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年的最后一天，氣溫維持在十?dāng)z氏度左右，出門仍需要穿棉衣。僅僅于我而言。太陽剛剛撤離地平線，熹微晨光歪歪斜斜地打上綠葉，偶爾不經(jīng)意地躍入我的眼睛，神經(jīng)傳來極為強烈的反應(yīng)，淚腺處涌出一絲酸澀，略帶涼意。林間傳來百靈鳥的鳴叫。

　　嘀。現(xiàn)在是上午七點整。

　　我確認(rèn)了來自腕表時間管家的提醒。

　　該回去沏茶了。不知道是誰說過，取一壺深山老林里最沁涼的泉水，放入少許儲存于檀木制成的盒子的茶葉。這是從屋外數(shù)以萬計的茶樹上采摘下來的?；蛟S因此而在山間種滿這種四季常青的樹木，據(jù)說可以有效防范血液驟冷。

　　屋頂積了一層薄雪。這在十?dāng)z氏度的冬日是不容易發(fā)生的?？赡昴耆绱?，雪多時屋檐也曾坍塌。在這我從未見過其他人，這世間只有我與自然萬物并生。好在語言功能完全沒有受損，除了有時望向夕陽吟誦幾句，閣樓的藏書似乎永遠(yuǎn)也看不完。可惜了這些好書，今天應(yīng)該會成為我陪伴它們的最后一天。

　　我在紅木椅上坐定，腳底輕輕滑過織有楔形文字的羊毛地毯，雙手?jǐn)R在擺著干花的桌上，凝視眼前冒著滾滾白霧的茶杯，染上微黃的茶水醞釀清香。此時光照角度逐漸縮小，陽光穿過窗欞跳進(jìn)茶里，杯壁倒映著我的面龐，天花板古老的咒語和圖案一齊被濃縮進(jìn)了茶底。

　　偌大的木屋，是我在這個世界的第一眼所見。這里有不限于認(rèn)知的一年四季，有秀美山川與密林繁花，有夏日海鷗和秋冬百靈，還有永不缺席的日月星辰。這里是個陌生的地方，自然環(huán)境卻讓我安心。我常翻山越嶺、披星戴月，不知疲倦地奔走，但旅途的最后總是面朝大海，或黎明破曉，或群星璀璨。是被困在了一座孤島上嗎。

　　記得有人告訴我，數(shù)年之后會有人來找我。

　　墻上掛鐘老態(tài)龍鐘，以小時計算的時間被歲月越?jīng)_越淡，許久才聽到一聲鐘響。屋里的暖氣擴散開來，冰涼的書頁摸上去很暖和，腿上的毛毯越來越輕。眼中的白紙黑字愈發(fā)模糊，像被擰在了一起。

　　·

　　噪雜的喧囂聲不斷涌入我的耳朵。我感到四肢冰涼、渾身濕透，同時身體僵硬卻被人推著移動。稍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臟跳動得十分緩慢，血液像是凝滯一般。外界光線異常強烈，我按耐不住疑慮想要睜開眼睛，可我的睫毛粘成一條黑線，仿佛沾了漿糊。于是未知帶來的不安從心底油然而生，我嘗試著活動手指，卻被什么柔軟的東西握住，尖銳的部分刺進(jìn)了我的手背。心臟劇烈跳動起來，我想大聲尖叫?？蓻]能發(fā)出任何聲音，聲帶如同報廢一般幾乎沒有動靜。我聽到有人在竊竊私語，感知到許多目光投射在我身上?！洞蟊洹吩谛牡鬃囗憽?p>　　一波磕磕絆絆后，我感覺自己停了下來，不知道被帶到了哪里。有人在耳邊說，你會得到保佑的。一股溫?zé)岬臍庀涿娑鴣恚衣牭檬置院?。周遭一切驀地安靜下來，我只聽見起伏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念咒的聲音把我包圍，我聽得出他們的虔誠與渴望。但我不清楚他們的意圖，也沒人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接著我聽到柴木的燃燒聲，火焰的溫暖烘熱了我的身體，可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涼意依舊深刻。我快要無法呼吸了，感官越來越麻木，有什么東西正從我的身體中消失。徹底昏迷之前，我聽到又一個聲音告訴我，你會遇到你的救主。

　　后來我醒在一幢陌生的木屋里，記憶被剝奪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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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某一年的暮冬時分，河流剛剛解凍，氣溫回升，村莊正籌備一年一度的祭神活動。冬末春初之際，湖邊的柳樹抽出新芽，堤岸的野草探出頭來，新生的它們，會成為這場儀式的見證者。除去普通的念經(jīng)、折花、曬糧、燈火集會等日程，村里最受人矚目的活動是少年受洗。在仍舊嚴(yán)寒的二月浸入林中露天的一眼泉，完全待在水里一分鐘，之后用泉水澆淋，洗去心中的雜念和欲望，以表對神明的敬意。

　　那年我十幾歲，被神婆選定參加。許多村民感慨我何其幸運，連我的父親都笑意盈盈。只有我的母親站在岸上悲戚地望著我。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好難過的。她來自外鄉(xiāng)，卻仍做不到入鄉(xiāng)隨俗。

　　我完全浸沒在水下。四肢僵硬，于是我打算伸展一下，卻被兩三雙大手緊緊壓住，動彈不得。剎那間心頭滑過一絲緊張。然而情況并非不糟，寒氣正侵襲我的皮膚，擠進(jìn)毛孔，深入血液和骨骼，陣陣酷寒刺痛著我的神經(jīng)。我不想遵照所謂的要求了，用僅剩的力氣和意識掙扎，水花四濺，數(shù)只大手慌亂按壓。冰冷的泉水灌進(jìn)我的喉嚨，我聽見岸上人群的騷動，以及若有若無的撲通聲。

　　我還留有太多未解的疑惑。這場儀式如何收尾，我的父母現(xiàn)狀怎樣，我最終是否醒來。

　　可我沒有得到答案，因為我醒后大腦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人推去做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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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氣片自動停止供熱。屋里悄無聲息。

　　睡得昏昏沉沉的我從沙發(fā)上坐起，腳邊躺著翻開的書頁，毛毯卷成一團(tuán)。我無心整理，當(dāng)下的時間令我錯愕不已。腕表顯示現(xiàn)在為第一萬年第一天凌晨五點。我望向窗外，遠(yuǎn)方的天際露出魚肚白，房屋上空的夜幕變?yōu)闇\藍(lán)色。我光著腳奔上閣樓，光滑的木地板抨擊著我的腳掌。

　　有個本子上寫道，我會在這一天遇到一位貴客。我翻出了那附著灰塵的藏藍(lán)色筆記本，第一面用發(fā)藍(lán)的墨水寫著這句話，紙頁泛黃，早已干枯的墨水滲入下一頁。我捧著本子跪在地上，不知是該興奮還是該緊張。

　　夜色幾近退去，我喝了幾口昨日剩余的茶，帶上最喜歡的羊絨帽，出門等候。昨夜降的雪積攢在枝頭，往日青嫩的葉和芽寥寥無幾。遠(yuǎn)處飄著碎冰的小溪從雪中淌過。晨光在雪上漂移，從凹凸不平的斜坡上躍起，雪地忽明忽暗。屋頂堆滿了雪，曾經(jīng)塌陷的地方又撕開一條裂痕。

　　今天氣溫跌到一攝氏度。我用鞋尖清理著門前的積雪，忽然想起屋后放著把大掃帚。環(huán)顧四周，一切照舊，沒有任何多余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于是我跑到屋后拿起掃帚，沒過小腿中部的厚雪險些令我拔不出腳。我繞著屋子開始清掃。

　　大約半小時后，我伸了個懶腰，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眼前繚繞著白茫茫的哈氣。屋外沒有一點兒動靜。所謂貴客居然會缺遲到，難道是在賴床。我在心里暗自譏諷。六點，我等來了降雪。于是我狼狽地進(jìn)了屋，暖氣自動開始供應(yīng)。我關(guān)掉時間管家的提醒，徑直走入廚房。先從木桶中舀一勺清泉，再從木匣里捻一抹茶葉，打算沏茶。也許是兩餐沒吃的緣故，我急不可耐地開始做早餐。貴客這件事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關(guān)火的瞬間，我猛地感到心臟卡頓了一下。我有些慌張，怎么這個時候復(fù)發(fā)。顧不上盛出煎鍋里的雞蛋，我便跑至取暖器前坐下，持續(xù)不斷的熱風(fēng)吹著我的手指。它們已經(jīng)快凍僵了。血液溫度驟降，四肢冰冷發(fā)僵，脈搏仿佛停跳一般緩慢，寒氣在體內(nèi)蔓延。我想要喝一口剛燒開的熱茶，可暖氣的烘烤令我犯困，我感覺身體綿軟無力，寒意在逐漸退散。

　　·

　　有人牽著我往前。我仿佛陷入了深度睡眠，無法睜開眼睛，只能默默地被牽著走。應(yīng)該說是漂浮著。身體忽冷忽熱，四肢酸痛，我什么都想不起來。牽引的力量突然消失，我懸在空中，不知所措。

　　你睡著了嗎。

　　沒有。你是誰。

　　有個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若隱若現(xiàn)。

　　你不需要知道。我只是負(fù)責(zé)送你一程。

　　我記下這些不明所以的話，問，什么意思。

　　你已渡過了長達(dá)一萬年的恢復(fù)期，可以返回人間。

　　我的腦袋隱隱作痛，但對此沒有任何記憶。

　　我問，我會怎么樣。

　　不清楚。也許你得重新開始，或者你會恢復(fù)記憶。

　　我有記憶嗎。

　　當(dāng)然。

　　對方回復(fù)道。緊跟著一通神力麻醉了我的感官，意識逐漸消散。我將會痊愈，然后就能返回人間。對嗎。

　　四周沒有任何回應(yīng)。我感到奇怪，打算再次確認(rèn)。然而一束光芒在我眼前炸開，隔著眼皮我能感受到它的強烈。它好像鉆進(jìn)了我的皮肉，在吞噬些什么。我的軀體似乎虛無縹緲，仿佛只有靈魂仍舊完整。

　　祝您旅途愉快。我是一位送行的客人。

　　我聽到了這句讓人心安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