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閃耀的流星，第六節(jié)
宰輔秦楚先道：“月前秦中收到曹國和芮國的求援，同時北翟也在蠢蠢欲動，先前我們已討論過能否出兵的事，現(xiàn)在就不再重復(fù)，只說要怎么出兵，先打誰，后打誰，理出個章程來。因為是兵馬司作戰(zhàn)，所以我們先說，出兵曹國、放棄芮國。原因有三點，其一、曹國自許太主起積極發(fā)展，曹公冉上位后更是成為中原霸主，周遭小國唯他是從；其二、曹國夫人乃白家女，曾受靈主祝愿、由德宗主婚嫁與曹公冉，且其多年來為女性平權(quán)呼吁奔走，在平權(quán)派的威望遠非普通王女可比；其三、這也是最重要的，曹國雖因過度追求仙人之力而引發(fā)暴亂，但其在法術(shù)上的研究不容忽視，秦中若能出手相助，既可得曹國和中原諸國順服，也可借機得到法術(shù)原本。相比芮國已經(jīng)衰敗，救援芮國得不到一絲好處，反倒可能引火燒身。因此，兵馬司決定出兵救曹國；北境的防御工事繼續(xù)進行，防止北翟南侵；放棄芮國。但這棄也不是說完全不管，只是說在這兩難時刻，芮國的事可以緩一緩，待救援曹國的兵馬回來了再鎮(zhèn)壓芮國的暴亂?！彼c白和、姚斐同為宰相，但因白和是帝師，加封大司馬，三人便以白和為先，稱他為宰執(zhí)，姚斐與他并稱宰輔；又因姚斐擅長人際關(guān)系，便更多照管任調(diào)處，兵馬司則直屬他名下。
姚斐皺眉道：“如果要收復(fù)芮國，還是趁早為之。芮國是第一個脫離秦荃自立為王的王國，久久成為中原的毒瘤而不可除，此番國人暴亂，正是秦中出兵的好機會；而且芮國政治混亂多年，對野人、奴隸壓榨到了極限，我們只要放出廢除國野制度、奴隸制的消息，他們自己內(nèi)部就徹底亂了。若是給他們時間，等他們更弦改張，咱們想要再收復(fù)芮國就困難了?！?p> 秦楚道：“我們昨晚與度支司核算今年可用的錢財，秦中無力支持曹芮兩國的兵力，只能選擇一條戰(zhàn)線?！?p> “確實如此?！泵鎸ν刨|(zhì)疑的目光，度支司解釋道；“每年年初，各部都會定下今年的預(yù)算，官學(xué)的預(yù)算是一百萬石米糧、一百五十萬貫錢，實際上用了二百七十萬石米糧、三百萬貫錢，但這是因為今年新增了鄉(xiāng)里學(xué)校和支派老師的緣故，官學(xué)是有稟報的；任調(diào)處的預(yù)算是十萬石米糧、五十萬貫錢，實際上用了七萬石米糧、三十萬貫錢；工事局預(yù)算是五十萬石米糧、五十萬貫錢，實際上用了七十萬石米糧、一百五十萬貫錢；安民司預(yù)算也是五十萬石米糧、五十萬貫錢，實際上用了七十萬石米糧、一百五十萬貫錢；兵馬司預(yù)算是二百二十萬石米糧、三百萬貫錢，實際上用了三百一十萬石米糧、三百七十萬貫錢。這才十月，除了任調(diào)處沒有超支外，其他各部都已超支，也沒有稟報度支司。”
工事局咳嗽[徐1]了聲，道：“去年勘測西北邊境時沒留意當?shù)貧夂?，那地方晝夜溫差大，普通的夯土根本不行，?jīng)常白天夯平的地經(jīng)過一個晚上就成流沙了，為此我們改用了蘆葦和紅柳枝層層鋪砂石的方法來修筑城墻。確實是耽誤了許多時間，不過好在辦法也想到了，后面按計劃進行就是?！?p> 姚斐道：“那自然好。官學(xué)的事是我批的，這事就我來說，今年是鄉(xiāng)里布學(xué)的第五年，按計劃還要推行四年，不過我也與各地學(xué)監(jiān)說過，不要將學(xué)生全部送來朝廷，也留一部分人在當?shù)乩^續(xù)布學(xué)，后面形成章程也就不用朝廷每年撥放巨額款項了?！?p> 白和道：“學(xué)子寒窗苦讀十數(shù)載，為的是功成名就，若僅僅勸說，窮鄉(xiāng)僻壤是留不住人的。不若上發(fā)明諭，凡出任鄉(xiāng)里及偏遠地區(qū)者，在遷調(diào)時視作特殊貢獻。具體章程你們?nèi)握{(diào)處商量下?！?p> 姚斐應(yīng)諾，又道：“那只剩安民司了，你們怎么說？”
安民司被點名回答，任部堂面頰通紅：“今年東黃城一帶鬧蝗蟲，我們得救荒，因著急用錢沒和度支司打招呼。另外，便是近畿的農(nóng)田要修路徑，但這事是年初報備過的，因為農(nóng)田的道路不好走，導(dǎo)致每年百姓辛苦種了粟米，秋收時卻運不出來，白白爛在田里?！彼麣獾哪樛t，瞪向兵馬司道，“我不知道度支司問我們是什么意思，兵馬司每年的軍費比我們其他幾個部加起來都多，都用來做什么了？還有外交援助，每年幾百萬幾百萬地往外撒，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被旁人提了醒，任部堂才注意到白和臉色難看，忙住了嘴。
“老師，既然有人說要算兵馬司的賬，學(xué)生也不得不說了，望老師勿惱?！北R司司長向秦楚一拱手，不等秦楚發(fā)話便道，“各位部堂請知，現(xiàn)在軍隊常備兵在十萬人，其中兩萬是駐守王畿的近衛(wèi)，只負責秦中安危，不管民事。兵馬司每年要給士兵置備夏冬兩套軍衣棉服、維修刀劍戟戩弓箭各式武器、喂養(yǎng)馬匹以及配套的馬鞍等裝備，近衛(wèi)還要再加上米糧銀錢，不說那些底層士兵，光軍中的教令等人的俸祿，每年便是二十萬石米，四十萬貫錢。這幾年朝廷又說要組建騎兵，秦中不適宜養(yǎng)馬，馬匹都是從南明和關(guān)外引入，光這一項，就高達一百六十萬貫錢。今年又翻修武器庫，刀劍戟戩老舊需維修的各二十萬套、弓箭陳舊損壞需重新制作，這便多加上了四十萬貫錢。馬匹照例是百姓領(lǐng)養(yǎng)，但是，去年沒人肯領(lǐng)養(yǎng)馬匹，因為官府政策養(yǎng)馬者馬死罰二十杖、五十貫錢，我們將喂養(yǎng)費提高到每年每匹馬十貫錢才有人做，這事也與度支司報告過?！?p> “度支司說每年給軍隊撥二百二十萬石米糧、三百萬貫錢，到底給了我們多少？官學(xué)說要教育人才，工事局說要修整交通，安民司年年說賑災(zāi)安民，還有任部堂剛才說的外交援助，一半錢是我們頂?shù)?，每年把度支司的預(yù)算用的干干凈凈，我們兵馬司到底領(lǐng)了多少，用了多少，這些年底結(jié)算的時候都有報給度支司的，不過這兩年開支多費了些，就有人出來狂吠?！彼髅嫔喜惶岚裁袼疽痪?，話里卻句句諷刺安民司，連秦楚也看不下去了，喝他住嘴。
“任部堂莫惱，景安所說的也是事實，在養(yǎng)馬之前，兵馬司就捉襟見肘，養(yǎng)馬之后費用更是高漲，實在沒辦法再招兵養(yǎng)將?！鼻爻?，“兵馬司困于無錢窘境，大家若是有什么辦法，還請直言。”
姚斐打著呵呵笑道：“看來安民司和兵馬司對外交援助意見很大啊，但外交盟友是秦中重要的支援，這筆錢是不能省的。至于這次打仗的軍需，再從別的地方看看吧?！?p> 任調(diào)處協(xié)領(lǐng)道：“我記得秦中國野分治的時候，國人也是年年護衛(wèi)王畿，也沒見朝廷給發(fā)放什么棉服、米糧、甲被，現(xiàn)在軍隊光吃國糧不干農(nóng)事，自然是有多少用多少，只怕朝廷還不夠養(yǎng)他們的。”
“張協(xié)領(lǐng)是江國人，不了解大陸的情形。”姚敏以目示意張協(xié)領(lǐng)忙退下，居中調(diào)解道，“國野分治的時候，朝廷也是供米糧給國人，他們才能農(nóng)忙為民，戰(zhàn)時為兵，也能自備甲被隨天子出征。自奪回秦中，國野制度已被廢除，國人野人現(xiàn)在都是我們秦中人?！毙l(wèi)國之戰(zhàn)[1]是兵馬司禁忌，平日里提起無妨，但若有白和在場，莫說秦中陷落，任何與他相關(guān)的事都有可能激怒兵馬司，追根究底全是因為白和奪回秦中的手段過于冷血無情以致涼了秦中出身的將領(lǐng)的心，對兵變的[徐2]處置更是讓將軍們唇亡齒寒，雖不能明里反對白和，但不服白和卻成為兵馬司的傳統(tǒng)延續(xù)下來。
白和聽了半晌，已經(jīng)有了應(yīng)對之策，道：“當年國人的確是靠朝廷奉養(yǎng)，但也有自耕農(nóng)田，才能做到養(yǎng)家打戰(zhàn)兩不誤?，F(xiàn)在軍隊都不管農(nóng)事的嗎？”
“便是錢糧足夠，將從哪兒來？”秦楚反問道，“匹夫之勇可不是將，沒有將軍再多兵也不行。十年前那場絞殺，幾乎葬送了秦中所有能征戰(zhàn)的將領(lǐng)；若是琉州靈主預(yù)言的大將軍已長成，或許可領(lǐng)兵出戰(zhàn)?！彼捳f的很慢，語氣也沒有很嚴厲，就好像說今日吃什么一樣平常，但幾乎每一句話都是一把利劍，直言秦中無將領(lǐng)是白和之過，逼迫白家交出預(yù)言之子，這些都是常人不敢想也不敢說之事。
白策對那預(yù)言之子十分感興趣，他一向自信滿滿，又認為自己是要建功立業(yè)的，便滿懷欣喜地望向叔父。白和卻是假做沒聽見一般，重述道：“那現(xiàn)在看來，兵馬司一是缺錢，二是缺將領(lǐng)，是嗎？”
兵馬司沒答，姚斐打圓場道：“聽來就是這兩個問題，如還有其他難處，兵馬司還請快快指明?！?p> 白和向他點頭致謝，道：“關(guān)于錢糧的問題，前幾年也提過這事，當時是說劃給兵馬司的農(nóng)田歸兵馬司自有，生產(chǎn)的米糧均按自耕地的三分之二征稅；如今既是戰(zhàn)時，軍隊的米糧便無需上繳，優(yōu)先供給本軍部。另，設(shè)士兵為軍籍，不得轉(zhuǎn)為其他戶籍。至于養(yǎng)馬，既然百姓不愿替朝廷養(yǎng)馬，干脆收回來由兵馬司自己養(yǎng)，地方暫定為芮國與秦中交界的長垣，待打下芮國，朝廷會出具明文劃長垣給兵馬司?！?p> “將領(lǐng)的話，芮國派白筠鎮(zhèn)壓即可，他本就押送囚犯往芮國邊境建筑工事，發(fā)詔書給他發(fā)囚犯為兵，戰(zhàn)爭中有功者均按功勞減罪，殺人者若是取得百人斬，可酌情保釋?！?p> 兵馬司司長道：“此法未必妥當，這些囚犯罪孽深重，難以控制，此是其一；其二，芮國百姓不可再遭受無辜禍端，芮國君殘暴不仁，對治下嚴苛稅賦，才有了此次國人暴亂；若是秦中軍隊也是如此，芮國百姓可不要活了。”
“非常時行非常事。命：予以白筠斬殺之權(quán)，一切便宜行事?！?p> 兵馬司的兩位堂官臉色立即黑了，連點頭應(yīng)諾也不愿意，只偏過臉去，好似這樣他們才能忍耐這項絕情的命令一二。白和的口令還在繼續(xù)：“曹國派英宏領(lǐng)駐扎秦中的四萬兵馬前往，平息曹國之亂后立即轉(zhuǎn)向北境。北境則啟用工事郎公孫弘為大將，發(fā)詔書給他，嚴守白馬關(guān)，必須等到英宏大軍趕到。至于招兵，既然東黃城受災(zāi)嚴重，讓兵馬司著手前去招兵，安民司也可縮減賑災(zāi)范圍?！?p> 聽得此話，安民司的任部堂急忙道：“白司馬，如果要從東黃城招募災(zāi)民為兵，需規(guī)定四點：一、減免東黃城今年稅賦；二、兵馬司不得強制招募；三、募兵人數(shù)也不得超過當?shù)厍嗄甑囊话?；四，募兵家庭的農(nóng)田不得收歸軍部，軍部需另派良田給他們。若非如此，東黃城招兵萬不可行?！?p> 白策被這不知形勢的任部堂驚了，心說此人怎不知事緩事急，這里是議國家大事的地方，討論的是出兵的事，既已決定在東黃城招兵，那就去做就是，怎么還討價還價起來。本以為無憂叔父要訓(xùn)誡這人兩句，誰知白和竟點頭道：“那便按任部堂說的辦。除減免東黃城今年稅賦外，另以減免三個月徭役為條件要求當?shù)匕傩沼谵r(nóng)忙時幫助軍隊處理農(nóng)活，首要保證士兵都能上戰(zhàn)場?！?p> “嗐？”白策還未想明白，又見兵馬司提出了疑問：“公孫弘乃工事郎，沒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把白馬關(guān)交給他豈非冒險？而且，公孫弘非秦中人，與秋興、甘城等人一樣來自燕國，既是同鄉(xiāng)，不保沒有異心?！?p> “秋興、甘城并非是有異心，而是我們秦中不容趕走了他們。公孫弘雖無戰(zhàn)事經(jīng)驗，但他駐守白馬關(guān)多年，在修筑工事一事上頗有建樹。四年前他上書要求重新修筑白馬關(guān)城墻，并要求改城池工事為凹字形，我看過此圖，若照此改建城池，白馬關(guān)可固若金湯、易守難攻，此人非常了解軍事工程，對北翟軍隊也頗有了解?！?p> “但是……”
“我既用公孫弘，便信他，諸君莫要因身份而疑心對方。切記謹記?！?p> “喏?！备鞑刻霉僖灰宦犃钊チ?。
待官員離去，白和才轉(zhuǎn)頭向白策笑道：“有什么想問我的？我見你幾次看我，肯定是有很多問題了，不過只能問三個，多的我不答?！?p> “怎么這樣，我有很多問題啦?！卑撞咴噲D去拉白和的袖子，可抬頭窺見叔父眼底的戲謔，知道他這又是套路自己，上次被套路扮做青蛇妖在大觀會上扭了一天的情形還歷歷在目，遂坐直身體道，“我不中你的計，三個就三個吧。第一個問題，那個任部堂怎么那么大膽，誰的話他都頂，叔父你也不說他？”
侄兒這副撒嬌癡纏不成又耍賴的模樣全落在他眼里，白和好笑地摸摸侄子的頭，道：“我說他什么，為民直言？我在朝為官，他也在朝為官，各司其職，各有其責，不能因我是丞相就只聽我的，他的話也有他的道理。而且，打戰(zhàn)是大事，農(nóng)事也不是小事，秦中商貿(mào)不發(fā)達，稅收主要靠田地，若是不顧百姓強征稅收，不出十年秦中也要和曹、芮一樣了?！?p> “那我第二個問題，兵馬司是不是不喜歡叔父？”
何止不喜歡，是極度厭惡！警戒自己的想法、反抗自己的命令、防備自己的政策，這種從心底里生出的厭惡從圍城兵變起就未消失過，白和非常清楚這種厭惡的緣由，也嘗試去解開過，但秦中出身的將領(lǐng)有多自責無力拯救家族，就對舍棄秦中百姓的自己有多痛恨，在他們心里，自己是比侵略秦中的北翟更可惡的存在。但自己也并非需要他們的信任不可，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將軍們老了，接管兵馬司的將是新生代。
“無所謂，只要你們支持叔父就可以了?！卑缀偷溃暗谌齻€問題呢？”
“第三個就是，靈主預(yù)言的大將軍是誰？是我嗎？”
“不是。好了，你的三個問題問完了，該我了?！卑缀捅е致蕴б惶掳?，眼里笑意卻未收，“說吧，怎么突然跑來找我？被程兄發(fā)現(xiàn)你昨晚在外留宿的事，又責罵你了？”
“才沒有?！卑撞卟粷M地嚷道，又一瞬間跳起來，“無憂叔父怎么知道的？”
“有何事是我不該知道的?！?p> “也是?！卑撞咝南?，他撤腿坐回席上。明顯地，方才低沉下去的耳朵又興高采烈地豎起來了，他拉著白和的衣袖道，“無憂叔父，我在廊下遇見阿德了，你叫他回來吧，回來還是跟著我。阿翁真是的，阿德一個小孩子，派他出去做什么呢？”
“既然是外派出去，那都是有能力的人，這些人次一等也是要成為府中管事，能力強的說不定能征辟入朝。你吵著鬧著要人家回來，別人還不一定愿意呢，說不定還要恨你斷了他的前程?！?p> “阿德愿意回來的。他是被阿翁遷怒趕去清夏的，你看他衣服都沒有厚的，就知道他在外面被磋磨的多厲害。阿翁才不是要重用他，反正，叔父你見過他就知道了?！?p> 白和哪里肯見這小仆，他一聽是被白程趕出去的便猜到大約是為了夏天那事，心里頓生不喜。照顧大公子的仆從不知道勸誡，反而慫恿主人作惡，這種奴仆，便是良家子都該打一頓趕出門去，白程還只是趕遠點仍叫他看管田舍，已經(jīng)夠仁善了。只是白策被慣壞了，這種話如何也聽不進去，只好換個方式哄他道：“鳳凰兒，你知道族里、府里的事情都是你阿翁管著，沒有大錯，我是不能插手你阿翁的決策。你說的那孩子我知道，是因為帶你胡鬧被程兄打發(fā)下去的，你只看他穿的單薄不忍心，就不想被質(zhì)疑會傷你阿翁的心？你也別鬧脾氣了，既然外放出去，那就是給他磨練的機會，我叫人好好帶這孩子，等他歷練一番，今后你成家分府，讓他給你做管事可好？”
“好吧。無憂叔父，你說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才能獨當一面？”不知何為苦惱的少年第一次有了煩惱，“我感覺，好像不論我做什么都是錯的。等我長大了，阿翁是不是就不會總說我錯了？”白策扭頭看著白和，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答復(fù)。
“你這傻孩子，多少人期盼永遠是個孩子，你卻盼著長大，永遠當個孩子不好嗎？”
“不好，我總是被阿翁罵，而且，我要建功立業(yè)的。叔父，無憂叔父，靈主當年預(yù)言的那個大將軍真的不是我嗎？剛才秦宰輔也說靈主預(yù)言的時候那人還是個小孩子，我那時可不是個小孩子嗎？”
“是你？”白程走進來時聽見白策的話，嗤笑道，“是你秦中就慘了！你該慶幸不是你，不然靈主的預(yù)言都要在你身上栽跟頭，抓你去贖罪還來不及?！眱?nèi)府卿白季遮著臉忍笑，跟在他身后走進來。
“好了好了，程兄，你一來鳳凰兒就變鵪鶉了，多可憐啊。”他招呼兩人坐下，“方才在會上，任中郎明確說出‘大將軍’的行蹤，并提出要他出戰(zhàn)，你們倆怎么看這事?！?p> 白策一再被叔父、阿翁打擊，心中早已不服，抱著手等著看是哪一個能比他還厲害。
“祈樂兄是說他的行蹤被人窺視了？”白季與白程面面相覷，不知這事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當年白瑾交換到靈主預(yù)言，為了遮掩這孩子的蹤跡，明面上是推了另一個人出來做樣子，暗里這孩子被默默送往別的地方培養(yǎng)，因為事情機密，這孩子的名姓行蹤僅有白瑾和當時的幾個族老知道，白和與白季等人也是在秦中陷落之時才被告知此事。如今其行蹤暴露，可見府中有人口風不嚴，更不知白府上下還有多少事被泄露出去。
作為掌事族老的白程臉色陰沉，嚴肅道：“我已安排人著手去查是誰泄露了那人的行蹤，府中暫時需要更換一批新人了?！?p> “府中的事稍后再議，你們認為應(yīng)當如秦楚所說派那人上戰(zhàn)場嗎？”白和道，“琉州靈主預(yù)言大將軍一事，雖未昭告天下，但也不只是白家知曉，只是其他家不知道是何人而已。剛才秦楚提起這事，我沒答復(fù)他，但他既然提出來，其他人也會要咱們給答復(fù)的。事情拖不了許久?！?p> “難怪我進來時，聽陳中堂在那說人已長大了，咱們白家施恩也夠了，再藏著掖著也不能讓那人多效忠白家一分，看來是眼紅想搶人了！”白季道，“我們培養(yǎng)了十數(shù)年，好不容易成材了，他們就眼紅著來爭了，真不是東西！”
“季弟慎言?！卑壮痰?，“方才議事的有兵馬司的兩位部堂，是北翟要打戰(zhàn)嗎？若是戰(zhàn)事，提起他倒也自然。”
“不只是北翟，曹國、芮國都有硬戰(zhàn)要打，兵馬司鬧著沒將帶兵，這才扯出他來?！?p> 白程遂道：“若是兵馬司真沒將領(lǐng)，那咱們該當派出去才是?！?p> “我覺得不該?！卑准镜溃捌順沸?，程兄，你們聽聽陳中堂那話，像是為秦中戰(zhàn)爭憂慮的樣子嗎？分明是趁機拉攏人才。說我們白家施恩，那孩子得靈主預(yù)言的時候才多大，咱們不護著他，他早死不知多少遍了，還真以為自己是上天之子就可以逢兇化吉嗎？”
白程平常穩(wěn)重干練，只一聽到自己父親的事便沉不住氣，這點倒是可以看出他和白秐是親兄妹來，他嗤笑一聲，道：“何必遮掩，咱們白家藏著他就是為了施恩，而且是不想讓別人染指一分，這是當時我們與靈主交易的結(jié)果，本就是屬于白家的好處。白家不護著他，他也照樣能長大，白家不教他作戰(zhàn)，他也能從別家得到教育，只要他是靈主預(yù)言的大將軍，換個地方照樣能建功立業(yè)?！?p> “按程兄這說法，只要有靈主預(yù)言傍身，咱們白家的付出就不算什么了？”
“事實便是如此。”
“阿翁，季叔，你們怎么吵起來了？”白策本來等著看那人是誰，沒想到自己父親和叔父先吵起來了，忍不住問道，“我們待那人不好嗎？
“沒這回事。”白和揉揉白策的腦袋，叫他不要插言，“你阿翁和季叔就是愛吵架，不要學(xué)他們?！?p> “程兄，咱們這是讓小孩子看笑話了?！卑准拘宰又?，脾氣來得快去的也快，被白和這樣一說就繃不住了，先笑了起來。白程也回過神來，覺得自己剛才行為太過幼稚，尷尬地一拱手坐到下首去。
“祈樂兄怎么想？”白季皺著眉道，“那人現(xiàn)在年紀才多大，比鳳凰兒也不過大幾歲而已，還不夠成熟，上戰(zhàn)場只恐戰(zhàn)敗，損害名譽不說，只恐被有心人暗害，屆時我們多年的心血就付之一炬了?！?p> “撇開戰(zhàn)事急迫，我倒認為這孩子可以上戰(zhàn)場試試了。”見白季要插話，白程抬手阻止他道，“我這也是為秦中著想。一則師傅教的和實戰(zhàn)不一樣，秦中的大將軍，自然該戰(zhàn)場上去學(xué)，見識過真正的戰(zhàn)場才知道自己的實力；二則他現(xiàn)在還年輕，這個戰(zhàn)也不用他挑大梁，犯了錯咱們還可以挽回。真等他挑大梁犯了大錯，秦中都要給他陪葬了。”
“琉州靈主的預(yù)言從沒有失算過，但那人的年紀實在不足以擔此大任。”白季仍是不贊同。
“所以，我也說此戰(zhàn)不讓他挑大梁，跟著英宏將軍去見個世面就行。”
“祈樂兄呢，你怎么想？”白季又問道。
“其實我和程兄是同樣想法，只是做不下決定。不是這孩子擔不擔的起重任，而是該不該讓琉州的預(yù)言再一次實現(xiàn)?！卑缀涂粗麅桑艾F(xiàn)在神臺插手大陸事務(wù)越發(fā)深了，各諸侯國以琉州馬首是瞻，若是此時琉州靈主的預(yù)言再次應(yīng)驗，我怕琉州……真的成為大陸之主。”
“我剛剛氣憤程兄的話，但程兄也沒說錯，有琉州預(yù)言傍身，這孩子沒有白家護持也會長大成材，沒有這場戰(zhàn)爭也會揚名立萬，就算不參與戰(zhàn)事也會以另一種方式功成名就?！?p> “預(yù)言無法改變嗎？真是荒謬?！?p> 白策不敢違逆白程，但偏偏白和愿意寵著他，所以，自方才白策闖進廳來，就一直坐在白和身旁聽他們議事。被禁止插話的白策終于忍不住心中的疑問，低聲向白和問道：“無憂叔父說的是何人？靈主預(yù)言的大將軍，到底是何人？”
白和抬手按下侄子疑惑而又興奮的小腦袋，示意他好好坐著：“馬上就來了。說來你也是見過的，他年紀比你稍長幾歲，你年幼時他還陪你一起耍過呢?！?p> 說話這時，門外傳來小童的聲音：“主君，金吾衛(wèi)趙時求見?！?p> “阿時嗎？”白策驚訝。
白和笑問道：“趙時不行嗎？”
“阿時連我也打不過?！卑撞邔砣耸翗O，語氣也怏怏地，不知他想到什么，整個人又明亮起來，“叔父，無憂叔父，我打的過阿時，是不是我才是靈主預(yù)言的大將軍？你派我打戰(zhàn)去唄，我肯定能贏的！”
“等你長大些再說這事?！卑缀蜕焓衷偻崎_侄兒撒嬌的腦袋，將其推回位上坐好，“以后有機會的?！?p> 白策也已看出白和這是在糊弄他，便撒嬌耍癡道：“如果阿時領(lǐng)兵去曹國，那我也要去。”
白程立即眼神鋒利的瞪他，他不喜白策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胡鬧性子，只是礙著白和偏寵白策，才勉強沒有在眾人面前教訓(xùn)他。無奈白策卻沒有察覺到白程的不喜，他向來也是不怎么注意他人的目光，白程不出聲，他只當阿翁不反對了，反而還越過桌案去拉白和的衣袖。
雖然疼愛白策，但白和并沒有事事順從他的心意，更何況這事他心里還有自己的打算，讓不讓白策介入還要另說。在做下最后決定前，白和一向不給人任何想法，因此他不管侄子滿臉的期待和躍躍欲試，只伸手推他坐下。誰料白策卻按住白和撫上他額頭的手，雙眼彎彎如月牙，道：“無憂叔父，你不信我么？你可以考我啊，我會讓你相信我是可以帶領(lǐng)我們子弟兵平定曹國叛亂的?！?p> 他的面容算不上十分漂亮，但笑容卻是明媚且感染力十足。
就像遙遠天空中那明艷甚至刺眼的太陽，無論陰霾還是暴雨，金色耀眼的陽光總能驅(qū)散一切。
所以當白策蹭著他的手撒嬌時，白和居然有些陷入迷茫之中。他似乎看到了腦海中那個模糊的身影成真了坐在他面前，蹭著他的手和他撒嬌；別人說白司馬溫柔沉穩(wěn)，只有他自己明白，他這一生的溫柔都用在了等待夢中這看不清尋不到的人影身上，他如同上癮了般追逐這有如燦爛太陽的人，因而，他永遠不會拒絕這人的任何要求。
“我豈會不信你……”白和愣愣地看著對方然后落下淚來。
最先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是白程，他抬腳走到白策面前，發(fā)狠擰住他耳朵，不動聲色地擋住了白和暴露在人前的身影。他一面以凌厲眼神阻止白策叫痛，一面向門外小童道：“叫他進來。”
門外小童聲音方落，就見一著青衣的年輕人進來，面容堅毅，身形挺拔，行動如風。
這趙時就是當時靈主預(yù)言的大將軍。他是奴隸出身，因靈主預(yù)言而得到白瑾青眼，自此脫離了奴隸行列，以良家子身份進入衛(wèi)尉。后來秦中陷落，白瑾被北翟三王子斬殺，頭顱也被殘忍割下懸掛于城門口示眾。哀宗率眾臣子出逃，趙時作為衛(wèi)尉衛(wèi)士跟隨哀宗左右，被北翟軍隊堵截于秦中邊境日照縣一戶農(nóng)家內(nèi)，哀宗以身殉國，諸大臣自殺跟隨國主者也有，投降北翟軍隊者也有，以言語迷惑北翟軍隊后趁機逃跑者也有，還有一部分人，忍辱偷生，暗自謀劃刺殺任務(wù)，而當時年紀不過十三四的趙時，主動承擔刺殺北翟三王子的死士之責。
以投降為名行刺殺之實，只有當時被逼至絕望的這幫年輕人才相信可以實現(xiàn)。趙時明明清楚北翟三王子早已看穿這一切，卻仍是承擔起刺殺之責，果然被衛(wèi)士持刀制住，命懸一線；若不是突然聽聞白和要趁機攻打靈均（北翟王城）的消息，三王子急怒攻心而亂了步伐，否則不會放過這小子轉(zhuǎn)而帶兵回北翟。
回國后見到這個由數(shù)十個醫(yī)官晝夜不息才救回來的孩子，白和也曾壓不住怒氣質(zhì)問他：“為何在明知不敵的情況下仍做出這種蠢事？你的命輕賤不要緊，但我秦中的大將軍怎可如此鼠目寸光，完全不知大局為重？說來不該把你交給衛(wèi)尉的；也是，守城的懂什么兵法？”
那孩子垂著頭，身體因為傷痛止不住顫抖，但他的脊梁卻仍是板的筆直，似乎在無言抗議白和的質(zhì)問。而這無疑讓白和更為惱火，他摔下桌案上的硯臺，怒道：“說，你這么做的原因，我不想聽你死的不明不白?！?p> “仆只是想著，若仆當真是大將軍，那么仆定不會死在這里；而那些人，仆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死?！蹦呛⒆右蚓霉蚨樕l(fā)白，咬緊唇，卻是不肯低頭認錯一句，“靈主的預(yù)言不會出錯，丞相也不會培養(yǎng)一個無能的人，仆便篤定自己能成為大將軍?！?p> “你倒是有自信?！卑缀拖破鹧鄄€，瞧底下跪著的小孩。他眼神古怪，似乎在趙時身上搜尋什么人的身影。
看著底下跪著的滿身纏著紗布的孩子，脊柱仍是挺得筆直，低著頭看不清表情，他想找出更多，陡然卻發(fā)現(xiàn)底下人沒有一絲與他記憶中的人重合，記憶中的那人明媚而張揚，和底下跪著的溫厚老實而堅韌的孩子完全不同，白和敏銳感覺到方才腦海中的那個逐漸清晰的身影似乎又模糊了。因此，他慢慢收斂心中的遺憾，又恢復(fù)成平日里那副謹慎多思的模樣，語氣淡淡道：“我知道了，既然你相信自己就是秦中的大將軍，那就做好大將軍吧，如果再有下次，兩罪并罰?！?p> 趙時剛踏進門來，便感覺被兩道氣惱的目光盯住，身形一頓，只得暗自思考哪里惹著了這位扁著嘴揉耳朵的大公子；又聽得白程先說道：“阿時，自曹襄公于大荒自縊，曹國政治混亂，黨派紛爭，曹國夫人向秦中借兵鎮(zhèn)壓國中亂黨，幾位主事認為當派你去，你有何想法？”
趙時不做他想，只垂手應(yīng)道：“時定會竭力以對，不會讓主君失望?！?p> “很好。你一向沉穩(wěn)，處事也頗周全，幾位主事對你都贊賞不已，此次曹國之行，我們對你寄予厚望，望你能得勝歸來。”白程上前拍了拍趙時的肩膀以作鼓勵；隨著白程夸贊的話，趙時感覺背上的目光愈發(fā)灼熱了，他難耐地動了動身體。
正對趙時呲牙咧嘴的白策突然遭到白程瞪視，嚇得呼吸一滯，想起自己沒做錯事便又不滿地瞪回去，一臉怨怒不敢言；彼時早已回轉(zhuǎn)心神的白和，被侄子不服氣的眼神瞧得又好氣又好笑，遂向趙時問道：“阿時，你是靈主預(yù)言的大將軍，依你來看，國中局勢如何？現(xiàn)我手中有一名小將，實力非凡，我是否該派他與你同行？”
隨白和問話，那兩道炙熱的目光又盯住他，趙時努力忽視這目光道：“仆認為不該。諸侯多難，秦中幾位大將均帶兵出征，以致王城無人鎮(zhèn)守；北翟自翟三王子起，幾代君主都對秦中虎視眈眈，此時定會趁機攻打秦中，大司馬乃國之棟梁，輕易不得出征，屆時便需要一人能領(lǐng)兵對戰(zhàn)北翟?！彼闹缀驮捴械男⒅傅氖前撞撸忠姲壮涛⒉豢刹斓負u了搖頭，心中了然，便故意將當今局勢往夸張了說，好像秦中現(xiàn)在已陷入危難，非白策坐鎮(zhèn)方可解除危機不可。
白季擔憂的多是趙時年輕不堪重負，卻從未憂慮有白和坐鎮(zhèn)的秦中會再次陷入當年危難，這時聽趙時面不改色的胡說，又見白策果然如白和所料拍著胸脯承諾要好好守護秦中安危，不由地撇過頭去憋笑。待白程黑著臉將神采奕奕的白策轟出去，白季先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們白家的人，精明的、貪心的都有，卻是從沒見族里出過這等好哄騙的孩子。”
[1]衛(wèi)國之戰(zhàn)：指秦中陷落后白和帶領(lǐng)的奪回秦中的戰(zhàn)役，史稱衛(wèi)國之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