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并沒有下雨，外邊的水退了一些，大家的恐慌情緒也消散了大半。簡單地吃了中飯之后陳有和、水根、門子三人淌著大腿根深的污水出去買生活用品了。米所剩無幾，菜也沒有了，陳有和他們計(jì)劃去買點(diǎn)蔬菜、魚或者肉。吃了四頓的榨菜、咸菜，嘴里一天到晚干得很。
譚家英和桂花靠在樓梯口的鐵欄桿望著下邊的一片汪洋發(fā)呆。她和桂花念著屋里的好，要是可以，她也想像蓮香和正英一樣，待在屋里帶攏兩個孩子……
不曉得月紅和立生怎么樣了？屋里有沒有漲大水？
她想到。
此時，陳月紅正挑著兩個小半桶尿走在新升大隊(duì)的石子路上。立生蹦跳著跟在旁邊，等過了橋，就換他擔(dān)。
自從爸媽出門后，月紅同弟弟反而要好了。上半年，爸媽在屋里的時候，他們總要鬧矛盾，時常斗嘴。甚至吃起飯來都要搶飯勺，就為爭誰先舀飯?，F(xiàn)在他們心里清楚，屋里只有他們倆，吵嘴打架也沒人可以告狀，干脆就不吵了。兩個人每天有商有量地一起煮飯，再也不爭不搶什么，仿佛一下子長大了不少。
平時立生負(fù)責(zé)擔(dān)屋里要用的水，要是水缸里的水沒有了，他就會穿過兩條巷子，到學(xué)富的搖水井上去打。婆婆的搖水井離他們的灶房比較遠(yuǎn)，他懶得跑，直接就在最近的學(xué)富井上打。衣服也是兩個人相幫著洗的，立生搖水，月紅洗。時常有從旁邊經(jīng)過的大人夸贊：“啊呀，這兩個小孩真是懂事能干！”
月紅心里卻不是滋味，如果可以，誰愿意這么早懂事。她也想像其他孩子一樣，一群一伙的到處玩耍。不用操心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
暑假的最后一個月，月紅和立生一天到晚就在婆婆屋后的那個小菜園子待著。說是菜園，實(shí)際是一間倒塌的房屋，因?yàn)槭屈S泥巴墻，倒塌之后，那些黃泥巴就成了植物生長的天堂，婆婆隨手丟了一兩塊洋姜進(jìn)去，現(xiàn)在墻根的一片長的都是洋姜高高的桿子；爺爺還挖了一些塘泥來，在里頭栽了一小垅辣椒和一畦空心菜。半截的墻根上擱著兩個舊洋瓷盆，里頭是常年綠油油的小韭菜。家里要是打個蛋湯什么的，就去那里掐一小撮，切成細(xì)沫，撒在蛋湯上，又好看，又香。
菜園的東西南三個面也是舊屋，北面起了一個新屋擋住了，往里面一鉆，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F(xiàn)在那里就成了月紅和立生的秘密基地。中午吃了飯，他們一人搬來一張小方凳，在陰里寫暑假作業(yè)，有時是看一本閑書，或者折紙玩。
四周很安靜，連腳步聲都沒有，偶爾一只兩只小鳥飛過，停在長著雜草的斷墻上“唧咋”叫兩聲，發(fā)現(xiàn)兩人又馬上啪啪翅膀飛走了。婆婆爺爺有時進(jìn)來看看里頭的菜。
這是一個神奇的地方，四周殘破不堪，上空卻是一方湛藍(lán)明亮的天。有時一朵輕薄的白云飄過來，有時是一團(tuán)厚重的烏云。
現(xiàn)在月紅邁著釀釀蹌蹌的小步子，臉漲得通紅，肩膀硌得疼痛不已，她只能不時換肩膀挑。這樣大的尿桶對于她來說有些吃不消，何況里頭還有半桶尿。婆婆從路邊折來兩把野草丟在尿桶里，防止走動時尿從桶里濺起來。她胳膊上挎?zhèn)€糞籠蹣跚著跟在后頭，爺爺則扛了一把鋤頭奮力地邁著他那兩條老腿。今年叔叔有豐不在屋里，婆婆爺爺兩個做不動田里的活，只能種點(diǎn)菜。他們在河背上有三分多地，是年輕時開荒來的，不算在分的地里。那里離坪山近，缺水得厲害，因此也只適合種點(diǎn)菜。老兩口自己種的蔬菜還是勉強(qiáng)夠吃的，就是地方有點(diǎn)遠(yuǎn)，三四里地，對于七十多歲的老人來說來去一趟不容易。更不要說婆婆的眼睛早年就看不清，現(xiàn)在更是瞎得不行。就算你站在面前，她也只能看到一個人影。如果不出聲，她根本不知道是誰。
過了垅上，朝鄉(xiāng)道走，橫穿鄉(xiāng)道以后，再往前走一點(diǎn)，就到了河背上。現(xiàn)在又換月紅擔(dān)，她擔(dān)著尿桶小心翼翼地下了石子路，拐到窄窄的田梗路上。走完這截田梗往右邊的一個小坡上就是爺爺婆婆的菜地。菜地四周的田梗上間隔插著一人高的細(xì)竹桿。田埂下種著長豆角、絲瓜，它們的苗順著竹桿往上爬，已經(jīng)快把竹桿遮住了。一條條細(xì)長碧綠的豆角和飽滿的絲瓜從葉子縫隙中探出來，隱隱約約。
田地被分成三垅，右邊一垅種的是辣椒，中間的是茄子，茄子的尾部還有一棵南瓜，結(jié)了有好幾個，藏在寬闊的葉子底下。左邊一垅是空心菜，葉子已經(jīng)被蟲子咬得像篩子一樣。雖然從上半年起，興起了“樂果”，只消一噴，就能保菜不被蟲子吃，可是自家吃的菜，噴這個的還是少，一般都用在水稻防蟲上。你看，溝渠里不還躺著兩個黑色的“樂果”瓶子。實(shí)際上，不止有殺蟲的藥，還有除草的呢。往年，到了秧苗移栽長實(shí)之后，大家伙都要到水田里去人工拔草，一畝地得消一家人半天的時間才能拔干凈?，F(xiàn)在好了，除草劑往里邊一撒，啥都不剩，原來生機(jī)勃勃的野草，一夜之間就會枯黃。春天，每塊田地都被翻轉(zhuǎn)過來，撒上幾樣肥料打底，再加上除草劑，第二天就會發(fā)現(xiàn)水田里漂著一層被藥死的蚯蚓和螞蝗。陳月紅記得原先壩下的田里每到栽禾的時候，就會在渾濁的泥巴水里看見一種有著彩色橫條紋的小魚，今年就沒怎么見了。溝渠里的泥鰍也少了，小一些的時候，她經(jīng)常和立生提個簸箕去石子路兩邊的溝渠里去抓泥鰍烤來吃。
昌世老漢啐了一口唾沫到手心，雙手抹勻，一手前一手后，抓緊鋤頭把，費(fèi)力揚(yáng)起鋤頭，小心翼翼挖除菜旁邊的野草。
月紅和立生同婆婆一起摘辣椒和茄子。摘完菜，婆婆去掐空心菜，月紅和立生結(jié)伴去不遠(yuǎn)處的河溝里抬了半尿桶水回來，把尿桶里的尿摻稀。地里有一把專門用來澆菜的長把黑瓢，月紅就用這把瓢來一瓢瓢往菜根下澆著尿水，立生負(fù)責(zé)跟在后邊抬尿桶。
做完這些，太陽也差不多下山了。地里干活的人陸陸續(xù)續(xù)挑著東西往村里走。
婆婆將摘下的空心菜都放進(jìn)糞籠里，茄子豆角辣椒則裝到洗了兩遍的尿桶。爺爺?shù)牟菀茬P得差不多了，四個人便往下走。四野是綠油油的禾苗，太陽已經(jīng)落山，天空只剩一片緋紅。靠近村里的方向，天空則是清冷的藍(lán)色，一輪彎月掛在鵝山頂上。
回到屋里，婆婆爺爺勻了一些菜給他們。月紅和立生沒有同婆婆爺爺一起吃飯，這么大了，別個會笑話。譚家英在屋里的時候折騰的菜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結(jié)什么菜了，姐弟倆平時吃菜比較節(jié)省，婆婆爺爺時常會勻一些菜給他們，有時實(shí)在沒有了就去菜市場買點(diǎn)冬瓜或者南瓜。月紅對南瓜的印象尤其深刻，在爸媽走的那一個月，正好是暑假，表弟成輝像往年一樣，一放假就來她家住了?？墒莿倓傋×艘粋€禮拜，他就回去了。回去他同他媽說，在羊山天天吃冬瓜、南瓜，吃膩了。
可是月紅能有什么辦法，她怕爸媽留的票子撐不到爸媽回家……
真的，她現(xiàn)在深深體會到了生活的艱難，也學(xué)會精打細(xì)算。比如一個禮拜最多只能用多少錢買菜，買哪種菜最劃算……
現(xiàn)在月紅和立生捧著菜，一前一后穿過小巷子，進(jìn)了自家的灶房。不用說，立生就知道去生火。月紅洗好菜，就開始炒了起來。飯是早上煮好的，只需要炒熱就可以。
家里還有一大包干酸菜，秋天地里的白菜收成的時候，港子河兩岸的斜坡上晾滿了被風(fēng)吹得皺皺的白菜。晾干水分的白菜，會被按進(jìn)一口大缸，撒上鹽，加齊缸口的米酒底水，泡上半個多月，就成了酸菜。酸菜切碎，曬干就制成了可以儲存兩三年的酸菜干。
晚上，陳月紅除了炒一碗空心菜，還拍了一些青辣椒，來炒酸菜干，這酸菜炒青椒在姐弟兩個眼里可是個好菜，又酸又辣，特別下飯。
等月紅的飯炒熱后，立生把灶里的火打熄，兩人坐到桌上準(zhǔn)備吃飯。
剛剛端起碗，隔壁屋的有光和小燕兄妹就端著一碗飯?jiān)谒暮箝T說話。
“吃的什么？”。小燕從后門探出一個腦袋，睜著一對丹鳳眼問道。
“酸菜干炒辣椒?！痹录t反頭回答。說著，她和立生也端起碗，走到后門，他們四個來到一米開外的有光的后門門檻上蹲著。小燕和有光的爸媽——敏世和正英正坐在隔壁屋的桌上吃飯。
月紅家借用的灶房與敏世家睡覺的房間相鄰，兩家的后門對后門開著。他屋里的兩個孩子沒事就來找月紅姐弟玩耍，月紅和立生有時也去他屋里同小燕、有光一起看電視。他們兩個大人都是和善淳樸的人，敏世讀過初中，在大隊(duì)里當(dāng)書記，但是從來不擺架子。夫妻倆見了月紅和立生在屋里看電視，會刻意出去，免得孩子們看得拘謹(jǐn)。有時見他們很快不看了，會說：“看嗒，想看就看?！?p> 一會兒之后，小燕跑到屋里去了。出來的時候，她碗里多了三塊燉得軟爛的豬蹄。
吃了兩口，小燕笑著對月紅說：“哎呀，我有點(diǎn)吃膩了。跟你換。”
還沒等月紅反應(yīng)過來，小燕就已經(jīng)斜著碗，把碗里兩塊沒吃過的豬蹄撥到了她的碗里，又從她碗里夾了一點(diǎn)酸菜塞到嘴里。
“哎呀，快辣死我了。還蠻好吃呢。”小燕張著嘴哈氣，笑著，辣出眼淚。
月紅和立生蹲在地上笑她，有光故意氣妹妹，嬉笑著說：“就辣死你?！?p> “辣死你才好?！毙⊙嗑镏彀?，白了她哥一眼。他們兩兄妹時常要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斗嘴，惹得她媽正英操家伙才停歇。
這時候，兩兄妹端著飯碗，嘴里對著：
“辣死你?！保?p> “辣死你——”
……
兩人一路追趕著進(jìn)了屋里。不一會兒，就聽到小燕的哭聲，以及她媽的罵聲。
月紅和立生端著碗回了屋里，月紅分了一塊豬蹄給立生，兩人才坐下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正英的罵聲：“死轉(zhuǎn)來噠，看我不打死你。”
月紅和立生又端著碗走到后門，他們探出腦袋，就看見正英叉著腰站在自家門口生氣地罵到。有光躲在巷道的另一頭，伸出半個腦袋，沖著他媽嬉皮笑臉。
正英轉(zhuǎn)頭看見月紅和立生，大聲說到：“你看人家兩姐弟，和和溫溫的，哪像你們兩個死娃娃，一天到晚就爭啊吵啊，沒一天消停日子?！薄Ｓ泄膺€是嬉皮笑臉，還拿屁股對著他媽扭動。正英又罵了幾句就轉(zhuǎn)頭進(jìn)了屋。
月紅和立生坐回到桌前接著吃飯。天地又安靜了下來，屋子里只有兩人咀嚼的聲音。屋外傳來敏世兩口子撿教孩子的聲音，還有下邊一戶人家的女人在“哦哩哩哩”呼喚鴨子的聲音。月紅和立生兩人相對無言，只顧低著頭吃飯。他們心里現(xiàn)在有點(diǎn)羨慕小燕、有光被爸媽教訓(xùn)，起碼家里是熱鬧、有溫度的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