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草地上,孩子們纏著金發(fā)少女捉蟲子、過家家、蕩秋千,還有聊天。
「吶,薇爾莉特姐姐,信這種東西,最適合傳達(dá)的是哪種心意呢?」
「我想……應(yīng)該是思念吧……」她仰頭看著頭頂?shù)臉涫a,陽光透過層層綠葉,在地上灑出圓圓的亮色,像顫動的露珠一般。
「唉?為什么?」
「兩個人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不能相見,就只能用文字來交流。那么思念,應(yīng)該是最容易體現(xiàn)出來的,對吧?」蔚藍(lán)的眸子,在這一刻顯得如此的深邃。
「唔……說的是呢……」孩子們的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郁,但是還是被薇爾莉特敏銳的捕捉到了。她招呼著孩子們在自己的身旁坐下,然后輕聲問道:
「大家,想聽故事嗎?」
「想!」
「是關(guān)于姐姐過去的故事嗎?」
「好玩嗎?」
「有人死了嗎?」
「戰(zhàn)爭時期的嗎?」
……
形形色色的回答此起彼伏。薇爾莉特卻只是笑笑,將一縷發(fā)絲攬到耳后,靠在大樹上,看著綠葉點綴的碧藍(lán)色天空,娓娓道來:
「這個故事雖然有點長,但是卻一點也不無聊。
有一個小女孩,失去了自己所有的記憶。從她認(rèn)識到自我的存在開始,她就已經(jīng)獨自一人生活在荒島上了。她不知道誰是自己的父母,也不知道如何說話,更不記得自己有什么親人。可是,她記得怎么殺戮。她能嫻熟地用各種手邊的工具殺死兔子、狼、甚至是熊,以此來保護自己和填飽肚子。
直到有一天,一隊兇神惡煞的軍人坐著船,來到了這個荒涼的小島,發(fā)現(xiàn)了這個宛如野獸的、但是卻長得很美的孩子。他們很好奇,但是孩子很害怕。就這樣,小女孩就像對待野獸一樣,把這些人殺掉了。但是,那個時候的她,對人沒有任何概念,所以,也不知道什么是罪惡。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兩個東西:弱肉強食的法則,和活下去的本能。
現(xiàn)在看來,那些蜂擁而上想要抓住女孩的男人們,只是覬覦她的身體和美貌。但,他們選錯了對象,也因此付出了代價。而那個想要喝止住這些人的海軍軍官,一個編著深藍(lán)色長辮的男人,卻讓女孩感覺有想要去依賴的念頭。
小女孩想要找一個依靠,一個不用讓自己感受到孤獨的地方,和一個看著自己的人。而那個會殺人、會皺眉,卻又不和她打架的軍官,似乎不錯。
其實,那個軍官是那群男人的艦長,女孩的暴行讓他憤怒,也讓他恐懼。但是,他是一名軍人。他覺得,女孩的戰(zhàn)斗技巧,能保護他那個陷在大陸內(nèi)戰(zhàn)的泥潭里的弟弟,一位陸軍少校。于是,軍官強忍著恨意和厭惡,把她帶了回去,送給了自己的弟弟。
海軍軍官把女孩裝在麻袋里,像運送奴隸和牲畜一樣把她丟在了弟弟面前。弟弟解開了麻袋口,少女因此第一次看見了油燈的亮光,也看見了那個后來真正拯救她的人。
她努力抬著頭,但是連夜的顛簸讓她感到脫力和疲倦。但是,她看到了那個少校的眼睛。那是一雙純凈的、和藹的、溫柔中透著心疼與陰郁的翠綠眼眸,讓少女的心為之一顫。
下一刻,女孩被一把拉進(jìn)了少校的懷里,寬闊而又厚實的胸膛成為了少女腦袋的依托,強壯穩(wěn)重的腰身成為了少女第一次感覺到溫暖的物體。
她覺得,自己好像要燒起來。
在為了生存而掙扎了不知道多少年后,女孩第一次變得柔軟,因為她遇見了他。之后的日子里,少女像警衛(wèi)一樣,寸步不離少校的身邊,為他戰(zhàn)斗,為他殺人、警戒,甚至是為他暖被窩,和他過著南征北戰(zhàn)的生活。但是,少女并不會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對于少校的愛,因為沒有學(xué)過。雖然少校教會了她說話、寫字,送給她一個和自己眼睛一樣翠綠的胸針,還讓她學(xué)會寫報告書,但是卻從來沒教過她什么是愛。因此,她就只會像一個士兵一樣,不斷表達(dá)自己的忠誠。而這,也是少校不想看見的。他想讓女孩變成一個名副其實的人。因此,他史無前例的對少女發(fā)了火,是那種恨鐵不成鋼的難過;他也曾無數(shù)次拷問自己,為什么不能教給她感情。
但是實際上,少校也不懂自己的感情。他對少女的愛,有父母似的關(guān)愛,有兄弟似的疼愛,有戰(zhàn)友間的友愛,也有喜歡著的戀愛。當(dāng)這些愛混雜在一起的時候,哪怕是一個真正的人,也會不知道從何說起,何況是在一個只有槍炮聲的地方。因此,他雖然反思了很多,但是話到嘴邊的時候,卻又總說不出口。
就這樣,兩個人在一起,度過了四年的時光。在這四年里,雙方都過的十分的扭曲:一邊是知道在愛卻不敢開口,另一邊是明明愛著卻不自知。兩人就這樣硬撐著,卻沒有人來捅破這層窗戶紙。
終于,在最后一場戰(zhàn)爭中,少校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條胳膊,少女則失去了兩只手臂。兩人倒在斷壁殘垣下,淚痕交錯,靜靜地聽著身邊炮聲和爆炸聲奏起的交響樂。在那里,少校第一次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你要活下去,自由的活下去。我打心底里,愛著你啊……’
遺憾的是,少女完全沒有聽過這兩句話的意思。何為自由?何為真心?何為愛?她不知道,也不理解,因為從來沒有人這么說過。所以,她吼著‘我不懂!什么是愛!少校!我不懂……’。而這句話,也成為了她一生的心結(jié)。
在城墻馬上就要塌下來的時候,少校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拼命地把她撲倒在了下面,然后,兩人都陷入了昏迷。
從此,少女再也沒有見過這個愛著她的、為了她甘愿獻(xiàn)出一切的男人。
在后來的日子里,少校的戰(zhàn)友找到了從昏迷中醒來的少女,把她帶到了公司,讓她在戰(zhàn)后能養(yǎng)活自己。但是,女孩心里還是惦記著少校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你要活著,自由的活下去。我打心底里,愛著你啊。
少女不能理解,離開了他的自己,要不要活下去?什么叫自由?沒有他的命令嗎?沒有少校的世界,就叫做自由嗎?什么是愛???他想對少女表達(dá)的感情,又是什么呢?
為了理解這一切,她開始寫信。先是給少校寫,一封又一封,報告書似的。后來,又去學(xué)習(xí),給別人寫信。她幫妹妹給因戰(zhàn)爭殘疾的哥哥寫信,幫歌唱家寫臺詞,幫公主寫聯(lián)姻的公開情書,幫小說家寫小說,幫天文臺抄古書,幫身患絕癥的母親寫給女兒的五十年的生日賀卡,幫在戰(zhàn)場上瀕死的士兵寫家書,送走了他的最后一程……她一步步經(jīng)歷著、體會著,逐漸理解了什么是人,什么是親情、友情、愛情,懂得了愛與人心的復(fù)雜,也開始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她開始后悔自己殺人,因為她意識到了那些人也有親人、也有牽掛,也有希望和幸福;
她開始后悔一味服從,因為少校的命令,讓她沒有保護好他,讓他受傷、讓他殘疾、與他離別;
她開始后悔沒有說出自己的愛,因為明明那些感情自己早就明白,但是就是不會說出口:
她開始后悔自我洗腦,因為明明就是想愛上他、陪著他,卻一直頑固地認(rèn)為自己是工具,讓他一次次傷心;
她開始后悔在城墻下沒有好好回答那句話,因為說出愛是需要極大的勇氣的,明明都深愛著對方,卻因為一個詞的不理解成為了永恒的遺恨。
她不想再讓任何人死去,不想再只聽別人的命令活著,不想失去表達(dá)愛的機會,不想為了逃避而自我麻痹,更不想在重逢的時候聽不懂他的任何一個字。
雖然重逢杳無音訊,任憑四季流轉(zhuǎn),那有少校的季節(jié),就是不來。
少女成為了人,懂得了愛,但是當(dāng)她終于明白一切的時候,她的唯一,卻不在她的身邊,而且已經(jīng)漸漸遠(yuǎn)去。
她哭了。她哭了很多次。她自己也沒能想到,第一次打開了感情的閘門,第一次學(xué)會了表達(dá)心意,那種反噬的劇痛和難過會是這么的刻骨銘心,讓人死去活來。
如果早一點知道,又怎么會對不起他。
但是,活下去,被這么命令過了。
與其說是命令,不如說是一種臨終的愿望吧。
少校最后的遺言,竟然毫無保留的都有關(guān)于她。
那么,帶著少校的那份,一直活下去吧,少女想著。
她終于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女孩,以最愛的人為代價。
在那之后,她再一次提起筆,認(rèn)真的寫了一封給他的信。這封信不再像報告書了,而像一個真正的情書,寄給一個幾乎不存在的人。信在航空祭被灑到了空中,和千萬張一樣的思念一起,落到了不知道哪個角落。
如果他還在,一定會看到的吧,少女想。
然后,擦干了淚水,她回到了生活。帶著他的信物,那顆胸針,繼續(xù)活下去。
后來,她無意間聽到了少校的消息,含著淚、哭著、笑著,回到了他的身邊。
少校還活著。他也一直知道女孩還活著,只是當(dāng)年沒有教會她的愧疚和讓她失去雙臂的悲傷、悔恨,讓少校選擇了離開。
他希望自己的離開,能讓女孩找到真正的自我。
但是他是女孩的一切啊。哪怕跨越艱難險阻,少女一直都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再回到他的身邊。
因為他,那個少校,是女孩一生的愛與路標(biāo),更是一位將野獸救贖成人的神明?!?p> 故事講完了,薇爾莉特低下頭,看著一群孩子和自己一起,哭的稀里嘩啦。
為什么,如此一個曲折著的故事,能讓所有人產(chǎn)生共鳴呢?
因為大家都想起了,自己生命中那個最重要的人。
雖然每個人心里的少校都不一樣,但是有一點都是明白的:
他們都將對方當(dāng)成自己的唯一,深愛著彼此。
父母、姐妹、同伴、戰(zhàn)友,甚至是那些在危難之際救過自己的人……
本來,這些孤兒就是在痛苦中長大的,那這些對他們善良的人,就會顯得尤為可貴。但是,在這些孩子的心里,有一種人,是他們從未表達(dá)過感謝的、或者說是不愿意想起的。
那些已經(jīng)離自己而去的人。
如果把心交給了死人的話,自己就只能生活在悲傷之中了。這些孩子從小就懂得這些道理。
但是薇爾莉特,她用自己的故事,讓這些孩子重新燃起了希望。
「好想對他們說,我愛你啊?!?p> 所有人,都在對著自己心里的那個他,說著同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