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只剩下朱盛庸和外公的時候,朱盛庸小聲問外公:“阿公,您都90高齡了,何必還惦記做生意的事情呢?答應(yīng)下來,住進有抽水馬桶的商品房里,想什么時候洗澡什么時候洗澡,不好嗎?”
外公怒目圓睜:“該怎么樣,就怎么樣,這是顛撲不破的‘理’。拿走的是做生意的廠房,就應(yīng)該還給我做生意的門面房!這跟年齡有什么關(guān)系!”
朱盛庸啞口。
爭辯不過外公,朱盛庸也不以為意。本來就是外公掙下的財產(chǎn),外公想怎樣就怎樣,與他無關(guān)。
朱盛中聽說了這件事,直言不諱評論“外公老了!一根筋!死腦筋!太脫離實際,不現(xiàn)實!”
“人老了就會很固執(zhí)?!眿寢屛⑿χu論。她并沒有呵斥哥哥言論中的不尊重。
“你們外公比相信他的子女還相信小葉。”爸爸憤憤然,“聽說他把存折交給小葉保管。他認識小葉才幾天!”
朱盛庸狐疑地看向爸爸,不知道他是從誰那里聽說的這一消息。
“要是外公有生之年都談不攏補償,會怎么樣?”朱盛中問,語氣滿是不滿和惋惜。
“冊那!”爸爸狠狠罵了一聲。
“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那是外公的事情!”朱盛庸斗膽開口。
朱盛中怪異地看弟弟一眼:“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我們一家四口蝸居在10平方米的家里,外公的補償房子一旦落實下來,我們就能人均10平方米!”
“每家?每個人?”爸爸吃驚地反問。
“當然!他們收走的可是一座廠房,你們不會以為就補償一套房子吧?媽媽看過補償方案,他們計劃補償給外公5套房!5套!”
爸爸倒吸一口冷氣,驚呆在原地。
朱盛庸也暗自吃驚不已。
外公有5個子女,意味著每個子女都能分到一套房。一想到“人均10平方米”,朱盛庸就有些沸騰,轉(zhuǎn)念又想到哥哥剛才說的“倘若外公有生子年談不攏”,不覺就生出焦躁之情。
情感起起伏伏后,又突然開悟道:廠房是外公的廠房,財產(chǎn)是外公的財產(chǎn),確實外公說的算。不能見財起意,那就違背初心了。
外公廠房補償方案,在那個暑假的最后幾天并沒有新進展。
不管有無進展,朱盛庸都要去新學校報道了。
目的地:金山縣。
去金山石油化工職業(yè)學校之前,朱盛庸特意去上海圖書館翻過金山縣的縣史。浮光掠影地看過之后,模模糊糊記得一些金山歷史。
1978年,是金山改革開放的起始年,年初時曾出動民工8000人,開挖潮里涇。當年年中,由金山縣承建的上海石油化工總廠黃浦江引水工程正式開工。年底,疏浚新張涇、中運河、斜塘,出動民工5.7萬人。
有種金山縣是個大合作社的感覺。
他要去讀的金山石油化工職業(yè)學校,正是金山縣承建的上海石油化工總廠的企業(yè)辦學校。
朱爸爸利用職務(wù)之便,從電鍍廠開來小貨車,將朱媽媽為朱盛庸打點好的行李放車上,載著朱媽媽和朱盛庸奔赴金山。這種重大家庭日子,朱盛中已經(jīng)不屑于參加了。
小貨車一路顛簸,開過無數(shù)的小河浜,小橋,農(nóng)田,建筑越發(fā)稀疏、低矮。
“真是鄉(xiāng)下地方?!敝彀职忠宦窊u頭。
朱盛庸跟媽媽一起擠在副駕駛位。天氣已經(jīng)不那么炎熱,車跑起來,有風灌進來,雖然是熱風,到底不必冒熱汗。朱盛庸懷著小時候跟著老師去郊游的好心情,聽爸爸抱怨。
“當年送哥哥去上海中學讀書,也覺得上海中學好偏好遠!”朱盛庸陳述道。
“那能一樣嗎?你哥哥讀的可是上海中學啊?!敝彀职掷^續(xù)搖頭。
朱盛庸無法不承認,上海中學無可比擬。
當時上??偣仓挥袃伤∷拗袑W,上海中學是其一。在沒有昂貴私校的年代,上海中學在上海人心中就是高級、高貴學校的代名詞。上海中學面對整個上海招生,只有天資聰穎的孩子才可能被錄取。
報道的那天,一家人為哥哥送行,舟車勞頓從南市奔徐匯上中路400號。所謂“上中路”,正是以上海中學之名命名的,可見上海中學的影響力。
上海中學,足足占地20公頃,有上海動物園的三分之一那么大!時至今日,上海中學依然是莘莘學子心中永遠的神。
“可阿中讀了六年上海中學,最后不也只考進一所??圃盒B??!眿寢層绵托Φ目谖墙拥?。
朱盛庸心中一喜,完全沒敢奢望,媽媽竟然會維護他……呃,媽媽這樣說哥哥,應(yīng)該是在維護他吧?
爸爸無言反駁,大約是想到自己的兩個孩子好歹也算成材了,心中高興,也不去計較媽媽的話。
金山石油化工職業(yè)學校的大門乏善可陳,教學樓也比較樸實。跟上海中學校門的豪闊、教學樓的宏偉無法相提并論。沒有大理石地面,沒有高高的天花板和枝形吊燈。朱爸爸一邊四處張望,一邊不住搖頭。
金山石油化工職業(yè)學校的校內(nèi)景觀布置也充滿了務(wù)實精神,全然不像上海中學那樣擁有灌木叢、草坪、小溪、全尺寸足球場和六個籃球場,以及眾多學生宿舍。它簡單、簡潔到讓人忍不住疑心這是一座大專院校。
也就是想到了學費免費,朱爸爸才勉強維持好心情。
幫朱盛庸辦好入學手續(xù),認領(lǐng)宿舍和床鋪后,朱爸爸迫不及待帶著朱媽媽走了。
朱盛庸打量著這個簡陋8人間宿舍,心中充滿了安寧。一想到從此不必日日生活在爸爸的眼皮底下,不必小心謹慎地討生活,再簡陋也平添一層美好。
何況,金山縣城也還看得,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金山大街上走來走去的人,跟市區(qū)里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穿著深藍中山裝或軍裝,女孩子們則梳著麻花辮,過膝裙子,三三兩兩挽在一起。
除了市區(qū)里樓更高些、人更多些、有軌電車密一些、百貨門店稠一些、汽車高檔一些,摩登女郎多一些,也沒有更大的不同了。
朱盛庸全然不介意金山縣的落后,高高興興投入他的大專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