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峰任務(wù)完成,打道回府。
回到家,除下外套,進入書房。
在這個家里,對于程峰來說,唯一可以相伴的親人,就只剩下書架上那一本本的書了。這些年來,事業(yè)上步步高升,而內(nèi)心里,那無邊的孤寂,就如漫漫長夜。一眼望不到邊!試問何以可寄孤獨?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叮瑧n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酒真的可以解憂愁嗎?只怕待得酒醒,憑添幾多愁!
程峰默默念著這首一代梟雄曹操的《短歌行》,心中的寂寞再難掩藏。自酒柜里取出一瓶酒來,打開對準瓶口飲下幾口。急流入喉的酒,那酒勁激蕩回來,竟是生生激出兩滴清淚……
書柜深處,藏著兩張略變了顏色的照片,照片旁放著一張發(fā)黃的火車票。一張是母親的遺照,他用手輕輕撫摸著母親那歲月留刻下滿是皺紋的臉,不到五十年紀,就已半白的頭發(fā)……
任那淚眼朦朧,也似那眼淚可以療傷止痛吧,隨著淚干,心中悲思竟已減弱了幾分。
慢慢放下母親的遺照。眼神移過處,另一張小小照片上,是一位微笑著的少女的臉。那張笑臉漸漸變得模糊,而又漸漸清晰起來,而且有了表情和動作,也有了聲音:“你走吧,別回頭!”
心里一陣刺痛,這個片斷瞬間消失,復又是那張燦爛微笑著的臉。程峰深深嘆了口氣,手里拿起那張發(fā)黃的車票,慢慢閉上疲憊的雙眼……
十六年前,十八歲的程峰離開貧困的小山村。懷揣十幾塊錢南下,沿途混火車逃票,打算去廣東謀一個前程。半路被乘警查票抓了個正形,沒錢補票,乘警看他年少的份上,寬大處理,趕他下車。
這下可不妙!可求情不管用,正準備下車時,卻聽一個女孩聲音說:“我?guī)退a票吧!”
程峰順著聲音看去,說話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清瘦的身材,扎著一對小辮,瓜子臉,大眼睛靈動清秀。自有一番鄉(xiāng)間田園之美!那姑娘掏錢給程峰補票,乘警問:“到哪?從哪里上的車?”
那姑娘看著程峰:“喂,問你話呢?”
程峰這才反應過來:“哦,我是從草塘縣上的車,到廣東?!?p> 那乘警又問:“廣東哪里?身份證拿過來。”
程峰撓頭:“到廣東……”突然發(fā)覺自己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當時就是打算去廣東,可廣東這么大,該去哪呢……?心念一動:“姐,你去哪呢?”
那姑娘嗔怒:“誰是你姐啊,我去廣州。”
“那我也去廣州吧。”
“你……”女孩瞪著程峰問:“你這人臉皮真厚,我去我的廣州與你相什么干?!?p> 一邊乘警補了票:“八十五,身份證拿好?!?p> 那姑娘付錢。
程峰嘻嘻傻笑:“謝謝姐!等我去廣州掙了錢還你?!?p> 那姑娘懶得理他,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了下來,她旁邊正好有空座,程峰也跟了過去坐下。
那姑娘簡直有些后悔自己一時心善,心想這小子臉皮真厚。
“姐,你在廣州上班么?”程峰問。
“你別老是一口一個姐的叫。我可沒這么個弟弟!”
程峰滿滿的委屈:“那你幫了我,不叫姐叫什么?”
“我沒名字么?”
“哦,我也不知道你叫啥名?。 ?p> “胡秋萍?!闭f完覺得好氣,怎么自己被他三兩句就套出了名字。
“萍姐……”趕緊住口,改稱:“胡秋萍,謝謝你!我叫程峰?!?p> “不用!”
程峰本想再聊點啥,但又識趣地閉上嘴了。
到了廣州站,程峰第一次來到這么大的地方,滿心的憧憬?jīng)_淡了心間的惶恐。
胡秋萍擰著兩大個行禮包,瘦弱的身子顯得格外吃力,人叢擁擠,她臉上已冒出了汗珠。
程峰行李很少,兩身舊衣服和簡單的洗漱用品而已。他三兩步追上胡秋萍:“我?guī)湍隳冒?。”也不管她同不同意,搶過兩包行李。
胡秋萍本想拒絕,一來行李已到他手上,二來自己力氣卻實撐不住了。也不說話,當先向出站口方向走去。
程峰緊緊跟在她身后,似乎生怕走丟了。
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從人潮如流的漫漫長隊中走出了火車站。到了公交站臺,胡秋萍停下腳步,程峰放下兩大包行李,揮袖擦了滿頭大汗。
廣州天氣可比他家鄉(xiāng)熱多了,人人都只穿短袖T恤,而他還穿著一件長袖的厚麻布襯衫。汗如豆下。
胡秋萍從包里拿出兩瓶水,遞了一瓶給他,說:“我在這里等十一路車。你去哪?”
這一問,程峰卻好難回答,這廣州城實在比他想象中大了太多。自己去哪呢?
胡秋萍看了看他,又問:“問你話呢?”
“我……不知道?!?p> “你是偷跑出來的吧?”
“不是!家里沒啥奔頭,我就是出來掙錢的。”
“逃票出門,你倒是能耐??!外面的天地多大,錢哪有想象的好掙。第一次出門嗎?”
“嗯,第一次走這么遠?!?p> “那你倒是得有個目標?。 ?p> “身上有錢嗎?”明顯覺得自己問的多余,胡秋萍嘆氣搖頭。從口袋里拿了二十塊錢出來,遞了過去:“看看哪里有招工的廠子,自己找班上去吧。”
“不不不,我不能要!”程峰退了兩步。
“現(xiàn)在倒有骨氣了,可惜骨氣不能填飽肚子。拿去吧,城里沒錢寸步難行!”
程峰當然知道她說的話半點不假,讓她掏錢補票已經(jīng)是萬般無奈了,就算挨餓也決不能要她的錢。我堂堂男子漢,豈能讓一個弱女子施舍!頓時激發(fā)了心中的傲氣,于是強硬的語氣說:“我不要你的錢,你告訴我個你的地址,我掙到錢了還你補票的錢。”
胡秋萍冷笑看著他說:“還嘴硬,東南西北方,該往哪去都不曉得。你倒有什么打算啊?”
“車到山前自有路!”轉(zhuǎn)身擰著他那小包,順著馬路人行道,大踏步而去。
胡秋萍跺了跺腳,急道:“你這人……怎么說走就走?!弊飞蠋撞酱舐暫暗溃骸澳悴皇钦f要地址嗎?”
程峰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那你給我個地址吧,等我掙到錢了還你錢?!?p> 胡秋萍無奈搖頭,取出一個小本子,寫了個地址撕下遞了過去。
程峰接過放進口袋,轉(zhuǎn)身揮手道別:“胡秋萍再見了!”
“要是有困難了來找我吧?!?p> “會來找你的,再見!”頭也不回地走了。
胡秋萍輕輕嘆了口氣,卻忍不住地替他擔心。自己之前雖幫了他,卻帶有成見地以為他是個無賴之徒,沒想到這愣頭青倒是挺有骨氣的!之所以留個地址給他,倒不是指望他還那張火車票錢,只是動了惻隱之心,擔心他走頭無路。
程峰漫無目的走在陌路上,汗水已濕了衣衫。前路茫茫,不知走了多久,一陣饑餓的眩暈襲來,腳步變得有些虛浮。將手里只剩下一小點胡秋萍給他的水全喝了,卻半點也不解饑渴。
路過一家名為‘檸檬樹’的飯店門口,忍不住往門口看了一眼。這一看,正是久旱逢甘露啊!眼前頓時一亮。那玻璃上貼了張招工啟示,招聘廚房學徒。
想都不用想地走了進去,前臺有人迎了過來:“帥哥你好!歡迎來檸檬樹用餐!”
“你好!我……不用餐,我是來應聘學徒的!”
“哦。那好,你先請坐!我去問問廚房大佬。”
飯店里空調(diào)的溫度,跟外面的烈日炎炎相比,堪比天堂與地獄!程峰坐下,服務(wù)員倒了杯水給他,他一口氣給喝了個底掉,那服務(wù)員偷偷一笑:“再給你倒一杯嗎?”
“好的,謝謝你了!”
原本就饑渴難耐,只是工作有望,一時的喜悅之情暫忘饑渴感。這兩杯水下去,渴是不渴了,可是餓卻太過明顯的餓!
過了一會,那傳說中的廚房大佬從里面走出,又高又壯,肥頭大肚。大佬打量一番程峰,問:“丟!系你干學徒的啦?”
程峰稍微一愣,意思倒是差不多聽明白了,那個‘丟’是什么意思就不懂了。站起身來,彎腰鞠了一躬:“是的,我要做學徒?!?p> “丟!幾歲的啦?能不能吃苦的啦?”
程峰心想:“這廣東大佬怎么總要加個我聽不懂的字呢?管他娘的啥意思,反正做學徒嘛,照葫蘆畫瓢總錯不了,于是說:“丟,十八歲啦,能吃苦,農(nóng)村來的,太能吃苦啦!丟。”
這胡亂一學,把一旁的服務(wù)員們逗得偷偷樂了。那大佬也喜歡這個有幾分愣味的小子,雖愣卻暗帶機靈勁兒。
“丟,跑步來著?一身汗!”
程峰尬笑:“丟,聽說這里收學徒,一路小跑過來的,著急!”
“丟,妥啦!試用期兩個月,月薪一百五,什么時候可以做事的啦?”
“丟,現(xiàn)在就可以!”
“丟,干勁真足!跟我來吧,你叫什么名字的啦?”
“程峰?!备罄芯妥?,突然想起來點什么,忙問:“管住宿嗎?丟?!?p> 大佬回頭看了看程峰:“丟!蒸生瓜,有啦有啦,管食管住的啦!丟!”
程峰心里一樂:“丟,那就好!”鼓起勇氣又問:“什么時候可以吃飯???丟。”
“丟,還沒干活就想到吃飯了。”看程峰灰頭土臉的樣子,猜到幾分情況,于是問:“丟,幾天沒吃了?”
程峰傻笑:“沒、沒幾天,才一天半。”
“丟……廚房去打粥喝吧?!?p> “謝謝,謝謝大佬丟!……”
車到山前還真有了路,喝了三大碗粥后,程峰開始了廚房學徒的生涯。
程峰機靈勤快,凡事?lián)屩?,師傅們都喜歡這個土味十足的小伙子。后來跟人打聽那個‘丟’字是什么東西,結(jié)果令他咂舌,沒想到自己‘操’了那么多次大佬,還好他沒生氣……
漸漸地,人頭也混熟了,刀功也練得有些火候。工作之余,自己就去灶上拿鍋把弄,廚師們心情好時也會指點迷津一下。
兩個月后,他已領(lǐng)到手兩次工資了。最令他興奮的是,胖大佬告訴他轉(zhuǎn)正了,工資也加了五十,并通知他正式可以上灶學習了。
時光如梭,轉(zhuǎn)眼間半年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