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丁平縣事
身負著寒風,面對著墻角,賀文貪婪地吞吸著煙霧,他屏住呼吸,不讓它們走漏出半點,感受著帶著濃郁火辣刺激著喉嚨、肺葉……
終于,他的臉上露出一絲享受的神情,將剩下的煙頭掐滅。
今夜無月,整座縣城都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幾戶大戶人家門口亮著的燈籠,竭力地點破黑暗。
賀文從口袋中取出一粒藥丸丟進嘴里,咀嚼了一番之后,又將它吐掉。
伸出舌頭在手背上舔了舔,湊近了聞了聞,確定沒有味道之后,他才松了口氣。
冬夜的風裹著寒意,在街頭巷尾來回地刮,在狹窄的巷道吹出陣陣呼嘯,令附近的孩童躲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
鬼又在叫了。
街上也見不到幾個行人,不遠處的三兩成隊,互相扶持著,提著燈籠,走路搖搖晃晃,不時大聲歌唱。
“自掛東南枝……天生我材必有用……不如自掛東南枝……”
這歌兒近來傳得很邪乎,也不知是誰所寫,每一句后都會想方設法的加上一句‘自掛東南枝’。
賀文與書院同僚都覺得,把所有的‘自掛東南枝’去掉,反倒能感覺出是首好詞,只是唱來唱去都是那么幾句,不得觀其全貌,是好是壞,尚不能蓋棺定論。
許是詞本就不完整吧。
文人偶得佳句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
只是可惜了。
他總感覺這首詞不簡單。
賀文拉高了衣領,鉆進一條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巷之中,黑暗里,他的一雙眼睛隱隱發(fā)光。
最終,他來到一座小院兒外面。
墻頭的樹枝剛修剪過不久,沒有一點兒探出墻外。
不過,淡淡的花香哪怕站在院子外面,他也能聞得到。
賀文伸手握住木門把手,往上輕輕一抬。
咔噠……
清脆的聲響,木門無聲地打開。
恰好廂房的門也同時打開,一個三十來歲,留齊眉穗兒的婦人,身上裹了件花棉衣,站在門口。
賀文身形一僵,訕笑道:“我回來了?!?p> 婦人白了他一眼,皺起鼻頭嗅了嗅,道:“你又吃煙了?”
賀文臉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過,他搓了搓手,沒有接話,而是說道:“外面冷,快些進去吧,你凍著了,我心疼。”
婦人啐了他一口,被他推著進了廂房,將寒風與黑夜都關在了外面。
悶燒的爐火漸漸將逃進屋內的一點兒冷意驅散。
“你餓了吧,我去給你下碗面?!眿D人說著,扣上棉衣的紐扣,隨手拿起桌上的木簪將披散頭發(fā)定住。
“誒,我不餓,我吃過了才回來的?!辟R文一把抓住婦人的手,將她拉了回來,一屁股坐在他的大腿上。
婦人臉上一紅,嗔道:“你還知道回來,干脆娶書院給你當老婆得了,讓書院給你生娃。”
賀文神色略顯黯然,抱著她,笑了笑,沒有說話。
婦人覺察到了什么,反摟住賀文的脖子,親昵地靠了上去,低聲問道:“怎么了?是誰又刁難你了?不用理會他們,他們是嫉妒你?!?p> 賀文眸子閃了閃,搖頭道:“哪里,同僚們都待我很好,只是……”
“只是什么?”
賀文嘆了口氣,臉上露出深深地疲憊,道:“書院里進了賊人,我備的靈石讓人偷走了好幾顆。”
婦人聞言一頓,旋即笑道:“我當是出了什么大事兒呢,回頭我去我爹的庫房,再給你拿幾顆出來,還是跟上次一樣,下品靈石就夠了嗎?”
賀文用愧疚的眼神看著婦人,道:“我欠你太多,天工大典近在眼前,我怕萬一失敗,我……”
婦人摸了摸他的臉頰,抱怨道:“你若再說這種話,我真的會哭給你看?!?p> 賀文擺擺手,道:“行,我知道了?!?p> “天工大典,你一定會成功的,到時候,全天下的人都會矚目于你……”
賀文摟著婦人的腰,緩緩貼近。
婦人臉腮發(fā)燙,揚起一片紅暈,慢慢閉上了眼。
兩人貼得極近的時候,婦人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推開賀文,另一只手捏住松開的衣領。
“你還沒去看嘯兒呢,你剛才開門,他定然也醒了,他近日總做噩夢,說有妖魔躲在他的房間里,總喊著要爹爹呢,你去看看吧。”婦人摘掉發(fā)簪,轉身躺在床上,蒙上被子,只露出小半個腦袋,甕聲道,“我等你。”
賀文道:“我去去就回……”
他穿過走廊,來到兒子的房間門口,用力揉了揉臉。
“爹爹!”
剛一開門,一個小小的身影便飛撲過來,撞進他的懷里。
賀文被撞得后退兩步,詫異道:“好啊,力氣又變大了。”
嘯兒怯生生的抬頭,道:“我有好好聽話,每天都吃藥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賀文盯著嘯兒的眼睛,與夫妻廂房之內燈火通明不同,在兒子的房間里,不僅沒有點燈,連炭火也沒有。
寒冷與黑暗是這里的主調。
但這一對父子在黑暗中的雙眸,卻隱隱發(fā)亮,似乎這一點兒黑與冷對他們來說,并不算什么。
賀文摸了摸他的腦袋,道:“再過不久,就不用再吃那些藥了……”
他抱著男孩兒躺在床上。
“都跟爹說說,妖魔在哪兒呢,讓爹來斬妖除魔?!?p> 嘯兒縮在被子里,悶聲道:“在娘的房間里哩?!?p> “是嗎?告訴爹,它長什么樣?是不是腦袋有車輪那么大,嘴巴里都是刀子一樣的牙齒,還是……”
嘯兒打斷他的話,略微遲疑片刻,才說道:“它變化成娘親的模樣,睡在娘親的床上?!?p> 賀文聞言一怔。
黑暗的房間里,一大一小兩雙眼睛閃閃發(fā)亮。
“爹經(jīng)常不在家,你的力氣又經(jīng)常收不住……就算你娘親她有時候會生氣,你也不能說她是妖魔,聽懂了嗎?”
“是,爹爹?!?p> 賀文摟著男孩兒靜靜地躺著,不一會兒,懷中的嘯兒呼吸變得平穩(wěn)。
他小心翼翼的將嘯兒放下,掖了掖被角,躡手躡腳的轉身離開。
走到門口,嘯兒突然開口,說道:“爹爹,你能幫我檢查一下嗎?我怕妖魔藏在我的房間里了?!?p> 賀文苦笑著搖頭,道:“好,爹爹幫你檢查檢查,看看是那個不長眼的妖魔敢躲在嘯兒的房間里。”
“衣柜里……”
“好,衣柜?!?p> “簾子后面……”
“好,簾子后面?!?p> “還有還有……”
“好?!?p> 當一切檢查妥當,賀文攤開手,說道:“看來是它聽到我嘯兒力氣見長,早早就逃了?!?p> “還有床底下,床底下還沒檢查呢。”嘯兒裹著被子,像一條肉蟲子,只露出一張臉。
“好,床底下。”
賀文俯下身子,撩起床邊垂下的被單,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床底下,似乎是覺察到有人查看,他慢慢轉過身來,發(fā)現(xiàn)是賀文。
小臉蛋兒上頓時露出驚喜的表情,他壓低了嗓子,怯生生的喊。
“爹爹,有妖魔睡在我的床上,我好怕……”
床上,同樣的聲音傳來。
“爹爹,檢查好了嗎?床底下有沒有妖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