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黜龍

第四十二章 天街行(15)

黜龍 榴彈怕水 4961 2021-12-30 19:20:29

  立在犯人中間的張行冷冷看著一身新衣的對方,一直到周邊笑聲漸止。

  而笑聲既止,張行一邊扶腰走過去一邊反而笑了出來:“那我是該稱呼你為高將軍呢,還是劉老哥?”

  “都行?!备唛L業(yè),也就是劉老哥了,腦袋對著對方的移動而轉(zhuǎn)了回來,全程絲毫不慌?!拔冶拘談ⅲ袆㈤L業(yè),后來平國公賜姓為高,上下就都喊我高長業(yè)……至于老弟,咱們這般交情,喊我什么都行!”

  “老哥……黑帝爺?shù)摹妒幠Ы?jīng)》中說的清楚,有仇必報,有恥必雪,父子之仇,三世不晚,君國之恥,七世可雪,我就不問你為什么要殺張尚書了?!睆埿卸琢讼聛恚M量大聲詢問,以作避嫌?!暗慵热灰獫撔袕?fù)仇,為何還要生兒育女呢?”

  周圍安靜無聲,遠處的柴常檢與那名黑綬也遠遠望著這一幕負手不語。

  “不是親生兒女?!?p>  高長業(yè)嬉笑做答?!皫讉€兒女,小的那個是路邊撿的遺孤,大的那個和老婆子一起的,遇到我時他爹犯了罪、殺了頭,也沒個著落……再說了,我又不是沒準備,老弟你剛搬走不久,那邊張文達一去靖安臺提人,我就讓他們帶著家資逃出去了,逃到東境、河北,誰還真為了幾個婦孺去找?沒你想的誰對不起誰?!?p>  “你的這幫兄弟隔了十六年,居然一呼百應(yīng)?”張行扭頭四下去看。

  周圍轟然起來,都在嬉笑怒罵,過了好一陣子才安生下來。

  而高長業(yè)卻終于稍微正經(jīng)了起來:“老弟想多了,當(dāng)日平國公被冤殺,我們逃到了河?xùn)|鹽池立誓要殺張文達時,一共兩百二十七人……

  “等到十二年前,張文達入京,我們按照約定來到東都時,便只能找到一百二十三人了……

  “這十二年,死的死、走的走,等到今年,尚維持聯(lián)絡(luò)的,尚有七十六人……

  “而到了劫獄那日,按照約定送走了家人來洛水邊匯合的,便只有四十三人了……而到了今日,更只有這三十五人一起伏在北門處……哪里有你想得那般豪氣?”

  張行點了點頭,然后宛如挑撥離間一般正色問了一句:“走的那小兩百人,你怨他們嗎?”

  “老弟想什么呢?”

  高長業(yè)搖頭不停。“你為何要問我這事,還不是覺得人心都是肉長的,十幾年下來,便不是親生的,我也不該扔下妻兒來做這種事情?想來做個嘲諷?你一個外人都知道這個道理,那敢問我一個切身之人,如何不懂,又為何要怨他們?他們才是人心肉長的那些,而且他們這些人,竟無一人學(xué)當(dāng)年張文達反戈一擊,我感激已經(jīng)來不及了,憑什么來怨?”

  張行點點頭,半是釋然半是不甘:“今天的事情,是老哥你全程謀劃主使的?”

  “是?!备唛L業(yè)得意反問?!安皇俏疫€能是誰?”

  “我今日在正平坊,差點被你的謀劃弄死!”張行近乎于埋怨一般接道。“賀若懷豹打不過那些高手,全程都在拼了命的殺我們這些沒有反抗之力的金吾衛(wèi)與錦衣騎,好替你吸引官府?!?p>  “且不說你是官,我是賊……老弟為何對此事有怨氣?”高長業(yè)忍不住笑道?!拔乙膊徊m你,我哪里管得住賀若懷豹,他本意就是要肆意殺一殺,正平坊和修業(yè)坊,哪有什么主次?”

  張行一時語塞。

  “不過說句良心話,我還真想過你撞上賀若懷豹那貨的情境?!备唛L業(yè)稍微斂容以對?!暗掖蛐难劾镉X得老弟你是個有本事和運道的人,不會這么容易死,而且,經(jīng)歷這種事情多了,人才能成長起來,老弟還年輕,不要在意的?!?p>  照這么說,我還得謝謝你呢?

  哄笑聲中,一瞬間張行真心想給此間人一個大耳瓜子。

  “那我再只問一句。”張行抹了把有些癢的眼角,今天他淋了一整日的雨水了?!袄细缦胫遥液芨屑?,但正平坊那么多無辜,也在老哥算計中嗎?”

  “這就沒辦法了?!备唛L業(yè)再度斂容,誠懇以對?!安贿^,還是容我做個辯解……正平坊里,可不止是賀若懷豹他們,主要還是前一陣子楊慎造反時楊、李兩家安置的內(nèi)應(yīng),只是楊慎敗的太快才稀里糊涂留存了下來……而這般搜下去,有我們沒我們,正平坊都免不了一場大開殺戒?!?p>  張行點點頭,突兀來問:“南衙張公也在你算計中嗎?”

  遠處,柴常檢的眼神忽然嚴肅。

  “我曉得老弟是什么意思。”高長業(yè)大笑道?!捌鋵嵱行┦虑?,更多的是順水推舟,高抬貴手,從靖安臺到此地皆是如此……唯獨張世昭這廝確實是被我算計出來的,他那等過于聰慧的人物,慣會多想,今日被我抬到正平坊,怕是還以為其他大人物在設(shè)局戲弄他呢,臉色一定好看!”

  遠處,柴常檢負手往前走了兩步。

  而張行得到了答案,也終于站起身來,然后卻欲言又止。

  高長業(yè)看到這一幕,笑的眼淚都出來了,放聲來問:“老弟,你都問到這份上,最后這一問不問出口來,不光是你,便是周圍你站崗的同列,怕是都不甘心的……那柴常檢忍到現(xiàn)在,不就是想聽那一問嗎?”

  “我就是不問?!睆埿邢肓艘幌拢潇o搖頭,然后直接拔腿,往十字街北面平靜走去?!翱茨阕约罕锊槐锏淖?!”

  而果然,張行走過兩步而已,高長業(yè)陡然面色漲紅起來,繼而放聲嘶吼:

  “你們不就是想問,十五六年了,人心都快散光了,為了一個背主小人,非得來這一遭,值得嗎?是不是?是不是想問值不值?

  “但這事不是值不值的事情,是你夜來夢醒,老婆孩子熱床頭,心里是不是還有一絲不平之氣的事情!但心中還有一絲不平,今日爽快了,如何不值得?!

  “張老弟!別人不懂,你這樣的義氣人物,如何不懂?!非得死前憋我這一次?!”

  張行頭也不回,直接在嘶吼中走到柴常檢身前,微微一拱手:“常檢,我問完了。”

  柴常檢眼睛都在遠處高長業(yè)身上,并不在意,只是微微一頷首,便側(cè)身讓開。

  而張行也兀自去解馬。

  “是因為我傷及無辜嗎?!”

  而在這個過程中,身后高長業(yè)居然絲毫不停。“若非是知道會傷及無辜,知道注定有來無回,我們何至于在此靜待曹林?!我們從沒說自己是什么堂皇大義!也沒說自己沒被貴人們當(dāng)成刀來使,但我們就是要為胸中一口氣,就是要報仇!!你情我愿,如此而已?。?!”

  說到最后,高長業(yè)以頭撞向濕漉漉的十字街石板地面,血流滿面,石板開裂,卻復(fù)又仰起頭來,奮力一聲長嘯。

  嘯聲中明顯摻雜著真氣鼓動,引得周圍執(zhí)勤錦衣騎士紛紛緊張起來,甚至有人本能看向在場的柴常檢,希望后者能去制止高長業(yè)。

  但很快,他們就放棄了。

  因為隨著張行翻身上馬,這三十多個賊徒,幾乎人人都仿效高長業(yè)呼嘯起來……聲音此起彼伏,響徹整個修業(yè)坊,既如晨鐘又如暮鼓。

  而張行漸行漸遠,走出坊門來到天街上時,卻莫名覺得這聲音仿佛是聽?wèi)T了的凈街銅缽一樣,催著他往家走。

  但行到洛水前,天色已晚,待見得左右無人,張行莫名駐馬橋上,然后居然也暗自運行真氣,繼而奮力一聲長嘯。

  此時,雨水已停,一聲嘯罷,張行只覺自己渾身經(jīng)脈都隨之束起,尤其是自太陽穴至左手的第六條正脈,剛剛通了三一之?dāng)?shù),此時被鼓動起來,居然整個都在晃動,便趕緊一提胯下官馬,往租賃后根本沒住幾日的家中去了。

  “陛下,老臣冒死以詢。”

  就在張行洛水舊中橋長嘯之時,依著北邙山建造的紫微宮乾陽殿內(nèi),一場只有兩個人的奏對已經(jīng)進展到最緊要的關(guān)頭,而向當(dāng)朝皇帝曹徹進言者,自然是他的堂叔,當(dāng)朝靖安臺中丞、大宗師曹林。

  “今日事中,負責(zé)臨機處置的眾臣僚,無外乎是臣、牛督公、張左丞三人為先,臣敢問一聲,這三人難道會對陛下不忠嗎?”

  “這才是最可惡之處!”隔著玉簾,圣人曹徹冷冷出言?!斑B你們都覺得朕處置不好此事嗎?”

  “陛下!”曹林雙眉挑起,昂然出聲。“臣絕無此意,且要為那兩位道一聲屈……自夏雨連綿以后,張左丞每日中午往西市查探,此番明顯是被人算計了,急促之下,除了稍作敷衍,靜觀其變,還能如何?而牛督公更沒有半點主動而為的行徑,無外乎是在北衙坐鎮(zhèn),有陛下圣旨或南衙請求方才出動?!?p>  “那皇叔呢?”曹徹忽然隔著玉簾打斷對方。

  “臣對得起祖宗,對得起大魏,對得起先帝,更對得起陛下!”曹林沒有半點遲疑,竟是直接揚聲抗辯了回去?!氨菹逻B老臣都要生疑嗎?”

  “也是?!辈軓厮坪鹾鋈婚g冷靜了下來?!叭暨B皇叔都不能依靠,這天下也沒什么人可以信任了……但請皇叔想一想,這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連張文達都死,朕若就此收攏起來,天下人是不是會覺得朕就此可欺了?”

  “這便是臣要說的事情。”

  曹林的語氣也忽然平緩飄忽起來。“之前臣等反對陛下大肆株連,是因為前線二十萬眾盡墨,中原又疲敝……這個時候強行株連,挖根一樣的株連,怕是真要在驚懼之下逼反、逼亂西都與太原各處了,因為他們彼時因為陛下的壓力,早早相互連結(jié)試探,而今日東都的騷亂,也正是印證了此事……而若是那般,咱們拿什么去鎮(zhèn)壓?”

  大概是聽出了一絲異樣,玉簾后的大魏皇帝保持了一絲耐心。

  “但今日張文達死了,卻讓他們對陛下松懈,并內(nèi)里相互疑慮起來,這個時候反而可以稍作剪除……”曹林拱起手來,娓娓道來?!皸钍稀⒗钍鲜讗罕卣D,而其他各家,卻不妨稍作緩和,既做壓制,又不觸動根本,如白氏、趙氏這等頭面大族,不碰他們的上柱國、尚書之位,只去取他們的侍郎、將軍職務(wù),而如韓氏等本有內(nèi)情的各家,割了分支的一個柱國,又何妨呢?都摘一些,加在一起,便足以起到修剪的作用,能讓他們收斂一時,也讓陛下恩威盡顯。”

  “今日修剪,明日再生……”皇帝嗤笑以對?!半逓榛实?,陸上至尊,卻要受這些凡人脅迫。”

  “時機很重要。”

  曹林沒有反駁對方,而是繼續(xù)說出了自己考量的根底。“陛下……剪除的同時,咱們得趕緊重立上五軍,并在東境、河北、中原重立各衛(wèi)府了……或者更進一步,直接棄了舊制,建一支新軍,而這一次,新軍中不就恰好干凈許多了嗎?”

  皇帝思索片刻,微微冷笑:“也罷!”

  曹林如釋重負。

  但緊接著,玉簾后便繼續(xù)言道:“黑塔下就不要留凝丹期以上的囚犯了?!?p>  曹林怔了一下,但還是緩緩頷首。

  “天意難測啊?!庇窈熀罄^續(xù)感慨,而且依舊莫名?!疤煲怆y測?!?p>  曹林本欲直接告辭的,聽到此言,再度怔住,居然也只是一聲嘆氣:“不錯,天意難測!”

  張行回到住處的時候,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他將官馬隨意系在所租住所的院中,迎面便見到秦寶打著燈籠走了出來。

  秦二郎似乎有什么話說,卻沒有在院中開口,而二人走進堂屋,張行直接微微一抬手,便坐下身來開始嘗試運氣打坐。

  且說,數(shù)日間殺了許多人,張行體內(nèi)真氣早已經(jīng)充盈到‘撐漲’的地步,包括之前幾日,他也一直在不停打坐沖脈并大量使用真氣來做平衡。而就在剛剛,不知道是今日經(jīng)歷了太多生死搏殺,還是洛水那一聲長嘯本身有什么說法,現(xiàn)在他明顯察覺到了一絲契機,第六條正脈,似乎已經(jīng)明晃晃的顯露出來。

  至于秦寶,雖然不曉得其中內(nèi)情,但打坐和沖脈契機卻是曉得的,便干脆一聲不吭,等在旁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張行方才長呼了一口氣,然后奮力站起身來。

  “張三哥,第六條正脈通了嗎?”秦寶主動詢問。“剛剛是動了什么契機?”

  “是動了契機,但沒有沖開整條脈絡(luò)?!睆埿杏幸徽f一。“接下來幾日再努力吧?!?p>  “無妨?!鼻貙毎参康??!罢}階段急不得,張三哥能這么快引動第六條,已經(jīng)算是了不得了。”

  “我沒有沮喪?!睆埿袝缘脤Ψ秸`會,只是嘆氣?!拔沂墙袢仗?,太臟……現(xiàn)在又太餓……不是為沖脈的事情。”

  燈火下,秦寶連連頷首,似乎又想說什么話。

  “有話就說?!睆埿锌戳藷o語。“你在坊內(nèi)買飯了嗎?”

  “買了,但不是要說這個。”秦寶以手指向張行身后?!皬埲缱约簛砜幢闶恰!?p>  張行茫然回頭,然后怔住。

  “家里沒干柴了!”芬娘隔著抹布,端著一個熱騰騰的砂鍋走了過來,徑直放下?!叭际菨竦呐?,我花了好大力氣才煨熱了秦二郎帶來的東西?!?p>  說著,又轉(zhuǎn)身走了。

  張行茫然看著這一幕,想要說什么,卻沒說出來。

  而芬娘很快又回來了,卻又把一個熟悉的物什塞到了張行手里:“你不在這幾日,我爹拿走了你的羅盤,昨日才送回來……說要謝謝你,不然他都找不到楊慎的那些人?!?p>  張行接過羅盤,一聲不吭,但雙手卻已經(jīng)顫抖。

  才十四五歲的芬娘再度轉(zhuǎn)回,走到門檻時,復(fù)又立住,再回頭時卻怎么都忍不住,愣是扒著堂屋的門沿開始流淚,然后迅速淚流滿面,語言哽咽:“我爹……我爹說,你有三成可能會攆我走,你要攆我走嗎?”

  張行一瞬間捏緊了拳頭,他真的想現(xiàn)在沖到修業(yè)坊,把手里的羅盤塞進高長業(yè)的嘴里。

  “三哥?!鼻囟墒莻€老實孩子?!笆虑槲掖蟾哦贾懒?,這事跟芬娘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了,馮庸家的事情都做了,這么一個姑娘,這個情勢,如何不能收留?咱們倆,誰知道她是誰?反倒是真要攆走了,怕是立即要被抓起來殺了的?!?p>  “吃飯?!?p>  張行將羅盤扔到桌子上,居然沒有發(fā)火?!拔铱祓I死了?!?p>  話音既落,秦寶松了口氣,芬娘也轉(zhuǎn)身而去,與此同時,不知道是不是雨停下了的緣故,再加上承福坊后面為洛水,前面為靖安臺的那個深潭,竟然慢慢起了蛙鳴,并且迅速席卷了整個東都。

  而張行只是悶頭干飯。

  正所謂:

  風(fēng)驅(qū)急雨灑高城,云壓輕雷殷地聲。

  雨過不知龍去處,一池草色萬蛙鳴。

  PS:感謝新盟主南北長安a同學(xué),大家元旦繼續(xù)快樂啊……下午困得睡著了,剛剛碼好,讓大家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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