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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荃戰(zhàn)記:失敗的歷史

  保母帶著侍女忙走進來扶起她,立即有侍婢去關(guān)窗,有侍婢抹去房內(nèi)的雨水,過了沒一會兒,又有人端上火盆進來。

  “女君若是出了什么事,叫姆媽怎么過活?。俊北D敢幻鏀Q了熱毛巾給她擦臉,一面拉住她的手哭勸道。

  “姆媽,我沒事?!?p>  勉強恢復(fù)情緒后,白秐才注意到方才拼命拉她下來的那家伙是閔行。頭發(fā)披散,平時堅毅寬厚的面孔藏在厚重的頭發(fā)下,衣服不整,沒有系腰帶的外衣要落不落。見她被侍婢們扶起,偷偷躲進侍婢身后的陰影里整理儀容。

  她看著這個時候不該留在梨香院的閔行,甚至衣著不整,她覺得自己能猜測出閔行在這做了什么,如果不是今天這突發(fā)狀況,她肯定會逮著這個點好好羞辱閔行,然后一腳將他踢出梨香院。

  保母卻是在一旁先幫他開腔道:“女君,閔君對您很是在意;方才大雨,閔君衣物淋濕了,奴就讓閔君在樓下先換衣服再回去,誰知見到您開窗要跳出去,閔君什么都不顧就先沖上來救您??丛陂h君對您這么上心的面上,您平日里也對人家好點罷?!?p>  白秐擦完臉,又變回平時尖刺的模樣,她將毛巾丟回侍女手中,白眼道:“這不是他應(yīng)該的嗎?”

  里面的人說話聲音并沒有傳出來,只見閔行整理好儀容,上前行了一禮道:“行沖撞了女君,但實在是情急而為,還望女君恕罪?!鳖D了頓,他又道,“這世上的事情也許不盡如人意,但總是有一兩件讓人留戀的事情。女君莫要再動輕生念頭?!?p>  “輕生?我為什么要輕生?”白秐愣了下,轉(zhuǎn)而露出諷刺的笑容,“別用你看外面女人的眼光來打量我,我不是那種悲春傷秋的女人?!?p>  “可是,女君方才已經(jīng)站上窗櫞了?!?p>  “是的,我已經(jīng)站上去了。但誰說站上窗櫞就一定是輕生,我吹吹風(fēng)不行嗎?”白秐向后一靠,躺在靠墊上不耐煩道。

  “可……”閔行搖頭道,還欲爭辯,就被保母瞪眼阻止,縱使他再愚笨,也知道不該說出女君輕生的話,女君既然沒有這念頭,他還如此堅持,不啻于詛咒女君。

  白秐的眼睛被閔行左肩上的一團紅色的臟污吸引住了,無心去思考他剛才說了什么。

  那是血的顏色。

  那是前些日子白秐訓(xùn)練烈馬時,閔行以性命相護的證據(jù)。

  白家處置過很多人,白瑾、白和、她,他們的手上都不干凈;但是白秐沒見過有人為她流過血,不顧自己的安危先去顧慮別人,她從未想過;雖然她認為自己有權(quán)處置府中的奴隸的生死,但有人愿意為了救她而屢屢將自己的性命置之腦后,她卻是沒想過。

  說到底,還是她自己太自私了,也習(xí)慣用自私的想法看待他人。

  “你的傷還沒好嗎?”不自覺中,她放軟語氣,“你沖上來救我時就沒考慮到自己的傷還沒好嗎?”

  閔行后知后覺地看看自己的左肩,稍微活動了下肩膀,道:“當(dāng)時沒有想那么多,只想著女君平安就好。這傷,回去擦擦藥酒就好了?!?p>  “去請醫(yī)官過來?!卑锥n不看他,伸手示意侍女出去請醫(yī)官,“雖然我不認為方才需要你特意跑上來救我,但是你這傷畢竟是因我而起,照料你到完好我還是應(yīng)該的?!?p>  刺猬也開始變得柔軟了。

  白秐十三歲時,北翟五公主因病逝世,白瑾為此傷心不止,卻也同意了北翟三王子護送姐姐棺槨回北翟安葬的請命。在父母為此大吵之后,白秐甩開侍婢獨身跑了出去。日落時分,閔行于北安苑的榕樹上發(fā)現(xiàn)醉酒不醒的白秐。

  “女君……”閔行望著躺在樹枝上的白秐,看不到身影,只聞到酒氣熏熏。樹底下散落著兩三酒壇,酒水潑灑了一地。

  “唔……”重重樹葉中,落下一條手臂來。手臂纖細,肌膚勝雪。

  閔行不敢再看,忙背過身去:“女君醉了嗎?”

  “……沒醉?!遍艠渖蟼鱽泶鹪挘紤械兀辉谝獾?,問道,“醉了又怎樣?”

  “女君醉了,臣送女君回去?!遍h行閉上眼往前摸索,欲抱白秐下來,卻是不清楚白秐所在,聽見白秐輕笑聲,慌忙又退回原地,“女君下來時小心些?!?p>  “誰說我要下來了?我在這很好?!睒渖系穆曇舻吐湎氯?,“很好……”似低聲哭泣一般。

  “女君?”閔行擔(dān)憂道。

  “……閔行,你瞧見沒……你瞧見我阿母和阿翁的模樣沒?日日爭吵不休,明明對對方死了心,卻還為著所謂名譽硬是綁作一起。真不知……真不知這種傀儡一般心死了的生活有什么有維持的……我鄙視紀元澈逆來順受,當(dāng)質(zhì)子不夠,還要聽我阿翁的話做白家的兒婦;其實我是嫉妒她,她出生在自由開放的木府,可以跟著自己的想法往前走,卻放棄自我甘做別人的傀儡?!?p>  聽見這樣頹廢自棄的話,閔行心中著急,一下子上前握住那條如雪般的手臂。他大窘要松手,又怕松了手尋不見白秐,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要說什么。

  “你拉著我做什么?你怕我自殺,白家的人野心勃勃又心機深沉,可不會做這等蠢事。閔行,”白秐從樹葉重重中露出臉來,兩頰通紅,不知是醉了酒還是惱怒,她冷笑道,“閔行,我與我阿翁一樣虛偽可惡,你還不快點放開我?!?p>  “女君不是這樣的人!”閔行忙道,擔(dān)心白秐認為他在糊弄她,拉住白秐欲收回的手臂認真道,“女君聰慧果敢,未來定和瑾君不一樣,我信您會成為如琉州女子一般自由獨立的人?!?p>  她望著他,從那雙認真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自己在笑:“那你要記得跟緊我啊。”她伸出另一條手臂,似要從樹上擁抱閔行。

  閔行來不及應(yīng)聲,忙伸出手抱住白秐,卻因白秐的重量不防而跌倒在地。兩人跌落在一處。

  但他接住她了。

  她清楚自己傾心于閔行并非因為眾人夸贊的所謂仁厚大義,僅是因為他對她好,毫無保留地對她好,她也清楚自己一旦相信一個人就再難以接受背叛,所以,她防備著閔行突有一天的醒悟和離別,防止自己失去身上的尖刺。

  “如果閔哥哥敢離開我,那我就殺了他,把他的尸骨火化了,隨身帶在身邊?!毕娜?,白秐躺在竹榻上,有一搭無一搭地扇著繪有歲寒三友的扇子。

  閔行盤膝坐在廳堂外學(xué)習(xí)描繪蟬鳴,他不懂蟬鳴如何入畫,氣的師傅頭疼不已,可他聽見了白秐呼喚他的名字,忙扭過臉,望著躺在竹榻上的白秐,道:“女君喚我么?”

  白秐輕笑了聲,手指落下來,以扇遮面。

  他很笨,師傅講授的知識他聽好幾遍都聽不懂,氣得師傅要拍他的頭;可他不是蠢,不是聽不懂府中的閑言碎語:白秐看中他就像她所說的缺少個玩伴,她的玩伴可以是閔行,也可以是別人,只是他機緣巧合地出現(xiàn)在那一刻,機緣巧合地被白秐看入了眼,不過是好運罷了。閔行駐足思考了會,反而覺得自己更該對白秐好,因為女君可以選擇任何人陪伴她,卻于十?dāng)?shù)人中選中了自己,這怎么讓他不對白秐好呢?

  白秐聽聞此事后捧腹大笑,伏在榻上道:“真是我的傻哥哥啊?!?p>  一日閔行回家之后,她召來院中的所有侍婢奴仆。看著奴仆們齊齊低頭站在房內(nèi),她歪著身子一個個打量著,直到施壓到了極限,她才冷冷道:“府中近來關(guān)于閔行的閑言喧囂日甚,我聽著實在是不開心。今日召你們前來,就是告訴你們,閔行他不是外人,而是我白家子弟,身份再怎么低賤也由不得你們欺辱。若是日后讓我聽見一句關(guān)于閔行的閑話,你們就自己往家丞處領(lǐng)罰去,不是傳閑話的那個人,而是你們所有人都往家丞處領(lǐng)罰去,知道了嗎?”

  她并未高聲呵斥一句,雖然她本意更愿意將這群嚼人口舌的奴仆打殺了,但心里不希望閔行聽見此事對她心生害怕,因此學(xué)著大兄的模樣,徐徐地,慵懶地,漫不經(jīng)心地,又狠厲地、毫不留情地殺了這幫人的威風(fēng)。

  白和內(nèi)斂如縮在殼里的龜,遇上了開朗活潑的高陽太子,自此肯走出龜殼看一看周遭的世界;白秐尖銳如滿身尖刺的刺猬,遇上了溫厚老實的族兄閔行,從此肯收斂尖刺露出柔軟的肚皮。高旭于白和是人生中傾心的唯一,閔行于白秐又何嘗不是如此。

  而這一切又似乎在改變,從那個該死的琉州使者來到秦中后,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

  白秐自小就是聽阿母的哭泣聲和抱怨聲長大的,因而對男子納妾玩男寵十分反感,但是兄長偏偏受到男子的引誘,屢屢為這個琉州使者打破底線,她想起那個以色誘人的北翟三王子,想起阿母日日以淚洗面,就無法接受此事。

  “大兄,你是白家家主,當(dāng)以家族為重,迎娶一位門當(dāng)戶對的世族女子才是正事,怎么能受到男子的引誘,損害自己的名聲?”

  “無慮,我自當(dāng)會以家族為重,但對于白家和秦中來說,重要的是我的能力是否能為他們爭取最大利益,能否帶領(lǐng)秦中和白家走向更高紀元,與我成婚的人是男是女都沒關(guān)系。再者,除去男兒身份,玄羽哪一點比不上那些貴族呢?”

  “那怎么能一樣?他是琉州師君,可不是普通貴族?!卑锥n苦口婆心地勸道,“大兄,琉州師君的身份有多麻煩,你不該不知道,莫說秦中,就是那些小諸侯,不也是求娶江紀女,不嫁琉州男?大兄你若是與使者結(jié)親,算什么呢?外人定是認為我們秦中也歸了琉州了!”

  “結(jié)親不外乎嫁與娶,他若嫁我便與貴族迎娶江紀公主一般了?!卑缀筒灰詾槿?。

  白秐一時沒想到還有這種操作,愣了半晌,才道:“那也得他肯嫁吧?!?p>  “他肯的?!卑缀驼UQ坌Φ?,“玄羽愛美,我也對自己尚有些信心。”

  白秐內(nèi)心突然升起對兄長驚人美貌的怨恨。的確,琉州使者張揚愛漂亮,白和又是個名副其實的美人,沒理由他不愛他。只是更讓她心驚的是白和眼中流轉(zhuǎn)的柔情:“逗你的。若是此事影響到政局,自然是該擱置的,況我也只是想和玄羽在一起,有無婚約也沒多大關(guān)系?!?p>  “大兄,你看上這家伙哪一點?可別說一見鐘情,兩坊唱的曲子才這么兒戲呢。大兄若是說喜歡高陽太子我都能接受些,畢竟咱們白家對不住他,歉意變可憐,可憐生情愛,但是這家伙與大兄見面不過數(shù)次吧,話都沒說上幾句,還輕佻得很?!?p>  “玄羽師君與我們不一樣,很干凈,很純潔?!?p>  白秐嫌棄道:“是蠢吧。琉州出來歷練的師君哪個不是這德行,自以為鋤強扶弱、拯救蒼生,正道大義全是他們,又古板又不通情理,還蠢得很?!?p>  白和抿嘴輕笑,露出頰邊一點梨渦,也不知是認同妹妹這番話,還是因為想到了那個人。

  眼見大兄對使者愈加親密,她卻愈發(fā)憂愁。她本就不能接受美妾孌童,而更讓她無法接受的是,與大兄一起改革官學(xué)的夢想可能會因為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師君毀于一旦;而老實寬容的閔行,雖還似以前那般包容寬厚,卻也冒出離開白家游歷諸侯國的想法。

  明明大家決定一起打破這個內(nèi)部早已腐朽不堪的貴族階層,一起開創(chuàng)平等自由的新秩序。為此她咬著牙啃興辦官學(xué)的硬骨頭,不顧周遭的指指點點,就為能和大兄和閔行并肩前行?,F(xiàn)在他們卻要拋棄自己,把自己丟回這個重男輕女的狹隘世界中,讓自己的命運又變?yōu)椴豢烧莆?,他們絲毫不在意官學(xué)改革對她的重要性,就打算這樣瀟灑地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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