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幕 ? 天各一方 ? 四

　　自甯月與岑婆婆在靖樞城內(nèi)住下，一晃已是隆冬。

　　靖樞是汜州第一大城。無論經(jīng)河間走廊北出晴嵐山，或是由莽碭平原西入宛州，亦或是自北方穿鎖陽關(guān)南下，其皆是陸路水路的必經(jīng)之地。故而，此地既不似宛州的城市那般蘊藏著水鄉(xiāng)的細(xì)膩溫婉，也不似北方城市般，總帶著些粗獷線條的沙塵氣。

　　少女日漸融入了城中的生活，就好似當(dāng)年初入暮廬時一樣，到處都能發(fā)現(xiàn)未曾見過的新鮮玩意兒。只不過，她再也找不回那種無憂無慮的天真，心中反倒生出了無盡的傷感與孤單。如今，再沒有人會用自己辛苦攢下的俸祿給她買來街市上的各色美食，也再沒有人會領(lǐng)著她走遍大街小巷，給她講各種有趣的奇聞異事。

　　靖樞城內(nèi)的吃食，更不似曄國那般精致與繁多。其中多以牛羊肉類為主，輔以各色辛香料，通過蒸、熗、烤、煨等方法烹熟，汁濃味香，嫩脆爽口。搭配由麥子、黍米制成的各類面點，吃起來倒也別有一番風(fēng)味。

　　然而飲食上缺少變化，還是令少女有些難以適應(yīng)。于城中才住了幾個月，她便已經(jīng)不耐煩了，終日只想著能有機(jī)會再吃一次梓潼街上的白團(tuán)與燒臆子，或是再品一次迦蕓齋的赤鮭湯，亦或是去白沙營旁的沙灘上烤些海味，就算再吃一次迦姐親手包的餃子也是好的。

　　這樣的念頭，令她愈發(fā)變得茶飯不思起來，終日只是于城內(nèi)不停地閑逛，期望能遇上幾個從宛州來的商販，從他們口中獲得哪怕一星半點與自己思念的那片土地有關(guān)的消息。

　　所幸靖樞城中倒也有好幾處的市集，各色商鋪密布于此，更有許多四方云游的小販，隨便挑選一處人流密集的街口，便能搭起個簡易的棚子，叫賣上半日一天。這便給了甯月足夠的理由從日出逛到日落，漸漸成了唯一一件并不那么無聊的事。

　　這日，她意外地在城東的一條巷口，遇見了一名推著獨輪車的跛子。

　　衛(wèi)梁多丘陵，獨輪車并不能發(fā)揮太大的作用，故而民間極少有人使用。從那跛子的穿衣打扮上看，儼然就是個宛州來的農(nóng)人。紅發(fā)少女因此而興奮得幾乎要跳將起來，忙快步走到那人身邊張口便問：

　　“大叔，你是從曄國來的嗎？”

　　跛子只顧低頭趕路，行色甚是匆忙。甯月猛地開口，竟是將其嚇了一跳，手中的獨輪車也左右搖晃起來，再難駕穩(wěn)，旋即被路面一塊突起的青石板磕了一下，徹底歪倒在地上。車上堆著的貨物也嘩啦一聲散了開來，落得滿街都是。

　　“哎呀，你這個女娃娃，沒事瞎嚷嚷什么？”

　　跛子也被車子帶倒在地，掙扎了幾下也沒能爬起身來。少女見此窘態(tài)卻咯咯地笑出了聲，連忙走到近前，伸手想要扶對方起來：

　　“對不住，對不住。誰曉得你膽子這么小呀，人家只想問些曄國的近況，大叔若是知道，還請同我說說。”

　　“說什么說，沒瞧見老子正忙著嗎？若是這街上是個人都拉住老子打聽曄國的事，老子還不要做活了？起開起開！”

　　跛子卻沒好氣地狠狠甩開了甯月的手，轉(zhuǎn)而將散了滿地的貨物一件一件吃力地重新?lián)旎亓塑嚿稀?p>　　“不說就不說嘛，這么兇做什么……”

　　紅發(fā)少女不由得鼓起了腮幫子。她知道自己的冒失的確有失妥當(dāng)，而對方?jīng)_自己發(fā)的這通脾氣，也已令她失去了繼續(xù)追問下去的興致。

　　可就在甯月打算離開時，卻見街道那頭的轉(zhuǎn)角處行來了一隊步伐整齊的甲士，正是晝夜于城中不斷逡巡的關(guān)寧武卒。

　　武卒身上的甲胄，看起來比曄國的舟師玄甲還要厚重不少，卻是一水純正的銀白。這顯示出了衛(wèi)梁國主同煜京的皇室間非同尋常的血緣關(guān)系，也令這些本就高大的甲士們帶上了一股高傲的貴氣。

　　衛(wèi)梁境內(nèi)多山區(qū)丘陵，北部更是有彤炎與擎鷹兩座屏風(fēng)般的高山。山間多熊羆猛獸出沒，也因此練就出衛(wèi)梁人與生俱來的彪悍。武卒的胸甲上各佩有一只錯金的金羆紋章，走起路來虎虎生風(fēng)。加之當(dāng)?shù)仫嬍乘鶐淼膹娊◇w格，令他們一個個看上去便如朔北的蠻人般高大孔武。

　　甯月頓時感受到了對方所帶來的強烈壓迫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兩步。未曾想，身邊那個先前還于口中罵罵咧咧的跛子，竟忽然小聲向她央求了起來：

　　“姑娘，姑娘，你能不能來幫幫我？”

　　“你就不怕我再耽誤了你的事？”

　　甯月扭過頭去白了對方一眼，并沒有上前幫忙。

　　“姑娘，方才我說話的語氣確實不好。不過衛(wèi)梁人可是出了名的不講道理，我這小本營生已經(jīng)十分不易，若是再被他們盯上訛去幾枚金銖，這趟生意可就算是白跑了。大家都是曄國人，我這給你賠個不是了！”

　　見跛子急得滿頭大汗，又操著滿口的宛州方言，少女的一顆心忽然便軟了下來，終于轉(zhuǎn)身幫對方將貨物一件件重新在車上碼好，捆扎得整整齊齊。

　　“多謝姑娘，老子——我就知道，你不會見死不救的。那些巡街的武卒可不好惹，你也快些走吧。”

　　跛子稍稍松了一口氣，用雙臂駕起獨輪車便要重新上路。此時的他早已累得滿面通紅，頭上帶著的羊皮帽也不知丟去了哪里，蒸騰起來的熱氣不斷自頭頂與領(lǐng)口向外散著，仍不住地回頭朝著關(guān)寧武卒瞟去，見對方尚未走近，這才松了一口氣似地小聲道：

　　“嘁，險些耽誤了大事。你們這些汜州佬，以為自己身上穿塊鐵疙瘩便能刀槍不入了？就憑老子這一車東西，便足以讓你們尸骨無存！”

　　“你且等一等?！?p>　　紅發(fā)少女忽然皺起了眉頭，重又打算叫住對方——自見面時起，她便覺得這跛子神色慌張，車上貨物入手也極為沉重，不僅湊近了可以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外面還以油紙裹得密密層層，根本不似尋常雜貨，更加不像是什么從宛州運來的土特產(chǎn)。此時聽得其口中嘟囔，她愈發(fā)覺得這件事并沒有看上去那么簡單。

　　“你還有事？”

　　跛子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方才的那番話不大妥當(dāng)，推著車頭也不回地繼續(xù)向前走去。可甯月卻忽然一閃身，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的這車貨物里都有些什么？”

　　“還能有什么，就是些土特產(chǎn)而已。”

　　跛子先是一怔，隨后充愣傻笑起來。紅發(fā)少女卻并不吃他這一套，擺出一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既是從宛州帶來的特產(chǎn)，便賣與我一些如何？我出門有些日子了，想解解饞。”

　　甯月并不確定自己的懷疑是否準(zhǔn)確，青藍(lán)色的眼睛微微一轉(zhuǎn)，繼續(xù)套起對方的話來。

　　“那也不能賣給你。這些東西都是城中一家客人預(yù)定好了的，我得趕緊給人送去，否則耽誤了功夫，可是要扣工錢的?！?p>　　跛子卻沒有半點猶豫便一口回絕了少女的請求。這令甯月一時間也沒了主意，心里卻仍有些不甘，依舊不肯讓路。

　　“姑娘，看在大家都是同鄉(xiāng)的份兒上，老子勸你一句，不該知道的事情便不要多問，免得讓自己陷入麻煩！”

　　跛子咧開嘴，不懷好意地沖甯月擠了擠眼睛。紅發(fā)少女聽出了對方語氣中威脅的意味，只得向后稍稍退開半步，無可奈何地看著那跛子走得遠(yuǎn)了。

　　她回過頭，看了看身后數(shù)十步開外的那隊關(guān)寧武卒，又看了看行色匆匆的跛子的背影，用力咬了咬自己的下唇：

　　“這個家伙舉止古怪多疑，定是在車上藏了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能夠讓人尸骨無存的——究竟是什么危險的東西？！”

　　不知為何，少女眼前重又浮現(xiàn)出海凌嶼上親眼見過的那些威力強大的火砲，越是去想，腦海里便越是浮現(xiàn)出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一時間她也顧不上那么許多，當(dāng)即便撩起裙角，循著方才跛子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前方的跛子走得時快時慢，時不時還回過頭觀察身后是否有人盯梢。不過甯月的腳步很輕，更刻意將自己的滿頭紅發(fā)遮掩了起來，一路上都沒有引起對方的察覺。

　　很快，姑娘驚異地發(fā)現(xiàn)，對方的跛足竟是假裝出來的，愈發(fā)不肯就這樣放過。兩人一前一后在城中足足繞了三炷香的功夫，方才在鬧市間的一座不起眼的的宅門前停下了腳步。

　　跛子叩響了紅木大門，院中之人似是早已等候在此，隔著門板同其對了幾句暗號，才肯放其入內(nèi)。尾隨其后的少女終于意識到，自己是絕無可能繼續(xù)跟進(jìn)這座宅子里了，只得暗中記下了其所在方位，打算先將發(fā)生的事情告知岑婆婆后，再從長計議。

　　“……事情的經(jīng)過便是如此。還請大人定奪?！?p>　　一個時辰之后，岑婆婆已經(jīng)領(lǐng)著少女將跛子的事向昆頡稟奏完畢。誰知，對方卻并沒有因此而放下手里捧著的書冊，甚至連頭都沒有抬起來：

　　“知道了，你們先下去吧。日后若有什么安排，本座自會派人知會的?！?p>　　昆頡的反應(yīng)明顯令甯月心中有些不樂意了：

　　“可若是耽擱得久了，恐怕那個跛子與那整車的貨物都會不見的啊！”

　　案前的男子終于將注意力自書中收了回來，看著少女的滿臉焦急，卻是呵呵笑道：

　　“那么——甯月小姐希望我如何安排？”

　　“我想請昆頡大人派幾名好手，今夜隨我潛入那座宅子，弄清楚那個跛子千里迢迢，究竟從曄國運了些什么來這城中?！?p>　　紅發(fā)少女不懂收斂，竟真的諫言起來。一旁的老嬤立刻想要阻止她，卻被昆頡用目光擋了回去：

　　“說來說去，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未能聽出，那車貨物究竟與火栓銃有何相干啊？”

　　“這還不夠明顯的嗎？那些貨物中隱約透出一股刺鼻的氣味，應(yīng)是混有大量的硫磺。而那個跛子開始時在人前假裝腿瘸，卻在自以為無人注意后又完全恢復(fù)了正常?？桃怆[瞞必有古怪，難道不該有所懷疑嗎？”

　　甯月沒有想到對方竟會是這樣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不禁有些急了，上前一步提高了嗓門。誰知這樣一來，昆頡卻笑得更加厲害了：

　　“甯月小姐，這便是你的證據(jù)了嗎？全是主觀臆想，再妄加些揣測。若本座真的因此而調(diào)派人手潛入了那座宅邸，什么都沒查到倒也罷了。萬一惹出了什么亂子引來了官府，豈非縱火燒身？”

　　“可是——”

　　“不用再說了。實話告訴你們，那間宅子的主人，于這城中也是個有頭有臉的豪杰，同本座也頗有些私交。我們這些人，能在被風(fēng)未殊趕盡殺絕之際，一步步退至陸上重整旗鼓，還要多謝他的幫助。本座可以肯定，此人并不知道我們的身份，也根本無從了解到我族的傳說與圣城。無論他同那個跛子究竟于私下里做了些什么見不得人的交易，都絕不會，也絕無可能會與火栓銃，與我們要查的事情有關(guān)，明白了嗎？”

　　原本紅發(fā)少女還想爭辯下去，可男子的一番話，直接令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岑婆婆見狀，連忙將冒失的姑娘帶離了昆頡的書房。

　　然而甯月卻始終覺得心中有個聲音在告訴自己，這件事情有許多地方都不對勁，更讓她愈發(fā)思念起那個過去三年時刻關(guān)照著自己的黑瞳少年來：

　　“若是將炎在這里的話，一定會無條件支持我，助我去探上一探的。不知他現(xiàn)在何處，又是否也想起過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