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王朝,帝都,臘月二十九。
沒下雪,但天氣干冷得厲害。
陳安枕獨坐在二樓小閣里,銅盆中的炭已經(jīng)涼了許久,他捧書的雙手已經(jīng)開始不由自主地微顫,但其視線仍是被手中的《澤禮》牢牢勾著。
此書乃是百年前,大盛王朝的宮廷祭司周鼎所寫,是天下學(xué)子們的必讀書目之一。其中不光有做人做事的道理、為君為臣的禁忌,還記載著大小禮儀三百七十二種。
坊間盛傳,明年開春后的科考題目,就要從《澤禮》中取。
看罷,陳安枕輕嘆道:“禮便是理。得禮者,天助之;失禮者,天譴之。難道我小月國就是因為失禮于天,才遭覆滅的嗎?”
陳安枕并不是大盛王朝人氏,他原是大陸極南小月國的太子。小月國是大盛王朝的屬國。而三年前,國家被大盛王朝所滅。
可小月國滅亡的奇怪。
陳安枕回想當(dāng)日情景,仍心有余悸。
小月國雖國力一般,但位于海島之上,易守難攻。
大盛的千艘戰(zhàn)船圍攻數(shù)月,戰(zhàn)勢一直僵持不下。
可有一日,如鏡般的碧藍(lán)天空,突然黑成了鍋底。
風(fēng)雷大作,澎湃海水驟升百丈,倒灌入島,小月國不攻自潰。
但大盛王朝秉承以禮服天下的治國理念,并未對小月國貴族趕盡殺絕,而是都敕下爵位、封地。陳安枕的父親小月國國君,如今封號漂海侯。
可大盛王朝雖然實行世襲制,但是想要襲承爵位,后人必須有功名在身。
陳安枕正是為此,才奔波數(shù)萬里,來到了大盛帝都。
這里是帝都西郊的一處客棧,住滿了四面八方前來趕考的學(xué)子。
陳安枕打聽了一下,知道今年前來帝都趕考的學(xué)子最少也有三十萬。
他大為震驚,畢竟從前小月國的全國百姓加在一起,也不過百萬而已。
這并沒有什么稀奇的,王朝中,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不納稅、不服役,即使不入朝為官,每年也能享用百石精米的恩賜。
千言萬語只一句話:天下熙攘,皆為名利來往。
大盛科舉共考十三科,所需閱讀書目何止千本。
陳安枕以前讀的書,大多都是沒有用的,此時必須惡補。
幸虧他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事,從他準(zhǔn)備科考到現(xiàn)在,腦子里也裝了幾百本經(jīng)典。
但還不夠。
陳安枕又抄起一本史書看了起來。
大盛科舉,取前三千名為進士。
按陳安枕現(xiàn)在的學(xué)問,考個進士綽綽有余。
但他志在三甲。
如果他真能如愿,其父也可受到蒙恩,爵位會從侯提升為王。
這也算他給自己那終日郁郁的老父盡一份孝心。
他正讀著,忽聽樓下吵鬧起來。
“賤人,我操你媽!”
陳安枕聞言皺眉,起身朝閣臺走去。
頂著寒風(fēng)往下一看,只見有三名壯碩男子正怒氣沖沖地與幾個客棧伙計對峙著,被褥等行李散了一地。
這三人陳安枕認(rèn)識,一同乘了幾千里的船,都是直爽人,一路上相聊甚歡。
但跟陳安枕不同的是,他們雖然也是來參加科考,但參加的卻是武科。
武科在大盛王朝不受重視,參考的大多都是賤籍出身。
想來樓下這三名兄弟是因為出身的原因,被小人刁難了。
陳安枕不是作壁上觀的看客,見友人遇難,立刻放了書,走下樓。
“好了好了,你這一罵人,道理反倒被他們占去了。”
兩名男子無奈嘆息,彎腰去收拾行李,剛才罵人那男子仍直戳戳立著,怒視前方。
“怎么了?”
陳安枕從堂內(nèi)出來,繞過那些伙計,來到三人身前。
“陳公子。”一人抱了抱拳,道:“清晨我仨出門尋了個場地練武,可這一回來,就發(fā)現(xiàn)行李被他們?nèi)映鰜砹耍瑹o緣無故的,也沒短他們房錢,不知道是怎么個說法!”
一名伙計冷笑道:“大好的房子,住讀書人還不夠,哪里有地方容得下你們幾個武夫,識相的,快些走了?!?p> 陳安枕聞言皺眉道:“大盛以禮治國,帝都乃首善之地,你們?nèi)绱嗽醺胰绱藷o禮?更何況,又沒白住你家客房,立刻給三位賠禮道歉。”
為首的大堂管事,上下打量陳安枕一番,冷笑道:“亡國的奴才,來這里發(fā)威了?!?p> 那三名男子聞言怒不可遏,登時逼了過去,卻被陳安枕抬手?jǐn)r住了。
寧做雞頭,不做鳳尾,便是這個道理。
亡國之人,別管你是什么王臣將相,憑空就比別人低半個腦袋。
若擱別人,強龍不壓地頭蛇,此事也就算了。
可陳安枕做了十五年的太子,從娘胎里便帶著蠻橫,怎會怕了他們。
“陳公子,你別攔著我們,這幫人就是缺教訓(xùn)!”
陳安枕自不讓他們動手,他們本就出身低微,全指著今年武舉脫身賤籍,如果因一時氣憤被取消了考試資格,那他也過意不去。
只見他拍了三下手,冷清的街巷里突然躥出六個人來。
都戴著青色面具,身著黑色皮甲。
這是陳安枕的家奴,曾經(jīng)的大內(nèi)高手。
“打斷他一條腿?!?p> “什么!你敢!”
他話音未落,幾名家奴便縱身上前,將人按了,廢話沒有,抬手將其小腿掰成了兩截!
“?。 ?p> 慘叫聲響徹天地,其余伙計見狀皆驚恐逃竄。
而樓里正讀書的學(xué)子們聽見動靜,紛紛走出屋子,樓上樓下聚著看起了熱鬧。
掌柜的擰著老臉,大步流星地走了出來,看著自家丟了半條命的伙計,對著陳安枕冷笑道:“小侯爺,這也是怎么個說法?你住進來之前,在下便知會過,這是禮部王大人的產(chǎn)業(yè),在這里要收斂自己的脾氣。”
“正是因為顧及王大人的臉面,才只斷了他一條腿,否則就憑他剛才說的那幾句話,我要真鬧起來,就連王大人也得人頭落地。”
陳安枕有恃無恐,說起話來風(fēng)輕云淡。
大盛王朝坐鎮(zhèn)大陸東部,幾百年來東征西討,不知覆滅了多少勢力、吞并了多少土地,是名副其實的萬國之國。
如今的大盛便似一鍋雜燴菜,誰敢說這鍋里的哪根菜是壞的,那就犯了掀鍋的死罪。
那掌柜的此時問明了原委,身上的氣勢頓時萎靡下來,他曉得其中利害,知道自家伙計剛才口出狂言,犯了禁忌。立刻俯下身子,連連向陳安枕討?zhàn)垺?p> 陳安枕笑笑不理他,招呼幾個家奴把行李收拾了,便準(zhǔn)備搬離此處。
任由那掌柜如何挽留,都攔他不得。
一行人出了客棧,這往哪兒去倒成了問題。
如今的帝都連尋常人家都住滿了來客,更別說酒樓客棧了。
那三人都面露愧疚,一人道:“若讓陳公子露宿街頭,那可我們?nèi)齻€可真是犯下了天大的罪過?!?p> 陳安枕微笑道:“三位兄臺不必自責(zé),自有住處可去,大覺禪寺如何?”
三人聞言難掩震驚之色。
大覺禪寺位于城西群山之中,大小建筑坐落千間,幽靜寬敞,自然是好去處。
“可……”一人面露難色,“聽說那大覺禪寺中一間最簡陋的禪房,都炒到一千兩銀子了,我們……”
陳安枕仰天大笑,“銀兩一事,三位兄臺不必?fù)?dān)憂,這次出門帶錢不多,但幾十萬兩還是有的?!?p> 三人不再說什么,已經(jīng)受了不少恩惠,此時再推辭反倒顯得做作。
隨后,一行人租了幾輛馬車,便往西山而去。
路上,陳安枕凝眉不語。
他心道:“大盛說以禮治國,但幾百年來,卻不停發(fā)動戰(zhàn)事,還都是滅國之戰(zhàn)。而且這一路行來,遇到的也多是蠻橫無理的小人。這難道就是禮嗎?”
他想了片刻,不禁狐疑自語,“難不成,上當(dā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