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原來的廳堂。
蔡斯閉目休息片刻，忽而揚手，黑影翕動，拉來兩個人類。
一個肩膀很寬，粗眉大眼，穿得松松垮垮，渾身洋溢野性的魅力，見了蔡斯，兩手抱住，舉前行禮，大喊一聲：“蔡斯大人，守恩有禮了。”
一個盛裝華服，頭發(fā)打理得一絲不茍，面相有些陰沉，脖頸露出一些尚未處理干凈的傷疤，輕輕頷首，極其謙恭地說：“大人?！?p> “嗯，”蔡斯坐在椅子上，問道，“你們所來何事？”
守恩撓頭：“也不是大事，只是你先前告誡我們有事記得通知，所以我們就來了?！?p> 蔡斯勾起淺淡的笑：“什么事？”
不等一旁的同僚組織語言，守恩便大咧咧地直言：“那個小白臉打過來了，好幾次，哦，叫‘羅曼’，對吧？”
他看向特沃羅，像是在征求肯定。
除了點頭，特沃羅無言以對。
“嘿，我就說自個沒記錯，刀疤刀痕還一個勁叨叨，娘們一樣，”守恩簡直稱得上口不擇言，又向蔡斯問道，“大人，下回要還遇到那小白臉，怎么處置？要老子說，非給他點顏色看看，讓他知道什么叫做今非昔比?！?p> “不用管他?！辈趟沟幕貜?fù)出乎他的意料。
“??？”守恩被澆一頭涼水，傻眼。
蔡斯說道：“我們這沒有他要找的人和線索，他自然就退了?！?p> 守恩嘟囔了幾句。
特沃羅使勁捅他，守恩吃痛退后，懶散瞥他，深呼一口氣，朝座上的蔡斯揮起大手，招呼：“那就這樣，你們還有事吧，老子先走了，這兒黑黢黢的，眼睛看不得勁?！?p> 蔡斯頷首。
守恩爽朗一笑：“蔡斯大人寬宏大量。”說罷，他的身影一閃，仿佛原地化作影子，就此消失無蹤。
他一離開，特沃羅深深行禮，滿懷歉意：“屬下為守恩對您的多次冒犯致歉，還請您大人大量，不同他計較?！?p> “無妨，”蔡斯毫不在乎，黑夜一般的眼眸注視著特沃羅，“在太陰的這段時候可還習慣？聽聞你前一年拒絕了相親，但自己找了一個，今年孩子都要出生了，動作倒是驚人得快?！?p> 特沃羅有些窘迫：“您見笑了。”
“能安家立業(yè)便好。”蔡斯語含笑意，燭影微微搖曳，仿若清風拂來。
聞言，特沃羅卻是鄭重地將拳頭按在胸膛上，身體一抖，竟是抖出一個低矮的鬼影。這個鬼影掉出來，一見到蔡斯，立刻毛骨悚然，匆忙躲到特沃羅身后。
特沃羅撫摸著嚇壞了的鬼影的頭，看向蔡斯，目含感激：“您讓我從一無所有獲得了新生?！?p> 不料蔡斯盯著鬼影，半晌未答，忽而嘆息，輕輕頷首。
特沃羅目見此狀，按住吝嗇鬼，與其再度融為一體，小心翼翼地問：“您是思念自己曾經(jīng)的御獸嗎？”
據(jù)他打聽的消息，蔡斯戰(zhàn)死的御獸中便包括了一只吝嗇鬼。
“大概吧，轉(zhuǎn)眼那么多年了……”蔡斯的語調(diào)有些悵惘。
“戰(zhàn)死沙場是無上的光榮。”特沃羅答復(fù)得十分認真。
蔡斯心不在焉地點幾次頭，問道：“方芒他們態(tài)度如何？”
特沃羅早有腹稿，趕緊答道：“抗議激烈，主要集中在海洋暴動會大幅影響民生，尤其是南部百姓的生計，”他忽而蹙眉，抱怨，“若守恩能夠管住下半身，不同那個背景復(fù)雜的迪米做情人，我們的刺探本不至于耗費如此多的時間?！?p> 蔡斯不以為意：“事已如此，罷了。弗瑞西那幫子呢？”
“一如往常，他們的人馬從未關(guān)注這些，即便海路和空路大為受限，似乎也不與他們干系。”
“意料之中，那群家伙……”蔡斯輕輕搖頭，眼神晦澀不明，像是將無光的暗吞入了眼簾。
特沃羅微微一頓：“大人，我們此后的任務(wù)為何？”
沒曾想蔡斯并未按部就班下令，反而問他道：“你認為呢？”
特沃羅一怔，他抬起低垂的眉眼，透過模糊的暗色，試圖與當面依然無法看穿面目的蔡斯對視，卻僅僅看見一片靜謐的永恒的夜幕。
“我希望維持平穩(wěn)的局面，”他緩緩地說，四周變得鴉雀無聲，唯有自己的聲音，“吸納邊界的流浪漢填充人口，發(fā)展眼線，促進生產(chǎn)，這些都需要和平?！?p> 蔡斯長聲喟嘆：“是啊，和平……但假使有人不滿意目前的‘和平’呢？”
不見五指的漆黑中，特沃羅目光閃爍，不?？剂坎趟顾院我狻?p> 然而蔡斯并沒止于感嘆，繼續(xù)敘述道：“沉暗逝去后，我和弗瑞西出世，實話實說，我這一脈始終落于下風。直至木龍隕落，太陰引入了諸多外援，國內(nèi)眾勢力方才彼此牽制，達成平衡，縱使如此，依然脆弱如鏡花水月，所謂制衡之策，實際經(jīng)不起動蕩波折。”
特沃羅試探問道：“您說的波折，和前段時間那個東西提出的抓捕四階海獸的委托有關(guān)嗎？”
“大概，”蔡斯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感慨性地傷春悲秋一會兒，便出言安撫，“目前局面大致穩(wěn)定，但總要未雨綢繆，以調(diào)和為主，無須過度擔憂。另外，公務(wù)之余，不妨多陪家人?！?p> “是！”特沃羅恭敬地彎腰，表示得令。
“那便這般……”蔡斯的身形忽而改變坐姿，似乎是扭頭看向外面，有些詫異，“外頭有人在等你，嗯，是你才邊境帶來國內(nèi)的那個小女孩?！?p> 特沃羅眼睛微微一動。
“既然這樣，那就別浪費時間了。”蔡斯揮手，暗影隨之攢動，撲到特沃羅身上，下一刻便人影無蹤。
……
只是轉(zhuǎn)眼的工夫，特沃羅恍然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站到房屋之外甚遠之處。
道路旁的螢火燈籠放著些微亮光，四面都是窸窸窣窣的聲音，并不安靜，好似一下子從杳然的深山回到了入夜的人市。
燈籠前站著一個小女孩，在特沃羅出現(xiàn)的瞬間，她就乍然暴起，鋒芒畢露，直至倏忽間嗅到熟悉的氣息，她才于空中急停，松開握著刀刃的拳頭。
當啷一聲，剪刀松開，掉到地面。
特沃羅聽覺靈敏，退后一步，屈身蹲下，在漆黑中尋摸，找到小女孩的手，拍拍她新捏出傷痕的手心，翻掌牽住，接著立身站起，情緒復(fù)雜地說：“我們回家吧，莉琪。”
他遵從感應(yīng)的方向，向剛搬不久的宅邸那邊趕路，走了幾步，忽而被后方的力道拽住。
他向后問：“莉琪？”
只見瘦小的女孩拖在后面，動也不動，腳下像生了根。
特沃羅又拉了幾下，再問：“莉琪？”
女孩突然把手探進上衣，一陣鼓搗，映著微弱的熒光，拿出一顆比她手掌稍大的物件。
特沃羅匯集眼力觀察，發(fā)現(xiàn)那是一顆干癟的、有些臭味的果子。他無奈一笑，傾身彎腰，揮掌一拍，女孩遞給他的果子輕輕拍落地面。
果子飛離手掌，越過微小的熒光，跌入漆黑一片，看也看不見，隨著匆匆一聲，不知掉到哪里。
女孩的視線似乎隨著果子一齊轉(zhuǎn)移至黑暗之中。
特沃羅卻在她的頭頂之上和氣地說：“以后，我們再也不用吃這種東西了，不用省。在家里也記得不要藏這些東西，媽媽和你即將出生的弟弟妹妹會不開心，知不知道？”
莉琪仰頭，高大的男人不復(fù)往日的頹廢邋遢，一身锃亮華貴的禮服，可謂改頭換面，神氣十足，半邊輪廓浸著弧光。
他的語氣也比從前強勢了一些，發(fā)完話后轉(zhuǎn)頭走路，牽著她手的臂膀傳來一股子大力。
莉琪的身體不受控地前傾，她的步子不比特沃羅的寬，每兩步都得被前拖的力道牽著凌空跳一段，因而跟得踉踉蹌蹌，腳尖時不時扣到地上，兩條腿交替打彎，鞋子在地面劃開道道痕印。
她卻不哭不鬧，甚至不曾計較特沃羅的性急，跟緊他走脫了螢燈的光圈，而自己一直盯著后方，在幽幽的夜色里用目光尋覓那只發(fā)霉的果子。
……
屋內(nèi)，蔡斯慢慢從椅子上站起，立在窗前。
太陰終年極夜，窗戶除了通風之外沒什么用途，但蔡斯挺喜歡立在窗戶之前、遙望窗外的感覺。
在他身后，一雙豎瞳驀然在黑暗里睜開，發(fā)著幽綠，唐突地懸浮在半空中。
“你的手下總是纏繞著些復(fù)雜的氣息。”豎瞳的語氣含著諷刺。
蔡斯不予置評，轉(zhuǎn)頭問好：“夜徒大人?！?p> 豎瞳毫無寒暄的心思：“你的手下這次闖的禍不小，想好挽回損失的辦法了嗎？”
蔡斯誠懇地搖頭。
“暉炅那邊的責問，你們?nèi)绾螒?yīng)付？”
蔡斯還是搖頭。
“無用的廢物，”豎瞳陰沉道，“成事不足，敗事有余?！?p> 蔡斯神情淡然，道：“大人，該來的總會來的，我們只能盡量把控先機?！?p> 他雖然口口聲聲不離“大人”二字，但態(tài)度著實談不上謙卑和尊敬。
“先機？呵！”豎瞳冷笑一聲，不加掩飾地肆意審視蔡斯一番，在黑暗中緩緩淡去。
屋里恢復(fù)安靜，只剩蔡斯一人，他面不改色，靠在窗前，窗外面彌漫無盡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