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一處極為富麗堂皇的宅邸中,屋中三人正圍桌團坐。
楊漣挑眉,外頭手執(zhí)鋼刀的家丁已經(jīng)此地封鎖的水泄不通,顯然汪文言今日要與他和黃尊素商議之事非同小可。
汪文言豢養(yǎng)家丁死士這件事,在東林黨最高層里不是什么秘密,事實上,汪文言一介小吏,萬歷朝時入京結交達官貴人用“揮金如土”來形容都不過分,這些錢從哪來的?
當然不是汪文言自己的,是江南那些“詩書傳家”的頂級豪紳們贊助的,不然東林黨里要都是楊漣這種海剛峰式的清官,東林書院靠誰出錢修,每年東林大會一兩次,小會近十次,舉辦會議這些錢都從哪來?
大家都是從萬歷末年的大風大浪里走出來的,那時候玩的手段都臟得很,“妖書案”一張揭帖一晚上發(fā)遍京城百萬人,你猜猜這背后需要多么龐大的人手和何等嚴密的組織力度?
“廷擊案”能讓一個成年男子拿著木棍大搖大擺地進紫禁城,到了東宮還能傷人,要是真想殺太子,為什么讓精銳殺手拿著刀弩干這票?擺明了就是以退為進,保護太子。
“紅丸案”就更詭異了,從頭到尾都籠罩著不可名狀的陰霾,如果說弘治帝的死因還能歸結為誤診,那從正德帝往后,大明的宮闈就不再安全了。
身強體壯的正德帝莫名其妙的落水,聰明絕頂?shù)募尉傅鄄铧c被宮女半夜勒死,隆慶帝倒是自己爽死的,萬歷帝不說了,泰昌帝死于紅丸,至于天啟帝...現(xiàn)在看起來還不錯,沒到換人的時候。
“汪兄是說,信王是個極聰明的人?”
汪文言點了點頭,道:“是的,現(xiàn)在事后想來,其人竟與溫體仁做法如出一轍,可溫體仁是什么人,那是混跡官場幾十年的老官僚,信王十幾歲的孩子就能處置的這般妥當,非是天資聰敏不能解釋。”
楊漣細細分析道:“代汪兄吃了一拳,平復魏良卿的怒氣,又反過來壓住汪兄,阻止事態(tài)進一步擴大,這調停人讓信王當?shù)?,倒是恰如其分?!?p> 黃尊素敏銳地意識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他說:“可不可以把信王爭取過來?我們在內廷能發(fā)聲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信王很聰明,如今魏閹勢大,攻守之勢已經(jīng)逆轉,他保全自己都困難,不會到我們這邊來的?!?p> 沉默了半晌,楊漣忽然說道。
“不能再拖了。”
其余兩人心頭一顫,他們都很清楚,楊漣說的不能再拖是什么意思。
去年閹黨顧秉謙、魏廣微入閣,首輔葉向高和次輔韓爌開始漸漸招架不住,唯一占據(jù)優(yōu)勢的內閣,東林也失去了徹底的掌控能力。
而魏忠賢初步完成了整合浙黨、齊黨、楚黨等殘余朋黨的任務,被東林黨打壓的喘不過氣的諸黨余孽報團取暖并開始反撲,現(xiàn)在魏忠賢麾下鷹犬遍布六部,東林在人數(shù)上也開始成為劣勢方。
事實上,東林的反擊從未停止,去年三月,方大仁彈劾魏忠賢“甲第壯麗,葬地逾制”,也就是住的房子非常華麗,給自己選的墓地超越了規(guī)矩,但天啟帝絲毫不以為意。
去年八月,左光斗彈劾魏忠賢顛倒移宮案是非黑白,請求召還文震孟等之前彈劾魏忠賢被罷黜的官員,天啟帝不準。
今年剛過完年,東林御史群起上書,“新妖”、“伏莽”、“群陰”,種種誅心之言已經(jīng)毫不掩飾,無疑,閹黨和東林黨的沖突已經(jīng)到達了不可調和地步。
在場的三人都知道,再拖下去,扳倒魏忠賢的勝算只會越來越低。
黃尊素問道:“汪兄打算怎么做?”
汪文言從袖中抽出了一張?zhí)?,掉了個頭,放在兩人眼前。
“阿保重于趙嬈,勁旅近于唐末,蕭墻隱禍,慘于夷狄?!?p> 揭帖開頭的這句話稍有歷史常識的人都能看明白,趙嬈是漢桓帝的乳母,與中常侍曹節(jié)、王甫結交,禍亂朝政,在此帖中代指客氏。唐末宦官掌握中樞神策軍廢立皇帝控制宮廷,“
勁旅近于唐末”這里暗示的是魏忠賢掌控內操軍隊意圖不軌。宮闈之內隱藏的禍端,甚至比夷狄入侵造成的還要慘,意思是魏忠賢的禍害甚至比建奴還大。
沒有繼續(xù)讀下去,楊漣皺著眉頭呵斥道:“揭帖,妖書,難道我們就只能搞這種小伎倆嗎?”
“大洪,我知道你不屑于此。”汪文言嘆了口氣,問道:“那你還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嗎?”
“上書彈劾?!?p> “這兩年彈劾魏閹的奏折都能堆成山了,有用嗎?楊大洪你還看不明白嗎,這是皇上的意思。”
楊漣固執(zhí)地搖了搖頭,道:“皇上定是被魏閹蒙蔽了,我要上書彈劾,只要士大夫群起響應,皇上是能清醒過來的。當年移宮時,我們就是這么勝利的,邪不勝正,不是嗎?”
“大洪...”黃尊素還要再勸。
楊漣厲聲道:“我輩入告君父,出對天下,辯駁爭執(zhí)只當在國家大是大非大安危,不當在一己勝負一身厲害。
真長,我曉得你比我聰明的多,可這大是大非也是能退讓隱忍的嗎?!”
黃尊素聞言亦是惱火,直言道:“天底下只有你楊大洪不怕死嗎?既如此,等我先上書以作先鋒,你再作總攻!”
“這才是我認識的黃真長嘛?!?p> 楊漣干瘦的臉上扯出了笑意,黃尊素看出了他的笑容里,包含著極為復雜的情緒,像是一種解脫一般。
汪文言忽然問道:“你們不問問首輔(葉向高)和憲部(高攀龍)是什么意思?”
“你都把我倆叫來了,我倆還不清楚什么意思嗎?”
三人復又商量了片刻,楊漣和黃尊素告辭離去,汪文言像是沒了筋骨一般癱在太師椅上。
一位身形高壯的紫衫男子按著劍,悄無聲息地從屏風后的內室里轉了出來。
“燕南飛,我有一件事要交代給你,你務必要辦妥。”
“恩主請講,燕某必以死報?!?p> 汪文言似是囈語般地說道:“楊大洪此去,恐難成功,事若不成,則東林必一朝傾頹,我要留下火種,給日后東林留個東山再起的機會。”
“火種是誰?”
“你且附耳過來?!?p> 汪文言事無巨細地交代完畢,燕南飛按著他那長的出奇的劍沉默了許久,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