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你凝望著深淵,深淵也在凝望你
這一天真是夠稀奇的,顧醒在中央公園值守區(qū)從早上八點晃悠到晚上十一點,竟然沒有一點點疲累的感覺。
因為跑任務經(jīng)常需要站很久的緣故,顧醒的雙腿早已患上靜脈曲張,此刻也沒有任何要疼痛的癥狀。
趁著旁人不注意,顧醒掀起褲腿,發(fā)現(xiàn)腿上原本突出的血管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變淡了很多,一雙小腿健康的不敢想象。
“感覺就跟重生了一般……離奇離奇。”
除了不時湊得過近的看熱鬧的市民之外,顧醒值守區(qū)域的秩序也保持良好,受到了白鳥警部補的夸獎。
但整個黎都市就不是很太平了。
城外的霧霾將整個城市包裹起來,連天空也沒有放過。
市政府已決定,城市夜景燈將二十四小時不間斷照明。
中央公園上空漆黑的大洞在一片燈火輝煌之中,更顯得詭異。
出城的通道已封鎖。
有膽大的市民從高速入口處強行駕車闖過堵卡,但駛入霧霾后失去了聯(lián)系。
現(xiàn)場執(zhí)勤的警務人員反饋,似乎聽到霧霾中傳來了凄厲又遙遠的慘叫聲。
如此,再無人敢輕易闖入霧霾。
惶恐的情緒在市民中間蔓延,一些地區(qū)出現(xiàn)了市民到便利店哄搶食物和生活用品的狀況。
政府和警察本部派出代表在電視臺接受專訪穩(wěn)定民心,交番的基層警察開始挨家挨戶撫慰受驚的群眾。
很快,政府又請來一位名叫植松榮男的自然科學領域的專家,到電視臺接受專訪,他將黑色巨洞歸結為太陽黑子和耀斑活動帶來的特殊影響。
“眾所周知,”
植松榮男在指著背景屏幕上一副科普圖,“今年是太陽活動峰年,太陽黑子活動的高峰期,再加上太陽耀斑的劇烈活動,會發(fā)射大量的紫外線、y射線、X射線、紅外線、射電輻射,高能粒子流,甚至還有能量特別高的宇宙射線,他們與地球高層大氣作用,干擾了地球磁場,引起了磁暴。
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這個巨大黑洞就是強力磁暴導致的結果,這是正常的自然現(xiàn)象?!?p> “那么,”主持人問道:“如何解釋昨天晚上從黑色巨洞中伸出來的巨大手指呢?許多市民都親眼目睹了啊?!?p> “那是基于磁暴現(xiàn)象基礎上的海市蜃樓,”植松榮男十分肯定地說道:“并不是真實的手指,而是將很遙遠的地方某人的手指放大無數(shù)倍的效果,現(xiàn)在磁暴即將結束,那樣的海市蜃樓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請廣大市民千萬不要恐慌?!?p> “那城市周圍的霧霾呢?”
“當然也是磁暴導致的天氣變化啦,很快會過去的。”
……
中央公園F區(qū)入口執(zhí)勤區(qū)域。
“喂,顧醒君,”安達手握咖啡罐,看著LED大屏上的專題采訪,“我怎么覺得這個專家說的有點不著邊際啊?!?p> 他說著,舉起自己的右手食指倒放到眼前,模仿昨天巨指伸出來的情景,“誰會這樣無聊的把指頭伸下來,還正好被海市蜃樓了?扯謊……”
要是那個人只是不小心呢……顧醒很想替他找補一下。
黎都的網(wǎng)絡也出現(xiàn)了奇怪的狀況——本地的論壇可以登錄,新聞網(wǎng)站可以打開,視頻社交軟件、聊天工具也可以使用,但就是無法聯(lián)絡外界,無法看到黎都之外的任何消息。
“混蛋……
什么消息也發(fā)不出去。”
安達拿著手機,打開聊天軟件,看著自己前女友的灰色頭像,“搞得我前女友好像過世了一樣?!?p> “據(jù)說,好的前任就該像死掉了一樣?!鳖櫺鸦氐馈?p> “喂,別說這種晦氣的話啊?!?p> “好吧,祝你們兩個破鏡重圓。”
“呃……這大可不必?!?p> 顧醒刷著短視頻APP,沒有一條來自黎都之外的,都是本市居民上傳的巨大手指,天空中的黑色大洞,黎東高速外排隊的長龍,沃爾菲超市結賬處密密麻麻的搶購者,等等景象。
很多本市網(wǎng)紅開始蹭此熱度,意圖漲粉。
一個名叫小宮早苗的美女網(wǎng)紅站在中央公園西北方拍攝短視頻,取了個很巧的角度,剛好被巨指摁住了腦袋,又配了一段詭異的音樂,跳了一段莫名奇妙的舞蹈,竟然獲得了三十萬的點贊。
網(wǎng)友在下面評論:這不比新垣介衣妙么?
有人通過后期處理,營造了科幻世界的景象。
有人以手指頭為背景,拍了一部黑澤明風格的劇情短劇。
最過分的是,有人開了直播間,號稱自己將直播末世到來,
“市民們!一切完全屬實,毫不夸張,我所在的黎都市正在走向末世,請大家往后看,看到中央公園上空那個巨大的黑洞了嗎?據(jù)本人目測,這個黑洞一直在不停擴大。我斷定,如果這樣的擴大持續(xù)三個月,黑洞就能完全吞噬整個黎都市。
到那個時候,我們這些無辜的市民將會何去何從?會不會流落異世界,還是集體重生或穿越?
市民們,你們看那黑洞,當你凝望著深淵,深淵也在凝望你!”
話沒說完,直播間就被關了。
顧醒看著又好氣又好笑。
大概晚上十一點半的時候,平靜的值守被打破了。
對講機里傳來同事的聲音:“廣川君,八點鐘方向,有人穿過柵欄闖入公園,請保持警惕、及時跟蹤?!?p> “收到?!?p> “我們會從11點鐘的方向包抄!”
“好的?!?p> 幾分鐘之后,顧醒把入侵者摁在了地上——一個穿著臟兮兮的學生服,留著寸長短發(fā),十七八歲的女孩。
趁著同事還沒有趕過來,顧醒問了幾句,大為吃驚。
“為什么要闖進來?不了解公園被封鎖的消息么?”
女孩的手被顧醒縛住很不方便,于是扭頭斜眼看著黑洞下方,“我要去那里?!?p> “去那里干什么?很危險,知不知道?”
“危險?”女孩垂下了眼神,一股自暴自棄的氣息籠罩住了她,“怎么也不會比我目下的處境糟糕吧?!?p> “你的處境?說來聽聽?!?p> 女孩卻不說話了。
不一會兒,更多的值班警察趕了過來,女孩就交給其他同事去問話了。
安達打聽到了后續(xù)。
“喂,”他叼著根煙,走到顧醒身邊,“你猜那個女孩為什么要闖進公園里面?”
“說是要去黑洞下面?!?p> “不想知道她為什么要去黑洞下面?”
顧醒誠懇點頭。
“這才像話嘛,”安達吐出一口煙,“說來也夠離譜的,那女孩說她想要獲得力量。”
“這跟黑洞有什么關系?”
“女孩說,那個黑洞,還有那根巨大的手指,都是一種怪談,怪談可以賜給她力量。”
“完全聽不懂?!?p> “我也是,一頭霧水的,據(jù)說咱們警察本部特殊調(diào)查課的同事們對此很有興趣,把女孩帶走進一步調(diào)查去了?!?p> “我們本部還有特殊調(diào)查課這種部門嗎?怎么頭一次聽說?!?p> “我也是啊,這兩天真是長見識了?!?p> “對了,”顧醒想起女孩的眼神,“他們沒有問一問,那個女孩為什么要獲得力量么?!?p> “這個倒是問清楚了,據(jù)說女孩的奶奶去世了,但欠下許多債務,還有高利貸,討債公司每天都要上門鬧事……”
安達嘆了口氣,
“據(jù)說,奶奶借債也是為了給女孩的爺爺治病,再補貼一些緊急家用來著。有個黑心業(yè)務員明明看出奶奶完全沒有還債能力,卻還是設下圈套,讓奶奶簽了合同?!?p> “這不合常理?!?p> “廣川君,應該說是太合常理才對,”安達冷笑道:“我猜,那位黑心業(yè)務員一定是了解到奶奶家里還有一位正在上學、較小可人的孫女,想把這女孩送到拍攝特制影片的現(xiàn)場去賺錢還債。”
“女孩沒有報警嗎?”
“報警有什么用?那些家伙只是在勸說啊,又沒有強行施暴。之前調(diào)查過此事的同仁如此說的?!?p> “……”
只能說,這種事情太常見了。
接近十二點的時候,白鳥警部忽然打來電話:
“顧醒,可以了,回家休息去吧?!?p> “您不是說,我要值守一個全流程嗎?!?p> “哈哈,你真以為我是這么不懂得體諒自己下屬的上司嗎,自己知道錯誤就可以了。”
“哦,我感覺自己還能堅持一下?!?p> “別逞強了,早點回去休息吧,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非常感激。”
“哦,對了,你讓安達那小子也趕緊回去吧,胡鬧,這家伙都申請延長了三個班次,是打算猝死在崗位上嗎。我是不會為他申請因公殉職家屬津貼的!”
掛了電話,顧醒看向一旁的安達,“白鳥警部補讓你也回去休息?!?p> “知道啦,就算他不說我也準備撤了,”安達打了個哈欠,抬頭望向頭頂?shù)暮诙?,“看樣子短時間查不出來什么,我們得做好長期奮戰(zhàn)的準備?!?p> 顧醒倒是松了口氣,他的心早已飛回地下室。
完成了交接班,顧醒乘坐地鐵回家。
按理來講,作為黎都市警察本部靜安警察署一名巡查,薪水還算可觀,沒道理租住在地下室里,但顧醒上大學的時候貸了不少助學貸款,算上已故父母在外的欠債,顧醒至今還在還債,身上的擔子很重。
其實,按照本子國的慣例,沒有住房的警務人員都可以住進官方統(tǒng)一建設的公寓內(nèi),但不巧的是,在顧醒剛入職那年,屬于靜安警察署的那棟公寓出了些意外狀況,整棟樓的警察短短一夜之間全都搬了出來。
當然,還有一部分沒來得及搬走的,據(jù)說永遠留在了公寓里。
剛入職時的顧醒曾好奇打聽那座公寓到底出了什么意外狀況,那些老警察們個個諱莫如深,大吊胃口,搞得很多新人一度以為那座警察公寓該不會是鬧鬼了。
“鬧鬼?鬼算什么?”
一次,安達告訴顧醒,那玩意兒要比鬼恐怖的多。
是鬼的話,最起碼陰陽師可以對付。那玩意兒連八歧大蛇和玉藻前遇到了都要原地爆炸。
白鳥聽了,當場讓安達不要鬼扯,嚇唬新同事。安達表面上點頭稱是,背地里偷偷找到顧醒說:“天地良心,我說的可都是真事?!?p> 顧醒自然不肯相信。
總而言之,出了那檔子事情之后,靜安警察署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平替公寓。
拔地而起重新再蓋一座的話,以這個國家在廢宅年代的效率來看,無疑會讓這一代警察先等老,然后某個警察有志于子承父業(yè)的兒子或許能趕上熱乎的……
于是,領導層還是趨向于找一頓已經(jīng)蓋好的大樓,全額買下來改成公寓。時間已過三年,到底選哪座大樓,警方仍在考察之中。
當然,據(jù)安達分析,領導層內(nèi)部極有可能因為那次事件,認為警察公寓大不吉利,便一直拖著不肯敲定,傳說中的公寓就此成為馬歇爾計劃。
顧醒拿著警察署的微薄補貼,放眼黎都的水泥森林,毅然選擇了“物美價廉”的奈良公寓地下室——
這個國家很少有供人居住的地下室,直到前些年一場海嘯引發(fā)了巨大災情,為了安置和轉移當?shù)氐碾y民,黎都的地產(chǎn)開發(fā)商才被批準建造地下室,一蓋便一發(fā)不可收……
顧醒租住的這座地下室有著全世界所有地下室的通病——
陰暗潮濕,通風狀況糟糕,隔音效果巨差,衛(wèi)生條件令人發(fā)指。好消息是,至少這里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像靜安警察公寓那樣的“意外事件”。
連鬼都沒來這里鬧過……環(huán)境實在太糟糕了。
伴隨著腦袋里的一團亂麻,顧醒走到地下室門口,看見鄰居小情侶隆一和千代正大包小包往外搬東西。
“怎么,你們倆也要離開黎都市么?據(jù)我所知,城外的霧霾還沒有散掉呢……”
“我要跑路了,”隆一放下包裹,“不過不是離開黎都,只是換個地方?!?p> “這里住著不舒服?”
“追債的要來了,”隆一嘆了口氣,“不過,你別誤會,我絕不是欠債不還的人——我至今還在想辦法掙錢還債,只不過這幫放高利貸的人太可惡,我實在沒轍了。”
顧醒想起了隆一那輛拉風的摩托車。
“別想它了,”隆一笑道:“賣掉那輛摩托車,要是能還掉十分之一的債務,我早就賣了,現(xiàn)在還要靠它跑路呢。”
“怎么會欠這么多?”
“這就一言難盡了?!甭∫凰坪鯖]有繼續(xù)講下去的欲望。
倒是一直沒開口的千代說話了,“都是我連累了隆一,原本只想借一點錢給父親治病,哪里想到被那個業(yè)務員騙了,光砍頭息就把一半本金抹掉了,之后利滾利,越滾越大?!?p> “原來如此,”顧醒問道:“沒有試過報警么?!?p> “別天真了,”隆一拍了拍身上的灰,揚起一大片,“報警有用么,如果高利貸公司沒有往警察署交月錢,你覺得他們還能繼續(xù)開的下去么?!?p> “事實上,我們報警了,”千代說道:“可警察說,雖然看起來高利貸的利息已經(jīng)超出了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但本著警方一般不介入民事糾紛的原則,所以也不好直接打擊。警察還說,難道你們借高利貸的就一點錯都沒有嗎?這話說的,真是叫人無語?!?p> 兩人說的都是事實。
雖然并非專門負責經(jīng)濟案件的警察,但顧醒對本子國高利貸行業(yè)中存在的亂象有著清醒的認識,太多人因為一著不慎借了高利貸而毀掉了一輩子,家破人亡者不計其數(shù)。
顧醒再次想起了今天由自己親手抓到的那個女孩,女孩絕望的眼神刻進了顧醒的腦海里。她也是高利貸的受害者。
不久之后,很可能,她會像這個國家許許多多背負債務的女孩那樣,淪落到風俗行業(yè)。
或是某種電影拍攝現(xiàn)場。
如果女孩是因為自己貪圖享樂而借債倒也難說什么,但她因為爺爺重病、奶奶借債受到了牽累,這是何等冤枉。
“抱怨的話到此為止,”隆一再次拎起包裹,“我們分別吧。顧醒君,你的手機號給我,以后再聯(lián)絡。”
顧醒照做了,“答應你的大餐還沒有落實?!?p> “總有機會的,再見,咱的鄰居?!?p> 看著兩人走向地下室通道出口的落寞背影,顧醒站在了原地。
隆一和千代不知道的是,顧醒就是警察。但如果兩個人來找顧醒報案,多半也沒有什么用。
——在財閥和政客權傾天下、狼狽勾結的社會里,冤屈和不公像海灘上的砂礫一樣多。現(xiàn)實如此,絕非誰有一腔熱血就能改變的。
搖了搖頭,顧醒打開自家房門。
衣服沒來得及脫掉,顧醒徑直走向墻角。
過了一天,小洞依然存在,似想證明昨晚顧醒所見并非幻覺。
他趴在地上看了一會兒,洞里一片光亮。
想了想,他找到一根鉛筆,把外面的漆皮和logo削干凈,伸進了洞口。
他拿起手機,點開黎都電視臺網(wǎng)絡新聞直播欄目,首先看到的是女主持人漂亮又熟悉的臉蛋,旁邊則是滿臉寫著尷尬的自然科學領域專家植松榮男。
“大家好,這里是黎都電視臺。下面,繼續(xù)播報本臺剛剛收到消息,就在兩分鐘之前,【黎都巨筆】從天而降,現(xiàn)在把畫面交給本臺現(xiàn)場記者?!?p> 直播畫面里,一根巨大的鉛筆從黑色巨洞中探了出來,在半空中安靜懸浮著。
顧醒看著手機,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