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危機四伏的變局,第八節(jié)
公子退并不討厭這樣直接明了的言語,即便是勸他離國;但是,也沒打算給衡讓面子,斷然拒絕道:“莒公肯拜我為相,不是因為我是代侯親弟,掌丞相之權嗎?”
“退君似乎不信自己的能力?”
“我自然信自己的能力,只是,讓君敢說沒有一絲緣故是因為我是代侯之弟嗎?若我現(xiàn)在是一身布衣,就算身負通天才能,讓君能勸莒公拜我為相嗎?”
“退君所說也沒錯。只是,也不當是為此,而是我不忍心君最后因代侯懦弱放棄改革?!焙庾尷^續(xù)道,“所謂狡兔三窟,退君即便不愿離國,亦可在莒國置辦家業(yè),若一日時局震蕩,退君也可往莒國退避?!?p> 公子退反而笑了,好一會才止住笑道:“若我真是‘狡兔三窟’了,代國才真不能容我?!?p> “君不說,我不說,代國怎會有人知道?”
“以前我阿母教過我們兄弟一句話: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衡讓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再勸,只哈哈一笑,此事便揭過去了。
率性而為的公子退根本沒有撒謊的愧疚感,況且,也算不上撒謊。二公主還在的時候,曾對代侯禎道:“無瑕,你是世子,將來就是侯爵,這個國家事事均要倚仗你來決定;因此,你會見很多不情愿見的人,做很多不情愿做的事,但阿母不希望你如此辛苦,只要你心中有所不愿,但又要顧及自己的顏面,就說是阿母的意思,推了他們,知道嗎?”
公子退正壓著小獅子狗給它穿衣服,聽了這話,立即板起小臉,對小獅子狗道:“不許動!阿母叫你不許動!”小狗似乎明白公子退的話,“嗚嗚”地叫著,好似在求饒。
二公主高高地挑起眉看著他們,突然,又對著代侯禎笑道:“不會的話就學你弟弟,只是不許欺負人。這渾小子,又皮癢了?!焙蟀攵卧捄喼笔且е例X說出來的。
雖然阿母不是叮囑他,但是也沒說不準他這樣做;因此,公子退一臉坦然地說完話,全無愧意地接著做起代國使者來。
公子退不是不知道兄長性格懦弱,對于兵制改革的事也是一聽見阻攔之音便猶豫不決,只是沒想到他僅是出使莒國回來,區(qū)區(qū)二十三天,國內(nèi)便已是換了一番天地。代侯禎雖未停止改革,卻是在詔令中要求應征者是在代國擁有田地產(chǎn)業(yè)的國民,且武卒中的將領只能由貴族子弟擔當。如此一來,應征入伍者主要是貴族子弟,與公子退所設想的相去甚遠。
“君子燕被逐,征兵已止,把持軍政的仍是世家。大兄,我那三個月做了什么?給天下人看了一場笑話嗎?”
代侯禎避開兄弟質(zhì)問的目光,喃喃道:“此事不可過急,還是慢慢行來。”
“慢慢行來,慢慢行來,大兄要到何時才能行來?”公子退對兄長的退怯很是不解,“大兄是一國之君,守一方社稷,有何所懼?”
“媛媛,你把兵制改革想的太過簡單了?!?p> “怎么不簡單?以往實行民兵制,雖三年一次演武,但終歸是臨時招兵,士兵的甲衣糧食都需自己攜帶;如今我施行改革,從全國甄選士兵,品試合格者方為武卒,又以其才能組建編隊,供其俸養(yǎng),設立職位,且當兵便能免除徭役,他們?yōu)楹尾辉敢猓俊?p> “改革一事并非只涉及國民……”代侯禎嘆氣道。他如何不愿意施行兵制改革,太濮一戰(zhàn)就像一把刀插在他心里,時時刻刻攪得他心里發(fā)苦發(fā)狠,但是,改革并非如此簡單,世家貴族的關系就像榕樹的根須,在地底交纏復雜,而在地面上的樹干樹枝,也是層層疊疊,哪里是一道詔令就能撼動的。
“不是國民,是貴族對嗎?”公子退在殿內(nèi)不停地踱步,高聲叫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又是這幫老家伙!上次他們?yōu)榧遗粦鞯氖屡c我吵鬧不休,如今又為什么?哈,我還真是傻,還能為了什么?怕底下的人搶了他們的地位,奪了他們的權勢!但他們也不想想,他們的地位、權勢是從哪來的,還不是他們的先祖從別人手上奪過來的!”
“大兄真是糊涂!當年莒國君聽從端惠公主的建議,放松王權,對朝臣一再忍讓,以致六家勢大,掌控國家;大兄忍讓宗室,代必赴莒國后步,國將不國?!?p> 代侯禎思慮良久,又下達詔令恢復改革。
但公子退認為兄長心思不堅定,此番他雖勸得兄長同意改革,免不了日后又有人能動搖兄長改革的決心。因此決心從名下封邑改革開始,這也是存了個私心:日后兄長若是聽信他言,他就將北寧改革成果拿出來好好叫兄長吃上一驚,也震懾那幫小人一番。
封地的大臣勸他別如此做,日后被人誣告難以解釋,公子退卻認為兄弟情深,代侯禎絕不會懷疑他,此番減輕改革力度也是受小人蒙蔽,并非代侯禎原意。門下三千食客中有一人喚雅人的,乃廢除貴族階層支持者,因其思想過于激進,被朝中守舊派抵制,多年來不得重任,也上前勸道:“公子不記得諸侯間父子兄弟相殘的慘事嗎?人處在高位,哪里能保證初心不變呢?君侯若是不疑心便好,若是疑心,君無后退之路?!?p> “先生當年舌戰(zhàn)朝臣的景象某猶歷歷在目,今何以膽小畏懼至此?我已說過,我與大兄互為信任,絕不相疑;非但我是如此想法,大兄亦如是?!?p> 建寧二年,薛世子拒絕送親弟往陳國為質(zhì),帶病前往邊關抗敵,并送信往代國請求聯(lián)合攻陳。公子退希圖聯(lián)合芮國,形成圍攻之勢,因此派雅人前往芮國游說。
同時,公子退堅持用外臣且虎為將,但宗室堅持用宗室子弟為將,最終代侯禎屈服且任用宗族公子豪。公子退不滿,與兄長大吵了一架。
“公子豪雖有才學但不足以擔負三軍將領之責,一旦戰(zhàn)敗,給陳國以可乘之機則陷代于不義?!惫油硕迥_連連,“大兄真是受人愚弄了!”
“臨時換將乃軍中大忌?!贝畹潪殡y,“以后都聽你的罷,媛媛你也別和大兄生氣了,這次幫大兄先去籌糧好不好?”
公子退癟了嘴,哼哼唧唧地被代侯禎哄了出去。
三個月后,陳于淶水投降請求和談,以百邑十三城換取三國停戰(zhàn)。
和談地點再次選擇在遙靈,但與兩年前的議和相反,代轉變?yōu)閼?zhàn)勝國,而陳卻成為戰(zhàn)敗國。代公子退指著陳設的座位有意問道:“當年陳勝,陳伯坐于何處?”
陳國使者變了臉色,仍是指出當年陳伯所坐之位。
順著陳國使者所指,公子退大步上前坐下,見陳國使者仍是站著不動,笑道:“勝敗已成定居,使者還不坐下?”
秦荃大司馬白和一生致力于調(diào)解各諸侯國之間的矛盾,因而對公子退的做法很是不滿,在陳國使者簽署停戰(zhàn)協(xié)議而憤怒離去后,對公子退道:“陳國已經(jīng)戰(zhàn)敗,且答應歸還杭、余兩城外,再割讓百邑十三座城池為議和之禮,退君何必再給人難堪?”
公子退一改方才驕縱模樣,整衣肅容,向白和道:“退在此多謝白公當年為退兄長解圍之恩?!闭f罷,躬身以行大禮。又抬起頭道:“白公維持各國之間的和平以護黎民安穩(wěn),退敬佩不已。但我與陳伯,均非良善之輩,絕難輕易放過此事;只盼將來代陳能出一位德行高潔的圣人,了結此段恩怨?!?p> 白和很是吃驚,似乎第一次聽見這么孩子氣的話,仿佛又看見了自己的侄兒白策恭敬地向自己行禮后,仰著一張小臉,正經(jīng)道:“叔父,我長大了要做秦荃的大將軍,一統(tǒng)天下,讓各國諸侯都不敢再放肆?!闭媸呛⒆託馐愕脑?,幼稚而又可笑,卻也讓人生氣,以戰(zhàn)止戰(zhàn),真當戰(zhàn)場是兒戲嗎?可認真地審視眼前的青年,堪堪二十歲,正是跑馬折花,荒唐的年紀,多少人在這年紀只學會了桀驁不馴和孤僻狂妄,卻不記得何為寬容和忍讓。只是公子退這自知底下隱藏的更多還是自傲,到底還是太年輕了,白和暗自嘆息。
“退君,某虛長你幾歲,不怕你說我托大,在世事閱歷上我還是比你多見識一些。所謂圣人者,也并非天生就是圣人,言語有禮,行動有據(jù),以天下為己任,忘私欲于身外?!?p> 公子退不解道:“大凡世人壓抑自己的私欲,做自己所不愿的事情均是受生活所迫。我既身處高位,等常事情已不能迫我,為何我仍要違背自己心意行事呢?”
“退君這話便是錯了。圣人因心懷黎民而收斂心性,行其所不能行,忍其所不能忍;而非是受黎民所迫才約束性情。”白和道,“退君不喜陳伯,但若心里多顧慮些黎民,這不喜也能忍受了?!?p> “非是我不顧及黎民,而是我實在不愿忍受。我自小受的教導便是:任心隨性,活得自在?!惫油舜瓜卵酆熞宰魉伎迹肷?,微微一笑,道:“若是陳伯能親往我代國請罪,向我阿翁和大兄俯身叩首,我也不是不能考慮放下這段恩怨?!?p> “退君太過狂妄了。”
“這段恩怨中,總要有個人伏低做小,為何不能是陳伯?”
公子退俯身再拜:“退感激白公今日恩情,若君日后有何難處,某必當赴力。只是今日之事,白公休要再提。殺父之仇,辱兄之恨,無端挑起戰(zhàn)亂欺我國民,此次議和亦是因為戰(zhàn)敗,陳國哪里有半分悔改之意!總之,他陳伯一日不向我代國請罪,代陳兩國之間的恩怨一日就不會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