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我我一彎倩影，粼粼倒映于歡快的溪中，明麗、繾綣，淺吟、激昂，時(shí)而漾意出一股異常誘人的麥草腥香……而對(duì)岸溪畔的亭榭柱旁，悄悄露出一雙幽綠的眼睛，如禿鷲，似鷹隼，那豎耳環(huán)伺的詭譎之相，覆應(yīng)在甄尋那張陰冷的臉上。
甄尋為大司空甄豐長子，受父蔭遷郎官擢侍中駙馬，生就一副好皮囊，貌比潘安，白凈俊朗，不消說宜人小娘擲果盈車，趨之若鶩也是尋常。故而長年行走省中，與花容相伴，脂粉熏衣，哪里還瞧得上民間素容？經(jīng)見君王們其貌不揚(yáng)卻坐擁花魁，氣便不打一處來。今次更是眸似冰刀，妒火中燒，眼窩腫燙得猶似兩架血紅的燈籠……
此間有幾個(gè)黃門老宦在苑內(nèi)打探，東瞅瞅西望望，時(shí)而“大家大家”地綿叫幾聲。甄尋見狀抽身迎上，黃門丞急急順溜過來，腆著笑臉打拱道：“駙馬萬福！可知天家去了哪里？”
甄尋擰眉端量道：“你找陛下可有要事？”但見黃門丞是一臉汗?jié)n，咧嘴露出來一排黃牙，“適才有安漢公等伏謁省闥，奉兩筒奏表以呈上覽?！?p> 甄尋聽了擺袍呵笑，“又未親政，鼓搗甚么，不都是四輔議決的么？”“理兒是這理兒，可日前四輔放了重話，說皇帝大婚便離了母窩兒，也該撲棱撲棱了。”甄尋驚怵，“閹人大膽，這話也敢，不怕閃了爾的舌頭？”黃門丞驀地垂下首來，面色刷白地囁嚅道：“駙馬息怒，此為原話，也是閣上布置的課業(yè)。許是叫大家硌么硌么，練練手吧！”
甄尋聽了白眼兒一翻，揚(yáng)袂對(duì)岸，道：“埋頭小趨，莫驚了圣駕，觸了霉頭我可不管！”“多謝提點(diǎn)，就此拜過！”說罷就弓起蝦腰摸索前行。
直到過了絳木拱橋，方敢回頭惡罵一聲：“小舅孫，人模狗樣的，你管得著么？”不料一腳踢上了木樁，“啪”地一聲撂倒在地……正痛徹骨髓地呲牙咧叫，哪知擰目往上一掀，軟軀驟然僵似鲞干兒，急捋正身子哭拜道：“奴家無狀，罪該萬死……”
箕子撣衣扶了扶長冠，瞟了眼掠去的一群野鳧，聲音已然有些嘶啞：“翁翁來此有何貴干？”黃門丞聞言急急回道：“安漢公等伏闥多時(shí)，務(wù)請謁見天下主。老奴來遲，自領(lǐng)罰俸，伏惟大家移趾宣室！”
箕子竭力遮擋美人，就舒展袖袍和悅道：“你且前引，朕便隨行。”黃門丞揮袖拭了把冷汗，應(yīng)喏一聲忙木木退去……
俟皇帝身影漸行漸遠(yuǎn)，甄尋就輕輕撥開那籠枯枝藤蔓，畏畏縮縮地探出頭來……又尋思片刻就躡步過橋，于磐石罅邊捋正身子，方清咳兩聲，解帶入內(nèi)……
甄尋入內(nèi)瞧見一女，正倦縮一角兒嚶嚶哭泣，便佯裝吃驚退后幾步。但見此女釵橫鬢亂，春波迷離，唇紅脂粉轍亂旗靡，遂竊喜不已施禮道：“小生無狀，少使受驚了……”孔毓見甄尋解帶而進(jìn)，心頭一驚，這孤男寡女的，忙羞怯埋首，惴惴不安地掩衿束衣……
空氣一下凝滯了下來。伊穿戴齊整，便起身還禮，酡顏之下盡顯疲態(tài)。甄尋本就尋花之人，但見那眼珠兒骨碌碌一轉(zhuǎn)，遂躬下身段細(xì)語道：“少使臉紅面花的，可是陛下凌辱于你？”見她不語，又哀嘆連連，佯裝忿忿不平道：“若真如此，務(wù)稟明中宮，也好替少使出一口硬氣！”
這夾槍帶棒的撫慰之語，孔毓自是驚怵不已，爭寵艷事若通曉椒房，真不知會(huì)鬧出什么亂子。忙上前緊攥甄尋的手臂，哭愴著搖手求告道：“皆說駙馬謙謙公子，溫潤如玉，焉能做出那便佞之事？”
甄尋聽后仍是不依，且略略抬高嗓門喝：“不防少帝如此輕薄，宗筋還未過河呢，便四闈飄風(fēng)，處處留情！俺要替你討個(gè)公……”話音未絕，便被一香噴噴的柔夷捂住了口鼻。
“公子若此，弗如去死，叫小女子忝何臉面茍活于世？”說罷竟扭身要跳溪輕生……甄尋一見臉色陡青，疾抻出長臂，緊緊勾回那一縷瘦影……見美人于懷中左突右沖，自身不由心花怒放，遂貼耳溫聲撫慰道：“卿卿莫哭，俺不說便是，都聽您的還不成么？”
毓兒聞言止住了抽噎。這孽緣來得太過孟浪，又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就撩起瞼籠怯怯看他。這下著實(shí)看得仔細(xì)，瞻見那思慕已久的絕世美男竟近在咫尺……莊周夢蝶，紫玉如煙，似夢非夢就咬唇細(xì)辨，真真叫人痛徹心扉……
但見公子香氣粗喘，面如粉柰，目似秋柿炙手可燙，不由心中一陣怯喜，忙弄手遮羞，抽身欲逃，怎知公子左右環(huán)護(hù)，又一頭跌入了他的懷里……
憐見懷中小鹿亂撞，甄尋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心旌搖曳，遂輕吻粉腮呢喃道：“尚有這等失儀的，唇紅涂到了鼻架上！”逗笑間又于袖中曳出方香帕，輕輕與她細(xì)細(xì)沾拭……
她陶醉其間，奈何淚淺，便又嚶嚶哭訴道：“怎念公子，饋我相思，早知如此絆人心，焉如起初不相識(shí)？”哭罷猶如一頭受傷的麋鹿，親偎他懷中憐求安慰。有春風(fēng)微拂，旭日曜曜，輕嗅公子那完熟的體香，周身驟然升騰起一股躁動(dòng)與渴欲……
“此生固短，無卿何長？直道相思了無益，未知嬋娟誤輕狂！”話寄于此，滿腹辛酸，心疼得毓兒珠淚飛濺，疾踮起足尖輕吻道：“日月無極，天地同框，愿寄我心，惟君成殤！”“繁星落盡，日月無澤，亦決不與君絕！”
艷陽自云靄噴薄而出，一截截箭鏃遂狂飆而下。翹望那桂殿蘭宮披金戴彩，紫氣氤氳如蒙大赦；澗皮草青，荒枝抽綠；有溪中野鳧竟拍翅而來，一聲唳鳴，痛徹骨髓——幾滴鮮血遂輕濺而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洇紅了踮起的粉嫩的腳踝……
在宣室殿的鐘磬奏響之時(shí)，王莽領(lǐng)有司已磕拜在天子問政的暖閣案前。小皇帝恭謹(jǐn)答謝奉過了擬疏，邊覽邊弄眉試問王莽：“太傅奏議所擬二題，朕是實(shí)實(shí)不懂哇……只讀圣賢，少不更事，還乞公等議決罷！”
王莽無奈尬笑兩聲，又施一禮好言勸道：“總角之年過了大婚，理應(yīng)習(xí)些庶政之道。荀子有言：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何以成江海？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可成明器也。若無習(xí)尚，不經(jīng)事理，久而久之必有怠政，而后惰政，復(fù)而昏聵?；杪樦?，何以四海八荒牧民矣？”
皇帝聽得面紅耳赤，就可憐巴巴地望向了劉棻，可侍中劉棻太不仗義，一頭扎進(jìn)了褲襠里。又把目光投向王臨，實(shí)指望內(nèi)兄也能扛鼎一二，哪知他早已半瞌雙目，杵于案側(cè)憋氣不吭?；实蹮o奈，便揖禮告罪：“箕兒無知，乞太傅責(zé)罰……”
王莽與同僚聽到這話，都雙手一攤，面面相覷。末了甄豐解圍道：“陛下年少，亟批復(fù)國事，許是我等心急過妄。想我天家只知其形，難解其理，輔臣釋惑也便奏可！”
見幾多臣僚都點(diǎn)頭附議，王莽只得揖禮道：“夫圣明主，至德寬仁，察民生，憂民輿，如四輔施政有所失而行有過否；天道有不順，地利或不得；百官俸養(yǎng)多中飽，民生民輿之寡乏……四輔奏請明察暗訪，遣太仆王惲、大司徒司直陳崇八人為欽差大臣，各置副使，假符節(jié)，分行天下，覽觀風(fēng)俗！”皇帝稱可，各司贊譽(yù)。
王莽又奏：“今我太學(xué)生員千數(shù)，察無鄉(xiāng)野窮僻子弟。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朝廷自當(dāng)查缺補(bǔ)漏，廣攬八方異術(shù)人才。起明堂，擴(kuò)辟雍，扶靈臺(tái)，為天下學(xué)子筑舍萬區(qū)；設(shè)博士多經(jīng)，經(jīng)各五人；征儒家六藝通得一藝，授業(yè)十一名學(xué)子以上者，乃有遺禮、尚書、天文、圖讖、鐘律、歷法、兵法、史篇文字，通其意者皆詣公車。網(wǎng)羅天下異能之士，皆令于廷閣伐亂戡正，壹異說云……”
箕子聽后揚(yáng)袂笑贊：“天下為公，乃出先秦禮記之《禮運(yùn)》，多為陳勝、吳廣所倡奉，不成想太傅憐恤心重，為民請命，朕心甚慰！若我大司農(nóng)帑藏充盈，此疏可成！”
大司農(nóng)聞聽忙施一禮，“啟稟我主：前殿榷定下月啟筑，然官寺帑藏杳不足持，后拜我太傅傾囊以助，擴(kuò)學(xué)之舉方有根基。今將作大匠已東園待命，只待陛下施恩欽準(zhǔn)……”
有司都謝贊明公高義，小皇帝聞聽一聲不吭，卻戰(zhàn)戰(zhàn)兢兢看向了王臨。王臨也是性急之人，麥秸火脾氣藏不住，聽聞父翁又將家財(cái)投沉太學(xué)而揮霍一空，就兩睛一翻，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得險(xiǎn)些暈厥……
知道國丈又做了樁蠢事，箕子就攢袖輕咳一聲，壯膽輕問：“伯翁伯翁……”王莽聞言洗耳恭聽?；优构暗溃骸疤悼墒莿?dòng)了聘財(cái)？”
不成想箕子竟暴出這話，安漢公只覺面上一燙，急急回稟：“皇恩浩蕩——這天家聘禮，過府便為臣的浮財(cái)，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叫臣惶惶不安哪！今次終是尋了去路，廣擴(kuò)校舍，蔭福窮生，也算積了一點(diǎn)兒陰德！哎哎……陛下因何有此一問？”
小皇帝垂眉羞笑一番，又支支吾吾埋怨道：“太傅功高，宜顯宜彰。然朕聽聞，貴府上下清湯寡水，麻褐蕁衣的，不消說廟堂有礙觀瞻，也叫那志士望而卻步，功墮垂成呀……”王莽聽罷心頭一顫，急忙伏地哭拜道：“罪臣失儀，乞陛下責(zé)罰……”
箕子不由心頭一沉，忙一溜小跑兒上前扶起，溫聲道：“箕兒無有苛責(zé)之意，太傅何致如此哇？朕也知，為人臣者，以富樂萬民為功業(yè)，以貧苦生民為禍?zhǔn)?。圣人言：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司馬府上家徒四壁，何不貼補(bǔ)家用呢？”
“陛下謬矣，這是聽信了哪家饞言？敝舍時(shí)下一日三餐，餐餐皆可飽腹哇！”王莽呵笑著，又伸臂展袂，“諸公請看，仆這身具服何其光鮮，可是辱沒我漢家威儀？”
眾僚正笑意迷離地看他演示，忽有馬宮振臂冷喝：“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眾皆大驚。王莽聊賴地掃他一眼，馬宮故作沒看到，只垂眉撣衣呵笑道：“下官說得是內(nèi)襯，是中單?！北娙朔讲艊u了口氣。
箕子本來生性懦弱，這陣兒見圣賢也有懈可擊，便想抓他個(gè)辮子出來，好好長長自己勢氣，于是蹲后掀他袍擺，“呼”聲撩起，眾皆瞠目——
原于這光鮮的具服內(nèi)里，有蕁麻短褐鶉衣百結(jié)，恰似廟堂混進(jìn)來個(gè)老叫花子！眾臣僚看罷非但未笑，反倒個(gè)個(gè)鼻頭酸沉，眼圈兒潮紅，皆伏下身段哭拜道：“安漢公……圣明哇……”
至二月望日金鑾殿常朝，王莽便早早趕赴西宮，在前殿端門下了軺車。見圓月西垂，四野蒼蒼，有霧凇習(xí)習(xí)跌撞而來，遇熱化露，敷面濕衣，濡濡漉漉的頗不自在，就拎袍入廬，與先到的同僚都施禮問安。
有宮娥上前玉指輕轉(zhuǎn)，拂茶入甌，精茗蘊(yùn)香撲鼻而來。待王莽正身跽坐齊整，就見那孔光由內(nèi)侍攙扶，正左右張忙著與人寒暄。王莽驚詫起身迎上，“老太師毋恙，您且上坐！”說罷前去上手?jǐn)v扶，不料孔光一臉嫌惡，一把撥開了他的手臂，道：“道不同，不相為謀。你且安坐，我尋它桌！”
待孔光咳笑著于北廂坐定，便見王舜、甄豐與馬宮諸僚都聚攏而去，飛蛾撲火般圍成了蒸籠。不知又淘什么花花腸子，王莽只顧持杯呷飲，無聊至極，就擱了耳杯搖頭苦笑。幸有劉歆在一旁閑逛，便擠眉弄眼招于案前，“你耳朵長，都嘀咕甚么？久不上朝，一來那氣勢咋咋呼呼，回光返照么？”
劉歆忒笑，就是不語，氣得王莽急頭拐腦，遂抿嘴樂道：“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哇！”見他賣弄，嗤鼻一笑，“何意？”“何意，太過固執(zhí)便為愚癡！太傅前日捐了聘財(cái)，那大手一揮，何其壯哉！東朝又聽說，咱金鑾殿混進(jìn)來個(gè)老叫花子，要來西宮垂詢呢！”
王莽聽了冷哼一笑，“鬧事兒是吧，就你事多！今兒個(gè)可是朔望之日，太皇太后坐守東宮，正期兒孫命婦謁拜呢！哪有功夫到此暢游？”
劉歆趣笑，垂眉不理，卻趁王莽斟茶之機(jī)，便猛地掀他一頁袍擺。此番本想看個(gè)笑話，卻見內(nèi)穿平絹中單，一時(shí)驚詫，“那叫花兒衣呢？”王莽橫眼兒，“我又不傻?！眲㈧ч_懷大笑道：“還知道換了，也不愚癡呀！不過明公失儀在先，殿上好自為之吧！”
鐘磐一響，鴻臚傳呼，文武百官都聞“趨”進(jìn)殿。王莽抬眼兒往上一瞅，乖乖，還真叫這癩皮說著了！只見東朝親臨金殿，眉頭緊鎖，雙目熠熠溢彩流光……
百官們依秩稽首之后，天家答謝，眾臣?xì)w位。中常侍在墀側(cè)挺胸高喝：“有事啟奏，無疏退朝——”不待袁赦話音落地，王莽疾奉笏出班喝唱道：“臣有本奏——”眾人瞠目。
王莽揖稟：“太傅、大司馬臣莽啟奏陛下、太皇太后：尺蚓穿堤，能漂一邑。去夏訊期，河洪四溢，致河南、陳留多地澇害，秋苗溺斃，赤地千里。今汛期又近，誠期我朝廷宜早果決，征召能吏治河者以百數(shù)，巡改固堤，以稱民心?！?p> 東朝稱可，叫眾臣議事。老太師急與大司徒馬宮近前附耳：“這廝鼻子可真長哇，先聲奪人！可是哪個(gè)走了風(fēng)聲？”馬宮笑答：“表看癡傻，實(shí)則不愚。事先拋出個(gè)痼疾出來，摸之燙手，理不勝辭；你說過吧，帑庫空虛。此番專擠兌水衡都尉及東西少府而來，陛下不允，太后不予，也不再難為自己不是？”孔光捋須，“聽聽風(fēng)聲，容后再提。”
時(shí)有長水校尉關(guān)并獻(xiàn)言：“濁河決口率常于平原、東郡左右，地形低下而土質(zhì)疏惡。聽聞大禹治河時(shí)，置空此地為泄洪使，水猥盛之時(shí)則放溢；水少之時(shí)則干涸。雖時(shí)易外，也猶如此。近察秦、漢以來，河決曹、衛(wèi)之域，其南北不過百八十里?？煽沾说?，勿置為官亭、民居而已?！?p> 御史、臨淮人韓牧則以為：“可參略《禹貢》，查尋大禹當(dāng)年疏通之九河故道，重加穿鑿，縱不尋出個(gè)九條來，四條五條也為可行?！?p> 大司空掾王橫揖禮，“濁河流經(jīng)渤海地，地勢高于韓牧所穿之九河故道。往者天常連雨，東北風(fēng)起，則海水溢出倒灌入河，向西南泛濫數(shù)百里。九河故道已為海水所漸矣！大禹治水，本隨西山，下東北去?！吨茏V》有云：定王五年，濁河徙道。則今日之河，也并非當(dāng)年大禹穿鑿也。秦攻魏時(shí)，決河灌大梁，決口愈大，不可復(fù)補(bǔ)。宜將平民遷徙他處，由西山開鑿，乘高地改東北入海，乃無水災(zāi)?！?p> 司空掾、沛國人桓譚與上官甄豐獻(xiàn)言道：“凡此論者，必有一是，宜詳加考驗(yàn)，皆可豫見。議定之后再可舉事，用錢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億，也可以工代賑，以事諸多無業(yè)流民。游手、行役，同當(dāng)衣食，干活、吃飯兩便當(dāng)呦，又可以上繼禹功，下除民疾！”
眼看話題越扯越大，老太師終是坐臥不住，兩眼一翻便尖聲喝斥：“區(qū)區(qū)數(shù)億？說得輕巧，真以為吃燈草灰呢？起明堂、擴(kuò)辟雍、扶靈臺(tái)，坐地起價(jià)億萬數(shù)，已掏干司農(nóng)，連累了太傅，哪里還有鑿河之資？鬼畫妖符，妄言惑眾！”此言一出，喧囂一時(shí)的金鑾殿上驟然聲息，就像施了定身符一般。
王莽攢袖干咳了兩聲，便群揖一禮呵笑道：“老太師此話固然不虛，然朝廷內(nèi)外相望大治，惟有以崇德布化，惠恤黎庶，則兆民幸甚！武帝時(shí)汲仁、郭昌堵塞瓠子，孝成時(shí)派王延世堵東郡河堤，然澇災(zāi)既成，花費(fèi)甚巨，何不改道一勞永逸？賈讓曾有治河三策，瀕河十郡，治堤歲費(fèi)且萬萬。然經(jīng)費(fèi)年攤，未動(dòng)國本，每春也就二、三億錢。若兩宮少府合計(jì)一二，便是不濟(jì)，尚有水衡掌上林，主鹽鐵，鑄五銖，想必也無太大難事。”
話一出唇，算惹了眾怒，文武百官都搖首哀嘆，終是向皇家伸出了魔爪。太皇太后卻也寬仁，聽君一席便垂詢少府：“朕想聽聽君房之意……”宗伯鳳趕緊起身揖禮，“敢回太后，據(jù)臣所知，御下所掌營商、關(guān)卡、園池苑囿及山地荒野所得假稅，除去宮廷吃穿用度，不提月俸，尚有虧空……”
東朝垂眉暗自啞嘆，尋思片刻，又問長信少府夏侯蕃：“東宮年內(nèi)……可有盈余？”夏侯蕃起身回稟道：“雖無虧空，殊不寬余?！睎|朝聽罷潸然淚下，躊躇一番又遮袖沾拭，道：“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民以食為天，食以安為先。亟詔告天下，把朕那塊湯沐邑……變賣了罷！”
此言一出滿堂俱驚。文武百官都磕拜席上嚎啕大哭，泣不成聲……王莽立馬惶恐出班，伏跪陛前泣淚道：“愚臣糞土，愚臣萬死——”卻見東朝笑淚道：“公有此心，難能可貴，然我內(nèi)外朝廷不濟(jì)，有負(fù)君心哪！”
此間東朝話音未絕，忙有箕子跳將下來，親扶王莽起身道：“太傅快起！容后少府減免用度，許能省出不少錢來。今只固堤，改道再議，您看行否？”
王莽沾淚再三答謝，箕子展袂回拜道：“所幸固堤用度不巨，太傅之意朕也咸知。苑囿再苦，又怎能苦了我平頭百姓？”百官們聞言都喜極而泣，稽首席地，嵩呼萬歲。
待王莽入班還未坐穩(wěn)，便聽那老太師孔光拄杖奏上：“國之太傅，叫花兒宰相，忠信孝友，恭儉良讓。于財(cái)利紛華，如惡惡臭，誠心自然，天下信之。伏惟天家依大司徒司直陳崇所言，加封太傅謂上公！”
諫言一出，百官附和。王莽直嚇得攏目四探，竟見全殿無一翹首。誠惶誠恐便曳笏而出，卻見那王舜爭先揖稟：“太保、車騎將軍臣舜，啟奏陛下、太皇太后：《春秋》上列功德之義，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立言，唯至德大賢然后能之。安漢公其在人臣，則生有大賞，終為宗臣，殷之伊尹，周之周公是也……”
言猶未盡，又見一謁者踢檻奏請：“啟稟陛下、太皇太后：北宮門盤八千吏民，聲張務(wù)要守闕上書！”說罷擎手奉上了束簡。東朝聞聽心頭一緊，尤怕又鬧出什么亂子，斟酌一二遂揚(yáng)袂呵道：“有司承宣！”
尚書令平晏忙起身奉過，立于堂中朗聲誦道：“萬民咸曰：先古伊尹為阿衡，周公為太宰。周公享有七子之封，有過上公之賞。宜如司直陳崇所言，還前所益召陵、新息二縣及黃郵聚、新野田，釆伊尹、周公之稱號(hào)，加封為宰衡，位上公。掾史秩六百石；三公奏事，稱：敢言之；群吏不得與明公同名；出入期門二十人，羽林三十人，前后陪護(hù)大車十乘；賜太夫人號(hào)曰：功顯君，食邑二千戶，赤紱黃金印；封公子男二人，安為褒新侯，臨為賞都侯；聘財(cái)宜加三千七百萬，合為一萬萬，以明大禮。太后臨前殿親為封拜，安漢公拜前，二子拜后，如周公故事……”
東朝聽了點(diǎn)頭稱可，并口詔平晏回所擬策。王莽一看慌了手腳兒，遂急急奉笏出班奏：“古之大化者，乃與無形俱生。愚何德何能，敢獲殊榮？濫冒賞功，穹官危爵，豈非與禍?zhǔn)孪嗌矗俊?p> 這番論調(diào)兒隨口而出，氣得東朝閉目搖首，道：“有讖言謂之三七之厄，致孝哀年號(hào)改擇太初。大朝內(nèi)外人言籍籍，皆說我社稷勢將傾危，非擎天巨柱所能支撐！然巨君操持這金梁玉棟，轉(zhuǎn)亡為存，圖危于安，不乏斡旋補(bǔ)救之術(shù)。布衣宰相，遍嘗民心，若不恩授極官顯爵，天下百姓何其怏快？”
眼見東朝心意已決，王莽只得戰(zhàn)戰(zhàn)哭拜：“愚臣愿獨(dú)受家母尊號(hào)，還二子印綬、號(hào)位戶邑吧……”聽他嘴倔，東朝震怒，就怫然起身扯著箕子，趨走幾步，又背過身道：“早饔已過，卿家退吧！”說罷拂袖，頭也不回，徑下玉階朝北闥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