗵”地一路頓行。前頭輜車上幾人尚憋氣不吭，只聽得后面幾個孩童“哎呦哎呦”地叫嚷。
如此一路向南跋涉了七天六夜，終是到了一個叫淮陽的地界?；搓枃耸谴鬂h宣皇帝劉詢的二皇子——淮陽憲王劉欽的封地，薨后由文王劉玄世襲，去秋劉玄過早薨沒，便由年未弱冠的長子劉縯承了爵位。
距淮陽王城尚有三十里腳程的地界，筑有一座小小的驛置。劉欽便囑輦夫于置口站定，掀簾便下得車來，且對隨行的充蘭及蘇水笑談道：“仆有幸與淮陽憲王同名同姓，慚愧的是，長子又與憲王長孫同姓同名，便是史書，也未敢這么寫吧！”幾人哄笑著也下得車來。
有徒卒驗過綾羅的告身，便喚來了一位身著公服的吏官。吏官見告身知是南頓赴任的縣尊，便不敢怠慢，一邊令人引輜車入內(nèi)，一邊恭敬揖禮道：“不知縣尊駕到，有失遠迎！”劉欣忙回禮道：“路過寶地，多有叨擾，還望公等體恤?！崩艄僖姶巳藴匚臓栄?，便先請為敬道：“仆一小小置嗇夫，有公等入駐，定蓬蓽生輝。這一路車馬勞頓，風(fēng)塵仆仆的，先著廚間做一些可口飯菜，公等若有吩咐，隨口叫我便是?！?p> 等置嗇夫漸漸走遠，劉欽邊著人分置住處，邊對夫人和充蘭叮嚀道：“明日一早，岔道而行。夫人帶家眷直赴南頓，一日便至，先尋得一處館舍住下；我與充兄、蘇水還有縯兒，須入城中拜謁淮陽王母，再圖赴汝南交接公文。”二人聽后遂點頭應(yīng)喏。
次日幾人剛喝過晝食，便見置口處飛來兩匹軍馬嘶鳴而止。于馬上下來兩名身披護甲的尉官，邊奪門而進便手提馬鞭吆喝著：“劉縣宰何在？劉縣宰何在？”置嗇夫見狀忙迎上前去，笑臉一揖，便折身指著院中的劉欽，樂呵道：“縣尊在那兒，將軍請！”看這架式，恰似噩難當(dāng)頭，劉欽不由倒出了一口涼氣。倒是蘇水反應(yīng)快，趕忙護在劉欽面前，半抽腰刀錚錚有聲。
不料兩名尉官近得前來，便躬下身段，拱手道：“王母掐算劉縣宰過境淮陽，特命我等前來相迎。”劉欽一聽，心里不由咯噔一聲，人還未進淮陽王城，訊息早傳進了淮陽宮中。想必是關(guān)卡的魚符暴了行蹤，也不及多想，便回揖道：“著娘娘勞心勞力，臣下汗顏。我等四人正欲進王城拜謁，多煩軍差前引，我等隨后便到?！?p> 聽劉欽一言，為首的尉官看了下樊嫻都及一眾家小，招了招手道：“王母娘娘早有鈞命，一行皆為皇室宗親，勿論親疏，縣宰家眷便隨我一同前往罷?！?p> 輜車一踏入王城官道，果然氣勢非凡。大道皆用青石鋪就，鬼斧神工鑿就的靜面，宛若一塊塊黛青色的寶石鑲嵌在通天的玉帶之上。如此一路靜心而行，煙灰色的天地渾然一體，無有一絲勾勒的痕跡。待掀簾四探，忽見巍峨的城樓若千仞的絕壁般直壓下來，面目猙獰，真的是毛骨悚然。
劉欽見城邊是湖，湖中有城，冰面瑩瑩，浮光耀金，不禁與充蘭感慨道：“淮陽地果然名非虛傳，王氣側(cè)漏，大有圈天下之雄圖霸志也！”充蘭詭異回笑道：“哀天家后嗣難逮，百年后若依承阼序列，當(dāng)屬中山王劉箕子莫屬，可嘆中山王年紀(jì)尚幼，七歲齠齔，否則便屬淮陽王無疑了?！?p> 日近晌午，三駕輜車方在軍差引領(lǐng)下進了淮陽王城。時寒冬臘月，淮陽城里仍是喧囂不減，趕年集的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二位軍差在一處擎天玉闕前下得馬來，引輜車進入王宮皋門。幾多人于皋門前下得輜車，便見白玉鋪就的大道飄搖而上，過雉門又有裊裊濃霧自林間一直縹緲上了廣寒王宮。
繞過繁華的重檐大殿，又來到后寢的招客花廳，蘇水、小青、充蘭及女兒充曦暫坐一旁品著閑茗，劉欽一家七口便承宣進了后寢暖閣。
劉欽見閣內(nèi)有一檀香木雕的屏風(fēng)，屏風(fēng)前有象牙刻就的榻床之上，有一貴婦頭箍金華紫輪帽，身穿金華紫輪助蠶服，正斜靠一青玉香枕，手?jǐn)堃煌驳澜躺锨宓摹饵S庭經(jīng)》，與一眾妃嬪嘮著閑嗑。王母閑來無事便研習(xí)道教，素奉先秦茅漾仙人，不用多猜，這位便是王母娘娘了。
見劉欽一家進前參拜，王母便趕忙躬起身來，雙手忸怩搖擺道：“這一拜可折殺本宮了，快快請起?！边呎f便起身下榻，將劉欽親扶上尊位，又笑談道：“昨日閑暇之余，有宗正觀了牒譜方才知曉，緣是我家叔翁到了。您與叔母亟請上坐，息婦領(lǐng)縯兒及眾嬪妃當(dāng)循了家規(guī)，還是給二位尊長磕個頭吧?！眲J幾經(jīng)推辭，見王母盛情難卻，也拗不過，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遂了她心愿。
一俟酒宴上罷，王母便著人以舞助興。二十余舞姬上場伊始，一曲《沐風(fēng)》便贏得了滿堂喝彩。伸支舞袖，翩翩然，似欲隨風(fēng)飄飄去，豐若有余，柔若無骨，表飛縠之長袖，舞細腰以抑揚。
王母與劉欽又干一杯，面上便有了微醺之色，不由撇嘴嚅囁道：“恕息婦問句不著調(diào)話，依叔翁之見，我大漢脈數(shù)尚走多遠？”劉欽一聽又是被流言所害，便如實回稟道：“宣帝時路溫舒曾有諫言，曰：漢厄三七，便是享國兩百一十余年罷。宣皇帝聽后大為震驚，疾著諸王公大臣吾醒自身，后又封事以豫戒。觀天下縣官身懷重疾，恐子嗣難繼，饗國難永哇！”說罷遂一聲長嘆，淚光瑩瑩。
王母自是也唉上一把，見劉欽心情稍有平息，鳳眼一翻，又開口言道：“三七之厄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若天家事出不虞--”王母隨囗一出昏言悖論，便趕忙打住。劉欽何等聰敏之人，自是會意，便恭謹(jǐn)回道：“天選之人，自有鴻天之福。勢若社稷將傾，尚有中山、淮陽二王奮脊扛鼎，天，還塌不下來?！?p> 王母一聽此言精神倍增，便又趨身追問道：“依叔翁之見，中山王劉箕子與我兒劉縯相比，誰更有面南之魄，問鼎之才？”劉欽聽罷一時啞然，這旮旯穢語，如何作答。
王母見狀，也趁得是一臉的尷尬，忙陪上笑臉，親自斟上一杯盈盈的溫酒，雙手饗呈于劉欽面前。見劉欽雙手接下，又岔開話茬道：“王城與南頓只一日腳程，你我日后不僅宗親，亦是左鄰右里，閑暇之余不妨多走動一二，兩家也好生相互照應(yīng)?！眲J忙點頭應(yīng)喏道：“托娘娘洪福，皇恩厚重，此去南頓，臣下定誓死用命，以報皇家似海恩情?！薄?p> 席間應(yīng)酬一來二去，淮陽王劉縯拘謹(jǐn)了半日，屁股早就按捺不住了，便提袍起身向王母及劉欽輕揖一禮道：“母后，大父，兒臣不勝桮杓，無逸齋尚有課業(yè)未做，恕我先行一步了?！痹挳呉娔负笃鹕碛?，便裝作未曾看到，趕忙折身抖了抖玄墨長冠，若無其事地溜身而去。
花廳里這一廂閑人用過午食，便百無聊賴地四下走動，亭臺軒榭早已看厭，除卻廊廡周邊有幾棵蒼松勁柏尚透出一絲絲綠意，到處便只留陰冷肅殺之氣了。
“小娘快來！小娘快來！”充曦剛剛把冰涼的下顎埋進溫煦的裘絨里去，便見西苑的椒杈叢里伸出來一只搖動的手。充曦知道小青在入廁，便不予理會，哪知小青憋紅了小臉兒尚能吭哧，“小娘，這里有湖……”
充曦聞聽西苑有湖，便碎步走了過去，至小青處尚不忘兩手掂起鼻尖，一臉嫌惡的樣子。至湖水堤畔，方見一池黛藍的湖水凝成了一塊如同藍寶石般瓷釉的冰面，冰面之上，有一只鸕鶿在“嘎呀嘎呀”地引頸高歌，另外幾只嫌煩似的云游啄食。
小青自椒叢里狼狽而出，見湖心冰面上的鸕鶿們來去自由，皮子癢癢，不由得弓起腰支，兩眼兒瞪得溜圓。充曦見狀也不予理會，折身再望向后寢的方向，滿眼皆生出望眼欲穿的焦燥與無奈。小青突然把蓬松的髻頭一擺，眼眸里竟能放出光來，“別介，有玩頭兒了?！?p> 小青拽著充曦水袖下得石階，便搭腳在耀眼的冰面上來回滑動，見冰面凍得結(jié)實，便松開充曦的掌心，摸索著向湖心慢慢趨去。充曦見小青如此頑劣，便膽戰(zhàn)心驚地囑咐道：“尚不知冰層多厚，萬事務(wù)要小心?！毙∏喟チ艘宦暎阏惺值溃骸靶∧镆瞾??！背潢仨怂谎郏瑧n心道：“如此頑劣不羈，來日可怎么嫁人哪？”說罷著纖手挽起裙擺，躡手躡腳地趨上冰面，尚未滑動，臉先白了。
小青在湖心翩若驚鴻般掠來掠去，驚得一旁的鸕鶿們一邊拍打著翅膀一邊破口叫罵著上得岸來。小青扭頭見充曦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禁不住樂了，“不中用，多蒙縯公子有憐憫之心，不然做小也鮮有問津罷?！闭f罷只聽身后“咔嘣”一聲。充曦一聽來不及回懟，忙催促小青道：“有咔嘣聲，還不趕緊回還。”“小娘，晚了……”充曦聞聽小青一聲弱弱的唳鳴，忙張目四望，緣來冰面上早沒了影蹤，倒是在冰層內(nèi)里，尚還露出一個黑黑的腦瓜，兩手正撲騰著一路壓來……
充曦見此狀不由驚駭失措，一心援救又無從下手，待凝神細思，方知叫人才是上策。充曦急急上得條石堤壩，便對著居北宮室大喊救命，時有呼呼的北風(fēng)鉆進嘴里，倒噎著咽喉令人窒息。不知是塵土抑或冷風(fēng)，反正都一樣涼到了心底。
少頃有一干宮人疾奔過來，近前見是有人破冰落水，一個個竟喜笑盈盈的，反倒沒了惶慌之色。哀哀冬日，彌久漫長，宮中鮮有些噱頭調(diào)味，今日得見，自是有了些許看頭。有一身負甲胄的巡衛(wèi)倒有點良心，見有小女落水，折身便尋了一竹桿過來，飛身下去將竹桿捅在了小青面前。小青見有救命稻草，便抓桿而上，污水便拌著冰渣呼啦啦淌了一地。
就這么狼狽地被扔進了宮室，尚有好心的女官著人與小青置換了袍服。主仆二人遂跪倒在暖閣以內(nèi)的簾口一側(cè)，一個個臉頰凍得烏紫，大氣未敢出得一口，只怔怔靜侯宮闈發(fā)落。
因冬日宮室里昏蒼蒼一片，暖閣內(nèi)自然掌起了幾盞連枝宮燈。兩宮燈之間有一雜玉龜甲的屏風(fēng)，直曜曜亮瞎人的眼晴。屏風(fēng)前便是一神工雕琢的玄漆案臺，臺前有幾宮婢撐著的銀打扇下，有一位十六七歲的白凈少年，頭戴一頂白玉燕尾的冠帽，身著玉帶銀白龍紋直裾暖袍，通身的儒人燕居打扮，卻不是淮陽王又是何人？
“張起面首。”淮陽王聲音低啞且?guī)в型さ匦笨吭趲组街畟?cè)，漫不經(jīng)心地睨了下面一眼，兀自把玩著手中的靈芝玉如意。小青不由得緊擠眼黑了一黑，又可憐巴巴地偷窺了充曦一眼，見充曦只蠅聲顫栗道：“小女不敢?！?p> 聽得此言，淮陽王單薄的眼瞼慵懶地翻了一翻，從玉如意的帽端處移目開去，側(cè)眸瞟向身側(cè)一嬪妃麗人，委屈道：“你瞧瞧，熊心豹膽的，還有她不敢的么？這大冷的天，在禁中洗澡，女子家家的，若多留一日，準(zhǔn)把這殿堂的瓦當(dāng)都拆了去，你信不？”那嬪妃聽罷只掩袖抿笑，并沒答理?；搓柾醣闫鹕硖屡_來，用玉如意挑起充曦的下巴，細查端詳。
充曦不意他的舉止竟如此輕浮，臉頰飛紅，忙別過頭去，心中似有一萬只麋鹿在左沖右撞?；搓柾踝旖巧砸化d攣，也不勉強，放手對那個麗人嬪妃嬌癡道：“怪不得奴子們有潑天之膽，緣來也是有個由頭，眼珠子里竟找不出一怯字來，怕是上了金鑾殿不守禮法，司隸大人都要拱手讓她三分吧?！?p> 麗人這會兒有點生氣了，柔聲嬌嗤道：“殿下問便問吧，切勿把妾身的父翁繞了去。人家一嬌羞柔弱的女子，小娘家家的，哪有你這么審的？此二人既能進得西苑，怕是縣宰的旁支或仆人。這會兒席宴怕要散了，趕忙著人送過花廳，別誤了人家的行程歸期?！?p> 淮陽王又躍身坐回原處，把雙足蹺到了案臺之上，然后把臉一偏，垂眉斂目道：“說吧，該怎么戒止？”淮陽王言畢見無人應(yīng)答，便睨了充曦一眼，只見她低頭無語地用玉指互撕，便用手怒指小青道：“來人，杖她！”說罷便見簾囗處有兩黃門，手持白蠟?zāi)捐杞液煻?，上前惡狠狠便要拿人，嚇得小青一下子癱軟在地，哭告連天道：“小娘，救我！……”只見充曦那剛剛飛紅的臉龐一下子變得鐵青，又見她在紅唇處咬了幾咬，方伏地嚶聲哭泣道：“恕罪女無狀，誠乞殿下寬宥。”
此事本就無甚大礙，話已至此，淮陽王也覺得寡然無趣，只是覺得這女主有味，挑逗一番罷了?；搓柾醣南屡_來，上前揮手道：“罷了罷了，好男不跟女斗，爾等且回吧?！闭f罷便欲拉充曦手臂，不料小青見此情景，忙怯怯地補上一句，“男女授受不親，我家小娘可有婚約在身的?！被搓柾跻宦牪挥傻梅e羞成怒，眾目睽睽之下又不便發(fā)作，便含恨發(fā)笑道：“是哪個孽障有此鴻福？”此時殿外已是人生喧囂，小青便垂髻如實答道：“已在殿外?！?p> 一行人便前呼后擁趨出暖閣，剛出殿門，果然見有四五個人正推搡叫嚷。幾人見淮陽王出得宮來，一個個忙不迭跪倒伏拜，倒是有一人于側(cè)邊叉著腰怒目而視?？此臉幼庸烂惺奈鍤q的年齡，卻生得人高馬大，眉頭倒豎，眸似銅鈴，披一身明藍直裾衣，倒趁得干凈利落，想必充曦的未婚夫便是他了。
“大膽奴才，見了王駕竟不下拜！”有黃門不問青紅皂白，上得前去便猛踢一腳，不料被劉縯輕輕一索，反手一拳便擊癱在地。幾黃門見狀便若餓虎撲食般疾奔而來，劉縯見狀只呵笑一聲，揮起油錘般的鐵拳便迎了上去，只吹燈間的功夫，丹墀之上便橫七豎八地躺倒一片。
劉縯又冷冷折身移目，見淮陽王面目驚恐折身欲逃，不及細思便飛身而上，不料卻與充蘭撞了個滿懷。正呆懵間，又見充曦兜頭便潑來一盆涼水，醍醐灌頂，方倒吸了一口涼氣，“撲通”一聲跪倒在岳父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