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明天更漫長

　　似乎，一切苦難都是從那場車禍開始的。

　　12月24日，平安夜剛在國內流行起來的時候，宋清舒捧著包裝精致的蘋果興高采烈的回到家中，卻等來了父母雙亡的消息。

　　父母走的匆忙，除了程小妹這個累贅，什么都沒有給她留下。

　　甚至，“程小妹”這三個字，都是宋清舒在給她上戶口的時候拍板決定的，因為父母還沒來得及給她取正式的名字。

　　更讓人難過的是，08年正趕上藝考改革。

　　原本春節(jié)以后才開始的校招藝考，增設成了年前、年后兩個階段。年前的考試時間為12月27日-01月22日，年后為02月01日-02月09日。

　　而所有美院的考試，都在年前全部結束。

　　思慮再三，宋清舒還是放棄了藝考。

　　除了要準備父母的身后事，更大的原因其實是：她沒錢。

　　藝考需要很多錢。

　　就算湊到了錢，她參加了考試，然后呢？

　　藝考生的學費比普通本科要貴，她考上了也上不起。

　　何況，她還有妹妹要養(yǎng)。

　　兩個月大的小孩，不折不扣的吞金獸，喘的氣兒都是錢堆出來的，要是不小心生個病，能不能順利長大都是問題。

　　為了確保程小妹能健健康康地活下來，宋清舒幾乎沒怎么思考，就放棄了自己的學業(yè)、前途、青春……

　　這段經歷，是程小妹從美術老師王麗娟那里得知的。

　　她剛上高二的時候，vlog在平臺上面小火了一陣子，小小年紀，名利雙收，她難免有些心浮氣躁，經常逃課。

　　反正也沒人管她。

　　直到王麗娟堵到她家門口，跟她講了這段過去。

　　當時，她用一種很悲憫的眼神把她望著，除了同情，更多的是恨鐵不成鋼。

　　那種怒其不爭的神情，程小妹也只在王麗娟的臉上看到過。

　　她甚至能感覺的出來，王麗娟對她是有些怨懟的，因為曾經的宋清舒是她最看好的學生——她不該在奪走宋清舒的前途之后，還這樣不知珍惜。

　　程小妹糾結地揉了揉頭發(fā)。

　　她在認真地思考：如果她能夠改變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宋清舒的人生會不會好過一點？

　　如果父母沒有出車禍；

　　如果宋清舒考上了美院，哪怕是一所普通的大學，沒有早早遭受社會的毒打；

　　如果自己沒有這樣拖累過宋清舒……

　　有沒有可能，她就不會在這么年輕的時候得癌癥？

　　有沒有可能，她們的關系會稍微緩和一些？

　　程小妹想不出答案，但她想試試。

　　——試著，把自己無意間從姐姐那里奪走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還給她！

　　程小妹是個行動力很強的人，決定好要幫宋清舒實現考美院的目標，就第一時間拿出手機在備忘錄里寫下了自己的計劃。

　　第一，她要監(jiān)督宋清舒，讓她好好學習，絕不能再逃課去網吧。

　　美院對文化課的成績要求也很高，有的美院及格分數線甚至超過當地一本分數線，可能還會在藝考科目中加試設計概論、世界美術史等理論測試，這是普通校招藝考沒有的，必須提前學習。

　　第二，她要準備一筆錢，留給宋清舒作為備考資金。

　　如果八大美院全都發(fā)揮失利，至少可以保證她有足夠的錢去參加普通的校招藝考。

　　第三，避免父母發(fā)生車禍……

　　思路是挺清晰的，可執(zhí)行起來簡直困難重重。

　　首先，她在這個世界要怎么生存？身份證沒帶出來，住哪里？怎么讓宋清舒相信自己可以幫她考上大學？

　　其次，她上哪兒弄錢去？難道要學習以前的宋清舒，白天跟施工隊接一點兒墻繪的活，晚上接英文翻譯？

　　在樓梯間苦思冥想了幾個小時，程小妹無意間看到幾個穿著高中校服的學生。

　　靈光一閃，還真叫她想到了一個辦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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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麗娟輔導女兒寫完作業(yè)，提前做好晚飯，放在鍋里，用熱水溫著。

　　給丈夫發(fā)了短信，又交代八歲的女兒好好在家看動畫片，不要出門，這才騎上自行車，去了虹縣三中。

　　三中是半封閉制的寄宿學校，兩周休息一回，周五晚上放假，周日晚自習上課。

　　通常，美術班周日晚上都是美術課，免得學生放完假沒收心，不如讓他們在畫室待著，四個小時，至少能完成一張畫和十張速寫。

　　每周日的課，王麗娟都喜歡提前幾個小時過去。

　　她有個習慣，喜歡找一些有難度的靜物，跟常規(guī)的石膏體擺在一起，用來鍛煉學生的觀察能力和塑形能力。

　　上周她給安排了一塊絲瓜瓤，惹得畫室怨聲載道，畫上更是什么糾結扭曲的異形都有。

　　今天她打算去學校后面轉轉，撿到什么算什么。

　　不過，剛來到校門口，就看到門衛(wèi)室旁邊站著個清瘦亮眼的女孩子。白色衛(wèi)衣，寬松的牛仔褲，中長發(fā)，又乖又干凈，一看就不是三中的學生。

　　薄薄的單眼皮，眼尾稍微有點上挑，很有特色的一張臉。

　　“王老師?！背绦∶脩B(tài)度自然的和她打招呼，語氣里帶著些許笑意，頗有些自來熟。

　　但王麗娟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小孩兒。

　　于是，客氣而冷淡地沖她一點頭，推著車要從她旁邊過去。

　　沒想到女孩兒熟稔地走上前來，邊和她搭話，邊徑直走進了三中的大門。

　　三中是寄宿制，沒有學生證是進不來的。

　　王麗娟停下來，看看門口的保安，保安也看著她，她又看看面前清秀白凈的女孩子，臉上說不出的茫然。

　　“等一下，你是哪個班的？”

　　“我說了你別生氣啊，”程小妹搭了搭她的肩膀，根本沒把她當外人，“我現在還不是這個學校的，但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快是了?！?p>　　以前兩人年紀相差很大，程小妹雖然跟她很熟，但也不敢放肆，現在看到年輕了十多歲的美術老師，對她的尊敬立刻就轉化成了親切。

　　她一副坦然的態(tài)度，直接把王麗娟整不會了，訥訥地跟她往自行車棚的方向走。

　　走了沒幾步，程小妹從衛(wèi)衣口袋里掏出小半塊空心磚來。

　　王麗娟：“……”

　　“小區(qū)門口撿的，猜你肯定喜歡，就給你帶過來了?！闭f著，把造型別致的磚塊放在她車籃里。

　　其實是她特意鑿成這樣的。

　　鑿的時候腦子里就已經有畫面了，跟什么水果一起擺，用什么顏色的襯布、裝飾物，能擺出什么風格的靜物組合。

　　簡單跟王麗娟一說，果然看到她眼睛亮了亮，沒再問她哪個班的了。

　　“你還挺會撿?！蓖觖惥曜屑毝嗽斈菈K磚，“孔太多了，將就吧，也就是今天周日，給他們瞎玩還可以，正式考題是不會出這種的?！?p>　　程小妹當然知道，所以她才會用它來引起王麗娟的注意。

　　藝考的時候，大部分針對靜物寫生的考題，主體物都是水果，但免不了會有極個別要求高的院校會出一些的高難度素材。

　　也就需要學生們在平時訓練之中多做拓展，免得在藝考時被沒畫過的主體物打得措手不及。

　　王麗娟既然這么說，這塊“敲門磚”她就算是收下了。

　　頓了頓，程小妹鼓起勇氣，說道：“王老師，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你現在有沒有時間。”

　　程小妹長得很冷情，眼神也涼，說話的時候語氣幾乎沒什么大的起伏，認真嚴肅地和別人交談的時候，免不了會給人壓迫感。

　　也正因如此，而顯得格外真誠。

　　“你說吧。”

　　王麗娟十分豪爽。

　　程小妹沒有想到她這么好說話，一時又激動又緊張。

　　王老師！果然幾十年如一日的善良偉大！

　　“您缺助手嗎？”程小妹斟酌著語句，“不要工資，讓我進您的畫室就行?！?p>　　王麗娟還真沒有猜中這個展開。

　　這小孩兒歲數不大，膽子倒是不小，竟然是來應聘畫室助教的？

　　她仔細打量著面前這個高挑清秀的女孩子，眼中飽含悲憫。

　　“你想學美術？”

　　誰知，程小妹搖了搖頭，正色道：“不是學，是教?！?p>　　王麗娟沒說話。

　　程小妹為自己做最后的爭?。骸斑@樣好不好，你隨便出題，我來畫，到時候你要是還說不行，我立馬走人?！?p>　　她這樣知情知趣，倒讓王麗娟狠不下心來拒絕她。

　　這個年紀的孩子自尊心都很強，不好弄的太難堪。

　　“那好吧?！蓖觖惥昕聪蜍嚮@里的空心磚，打算給她一個臺階下，“那我就考一考你?！?p>　　她帶程小妹去了畫室。

　　不大的一間，擺滿了臟得看不出顏色的畫架和廉價畫具，地上全是垃圾，走兩步就要踩到一張用過的素描紙。

　　王麗娟對此面不改色，將程小妹帶來的那塊磚擱在靜物臺上。

　　先在底下鋪一塊淺粉色的襯布，調整好褶皺以后，在磚塊旁邊放了個破口的綠色啤酒瓶和一大塊方形的手撕歐包，另外點綴上幾顆亮色的檸檬和山楂。

　　程小妹：“……”看餓了。

　　她能明顯感覺到，王麗娟現在的水平遠不如十七年以后，但此時的她身上有一股執(zhí)著和好奇的勁頭兒，很是感染人。

　　那是對畫畫的熱愛和投入，是為人師者的浪漫。

　　她似乎很喜歡自己帶來的那塊空心磚，用上了十足的耐心，積極地調整每個靜物的角度。

　　很突然的，程小妹眼前浮現起她堵在自家門口的模樣。

　　那時，她已經五十多歲，是個優(yōu)雅嚴肅的小老太太了，鬢發(fā)花白，視線卻愈發(fā)銳利。

　　落在她的臉上，似乎對她有一腔的不滿。

　　——沒有人愿意管她的時候，王麗娟把她勸回了學校。然后毫不嚴肅地警告她：“帶完你們這一屆，我就可以退休了，你好好的，別搞我?！?p>　　王麗娟擺好靜物，一回頭，就見小姑娘紅著眼睛看她，要哭了似的。

　　直接把她震住了。

　　這得……多喜歡畫畫啊？！

　　程小妹很快低下頭，收斂心神，隨手從地上撿了張8開的素描紙，又從角落里摳出來一個8B的筆頭，把素描紙釘在畫板上，默不作聲的，動手開始畫。

　　藝考時，人像寫生和水彩靜物的時長是三個小時。

　　本來王麗娟以為她對畫室愛得深沉，還打算讓她在畫室多待會兒，想說給她兩個小時。

　　結果，她剛在畫室轉了一圈，再回來時，程小妹的畫面就已經初具規(guī)模了。

　　這下可徹底失算了，不由站在后面看。

　　——半個小時不到，程小妹畫完了。

　　王麗娟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個步驟看漏了，只見她就“唰唰唰”幾下，造型、光影、風格……竟然讓她挑不出任何的毛病！

　　甚至，比她畫得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