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口信與欺騙

　　基列和米哈伊爾悄悄穿過那些窮人過冬的窩棚?；斜M量地做出自然的樣子，身后米哈伊爾把獵刀掖在厚厚的衣服下面，只需要一個呼吸的時間就能搠穿他的后心。他們避開了村子的路，而是在窩棚的院子之間穿行。

　　被留在家中的孩子好奇地抬頭看路過的陌生人，還有更多的成年人用一種麻木中帶著敵意的目光盯著不速之客。基列是征稅官惡名遠播的助手和代理人，他的兇暴極有技巧，總能壓著激起反抗的邊緣最大限度地征斂。

　　收租向來是件棘手的事，不是基列這種聰明的惡人很難做得好。米哈伊爾知道他是一個令人生畏的符號，就像安東在奴隸營中所代表的那種東西一樣。

　　他選了一個地方指著基列讓他坐下來，這地方是兩個歪斜的房子的夾角，基列就這樣被逼到了角落里，米哈伊爾就把刀柄也塞進衣服里。他招手喊來一個孩子，這個孩子一路上跟著他們，像一個猴子一樣瘦小，雙手無法控制地擺動，眼睛卻很專注地看著面前的人。

　　米哈伊爾有種感覺，這個小猴子是一個精力充沛又聰明的小子，盡管他自己也只比這個孩子大四五歲，但這關鍵的四五歲區(qū)分出小孩子和大人了。

　　“你是查德利諾家的人嗎？”

　　“不是，查德利諾不…不住在這種地方?！?p>　　“你家里的大人呢？”

　　“爺爺去街上了，彼得羅大人把他招呼去的。我爸爸在索萬鎮(zhèn)做工，媽媽早就沒了?！?p>　　“你有兄弟嗎？”

　　“有一個姐姐，她沒有像樣的衣服穿，所以在家里呢?！?p>　　想到這個，米哈伊爾感覺到有點異樣。他看了一眼基列，讓他把身上的外衣扒下來。

　　“喏，這個是給你姐姐的，還有這一塊錢?！?p>　　米哈伊爾從口袋里摸出一塊銀幣，那是他從基列那里奪回來的、米倫帶進村子里的錢。

　　“這個給你。你要幫我做點事，做得好的話，我會再給你兩個?！?p>　　“這太多了，老爺?！?p>　　“別叫我老爺。你要好好記住我要你做的事，這很難，所以拿著。你在雪地里能跑嗎？”

　　“我會滑雪，老爺，我一個小時能滑出去二十公里呢，要是順風還下坡就是三十公里。”

　　“那再好不過了。我說了別叫我老爺。那么你認識村子南邊的路嗎？”

　　“認識的，往南邊出去只有一條路。沿著這條路兩邊都是田地，路過有一塊比房子還高的石頭就進了山林，之后的路我也認識，我可以一路滑到索萬鎮(zhèn)?！?p>　　“倒不用那么遠。艾拉克現(xiàn)在在哪？”

　　他轉過來詢問基列。

　　“向著你們的營地去了。”

　　“他們能聽懂羅克賽蘭話嗎？”

　　“啊，能聽得懂一些?！?p>　　“那么拿一件你的信物出來。就拿那個掛在你衣服襟上的銅做的東西吧”

　　基列不情愿地把自己的徽章摘了下來。他并非來自顯赫的家族，所以那并非是一個刻著封地或者姓氏的紋章。相反，那個東西是艾拉克給他的，是艾拉克在戰(zhàn)場上搶來的。雖然材質不值錢，但是形制很精致。米哈伊爾把它交給那個孩子。

　　“拿著這個東西，在南邊道路拐彎的拴牲口的地方你應該能找到那些塔族老爺，告訴他們你是基列派來送急信的?！?p>　　“我要說些什么呢？”

　　“讓我來想一想…你就告訴他們，前方有危險，請速回村公所，有很重要的事需要他知道?；?，你來把這個話復述一遍。用你平常說話的樣子?！?p>　　基列照做了。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被牽扯到一個勉強的陰謀當中，但他又不得不照著持刀者的要求去做。在長期的代理人生活里他都能夠非常熟練地逢迎，想不到還能應付今天這樣的場面。

　　基列不是一個沒有陷入過危險境地的人。他面對農民的怒火和劫匪的威脅很多次，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讓他感覺到無力。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理智、自負又敢于發(fā)號施令。基列的判斷是，米哈伊爾并非沖著他而來，只要陪著演完整出戲，他還是有條活路的。但是另一方面，他能看出米哈伊爾是一個能很好地控制刀子但是絕不會畏懼使用刀子的人，他最好還是照做，否則真的會被沒有預先警告、沒有解釋地放翻。威脅、利誘、欺騙，這會兒通通都沒用，唯一的辦法就是先服從。

　　米哈伊爾接著對小孩子交待他的要求。

　　“說完這些，你就說你還有其他的口信要送給彼得羅，想想辦法離開。如果他們讓你走，你就直接回來。如果他們不讓你離開，你也要順從他們，然后帶他們到村公所。不管怎么樣，你自己回到村子就躲到加利亞的家里去，一直等到加利亞回來。你要告訴他，他院子里的人是聽到了陰謀才被殺害的，而你躲起來逃過一劫。他們要謀害查德利諾家的人，來把土地據(jù)為己有，讓他們一切多加小心。記住不用說什么細節(jié)，只要表現(xiàn)的確有其事就好了?！?p>　　“做完這些呢？我到哪里找您？”

　　“你不用來找我，和加利亞說完話之后，你就回家，保護好你姐姐。今天肯定有場熱鬧可看?！?p>　　“那么還有兩塊錢呢？”

　　米哈伊爾笑了一下。

　　“等我辦完事情，我會想辦法找到你的。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薩沙，你問他們‘低街的石頭’，就一準能找到我?！?p>　　“多留神。我就全仰仗你了。”

　　“我應該感謝您！我爸爸一年到頭也只能掙到這么多錢呢?！?p>　　薩沙沖著米哈伊爾一揮他頭頂大得出奇的帽子，披著基列的外衣，攥著錢，一轉身就消失在了層層疊疊的窩棚堆里。

　　“窮苦人的孩子總是很小的時候就會算賬了，你說呢？”

　　米哈伊爾突然冒出一句閑話，基列只能點頭稱是。

　　“讓您知道一下我的想法也無妨，先生。您要想個辦法告訴彼得羅，艾拉克打算拿他來開刀治罪，我看一會我們兩個去見他就不錯?！?p>　　“可是我不明白，為什么要做這樣冒險的事。我們還是走吧，我現(xiàn)在送你安全地出村子，而且向神保證不會出賣你。你身上有錢，到索萬或者到凡都去，足夠買下一匹馬或者一小片地了。你不可能是艾拉克的對手，不如現(xiàn)在走得遠一點?！?p>　　“我并不是一個搶劫犯，和你不太一樣，先生。你只要聽好我需要你做什么。我們去找彼得羅，你要做出為他的安危擔憂的樣子，你們從小就認識，裝出這個來應該不會很難。我要他幫我一些忙，而不是幫著艾拉克來對付我。走吧，我們現(xiàn)在動身?！?p>　　米哈伊爾再次扮作基列的仆從的樣子，跟在他后面往彼得羅的家中走去，雪又下得緊起來了。一路上沒有人注意基列的這個年輕仆從為什么手一直掖在衣服的腰間，正如也沒有人懷疑這兩人之間的確是主仆關系一般。彼得羅正在院子里踱步，他對基列的到訪一點都不熱情，但還是打開門招呼他們上了樓。

　　現(xiàn)在我們要把目光投到村子以外冷清的地方去。查德利諾莊園的土地是很好的土地。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老林，多是生長百年以上的大樹，土壤可以沁出油來。隨著人們逐漸開墾耕地，建起道路、溝渠和房屋，以前常見的狼和鹿也就一并都縮到更遠的山上和林子里去了。

　　山林的邊緣距離莊園有四五里的路，查德利諾家時常有人去林子里尋些鳥獸，這既是娛樂活動也是經(jīng)濟之道，加甫和他的父親就熱衷于此。他們曾經(jīng)在山林里捉住過角比人還高的公鹿，還有毛皮像水一樣光滑的、說不上名字的小動物。

　　他們在林子里也遇到過狼，這種動物和人有幾分相似，嗅覺靈敏，諂媚權力，擅長對付弱小。村民早年常遭到狼的襲擊，從查德利諾受封以來，開墾的范圍擴大，這些野獸成群結隊地到人跡罕至的地方去，慢慢地就只有獵人知道怎么對付狼群了。

　　從山林靠近村子的入口再往里五十公里，幾年都不會有人深入的林子深處。既然人間有法律，有貴族、征稅官和王公，那么山林也理所當然的有一種秩序，有一個王。

　　山林的王被不期而至的信雪害得很慘。林中的漿果還沒到最甜美的時候，野鹿和游魚也都還是早秋的干巴樣子，冬天卻已經(jīng)來了。雪喚醒了它每年都要來一次的恐怖食欲，冬眠之前的饕宴將持續(xù)一個月有余。

　　放在往年這不成問題，因為它一點兒都不挑食，從草根到漿果，從蚯蚓到鹿，都在它的餐譜上。大雪之后，它把自己的整個王國掘了個底朝天，能吃的東西都被吃得一干二凈。往再遠處，它又找到了幾具被新鮮凍死的馬，但是還抵不上覓食所消耗的體力，在雪中跋涉使它餓得更快了。后來它又找到了一些現(xiàn)成的食物，當它吃那些剛被圍殺的鹿時，狼群就在附近悲傷而膽怯地看著。

　　查德利諾莊園的人知道這頭大熊的存在。有一些不小心或是冒險深入它領地的獵戶曾經(jīng)和林野之王打過照面。加甫的父親回憶少年時就講起過和山林中巨熊正面遭遇的故事。故事里熊吃得全飽、背抵在地上冒尖石頭蹭癢，而獵人則慌忙爬上樹在樹之間跳躍，最終驚險逃脫。

　　饑餓促使著它游蕩到了自己的疆域和人類的疆域交界的地方。第一天，它嚇退了幾個農民，把他們的馬拖出來咬死了。在這次交手之后的第二天，它就襲擊了落單的人，鐵做的農具打在它虬結的毛皮上只能留下一道印痕。這樣就喚醒了它的血脈里，和羅克賽蘭的先民打照面之前的祖先傳承下來的那種把人也視作食物的狂暴。

　　熊襲擊人本來是值得整個莊園緊張起來的大事，但是丟了馬的農民失魂落魄地向莊園的管家戶講述時，只被當成是把馬養(yǎng)死了的借口。因此這個事情在僅僅一天之內就被遺忘了，正是在這一天之中，那個可憐的單身漢被這頭大熊撕碎吞噬了，而且這頭越界的野獸循著人的味道距離村莊越來越近。

　　它把一個莊稼戶的屋子翻了個遍，屋子的主人結束了耕作到村莊上去了。這只熊幾乎和農戶的棚屋一樣大，它把泥和碎石壘的爐子一下就拍碎，但農民已經(jīng)把吃的東西全部帶走了。它悻悻地嚼了幾塊沾染了糧食氣味的炭，又踏上了覓食的路。

　　早來的嚴寒把人逼回了名為村莊的堡壘里去，卻也把最膽大妄為的野獸們也逼到了村莊內外。當米哈伊爾、彼得羅和基列在同一個房間坐下時，這頭巨大的熊也順著人的氣息找到了村莊。它從村子西邊的河泅渡而來，所以沒有遇到高大、尖銳的籬笆的阻攔。

　　它以往從未靠近過人類聚居的地方，然而現(xiàn)在它打算換換食譜了。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米哈伊爾、基列、艾拉克之外的第四股強盜，它單獨行動，但將要釋放的恐慌和破壞比其他三人里的任何一個都要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