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孿月

第十六幕 ? 兵禍再起 ? 四

孿月 種大麥的狐貍 4052 2022-04-02 19:28:00

  元綏十二年,正月十九。戰(zhàn)云低垂,風起水涌。

  一連數日急行軍,六萬臨時拼湊起來的曄國守軍終于抵達了沁夢澤,于雉河南岸河汊縱橫的平原上駐扎完畢。

  沁夢澤位于宛州腹地。自多山的南方發(fā)源的雉河、離水與淮水三條大河,穿過宛州盆地于此交匯,進而注入奔騰蜿蜒的衍江。

  這片方圓五百余里的廣袤水澤,不僅為整個宛州提供了足夠的淡水來源,更是自古以來的兵家必爭之地,素有“宛州之喉,三江要沖”的稱號。

  相傳一千八百年前,大昇開國皇帝白江晞的母親壬姮,為避兇獸隨族人行至此地,露宿水岸邊時,夜夢天上一條巨龍落地成人,醒來之后忽覺有了身孕,之后便誕下了這位千古一帝。而這片水草豐茂之地,也因此而得名沁夢。

  此地更是曄、阜、淮右三國交界之處。由南方渡過雉河向北,便是無險可守的夜梁平原。若是騎快馬,不消三日便可直抵曄國的都城暮廬。而淮右的都城淮甸,更是處在沁夢澤以東,晴嵐山以西的一片狹長地帶。大國相爭之下根本難以自保。

  初春的水澤,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蕭索之色。一人多高的葦叢中尚未萌出新芽,淡黃的葦絮于風中搖曳著,偶爾飄下一兩朵落于水面,點起微微的漣漪??扇缃?,就在這片枯敗的葦草間,卻是露出了些許潔白的顏色。

  那是岸邊幾乎鋪滿了整片草甸的軍帳。麻布做成的輕便帷幄,乃是曄國舟師的標準制式。正當清晨,大軍長途跋涉后剛剛在此歇了一夜,中軍大帳前卻是突然傳來了陣陣皮鞭劃破空氣的爆鳴。

  而正雙膝跪于地上,裸露著上身接受鞭笞的,居然是擔任左路軍牙門將的萬石。雖說其軍銜并不算高,然而大戰(zhàn)在即,卻當著一眾將士的面施以懲戒,實乃動搖軍心之大忌,任何一個有經驗的將軍都絕不會如此行事。

  因為劇痛,年輕的牙門將渾身不住地顫抖起來,卻始終咬緊牙關沒有吭聲。每一次揮鞭,都會在其背上留下一道鮮紅的血痕。立身于大帳前立著的主將宓自矢也緊皺起眉頭,眼角更是隨著每一次的抽打而跳動著。

  而此時站在主將身旁的,還有一名身著錦袍,作文官打扮的人。對方眼神狡黠地掃視著這位新上任的舟師統領,不懷好意地問道:

  “統領大人這副表情,莫非是覺得萬石不該受罰么?”

  此人名叫廖佐,乃是祁守愚安排隨軍出征的監(jiān)軍。其用意,正是為了掌握宓自矢的一舉一動。眼下,也正是此人小題大做,硬逼著宓自矢將萬石依軍法處置,以儆效尤的。而一切的起因,不過是在萬石的軍服夾縫間,發(fā)現了幾根顏色鮮艷的羽毛,懷疑他私傳書信罷了。

  “廖大人,萬石原本便于我舟師中任職,先前也曾同鄙人一起出過海,絕無可能是成國派來的探子。”

  宓自矢忍無可忍之下,只得同身旁的監(jiān)軍據理力爭起來。

  “即是軍中舊人,難道也不懂法紀的么?參將以下,皆不得向外私傳信箋。難道宓統領可以擔保此人絕無通敵的可能?”

  廖佐手中捏著撮綠色的鳥毛,在宓自矢眼前來回晃著,“據本官所知,此人先前于宮中時,便是那弒君逆賊的貼身侍衛(wèi)。眼下正值曄國危難存亡之際,若是其同那祁子隱里通外合,圖謀不軌的話——”

  “絕無可能!因為區(qū)區(qū)幾根鳥毛而受笞三百,本將軍認為已是重罰。如今強敵當前,正當用人之際,還請廖大人不要忘了,誰才是國主任命的主帥!”

  “宓統領這是何態(tài)度?莫非你覺得本官沒有秉公辦事,想要包庇人犯不成?”聽宓自矢的語氣變得強硬起來,對方也登時跳起了腳來。

  就在二人爭執(zhí)不下之際,轅門外卻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鼓點。放眼遠眺,卻只見孤零零的一人一馬。來人打著前鋒營的旗號,是名急匆匆趕來傳信的斥候,口中更是不斷地高聲重復著:

  “成軍已至二十里外!”

  那名兵士的左眼已然中了一箭,箭簇雖已被拗斷,卻令眼窩整個凹陷了下去,成了一片黑乎乎的血洞,猙獰可怖。廖佐見狀當即打了個冷顫,向后退了開去。宓自矢臉色也是一沉,立刻詢問起前方戰(zhàn)況來:

  “前鋒營狀況如何?!”

  “我們同成軍主力短兵相接,此時除了末將,恐已無人生還!”

  “你們又何以得知對方是敵軍主力?”

  “敵軍攻勢迅捷,便如燎原野火,應是成國的青鷂鐵騎無疑!”

  斥候一番稟奏,令周圍的軍士們也不由得紛紛議論起來。宓自矢見狀,當即下令將那斥候帶去療傷,緊接著一個箭步沖上了帳前的點將臺:

  “各營即刻備戰(zhàn),準備迎敵!”

  麾下一眾將校當即領命歸去,原本還人頭攢動的大帳前,登時便只剩下屈指可數的幾人。

  “統領,這人犯——又該如何處置?”

  聽聞大戰(zhàn)將臨,負責看押萬石的守衛(wèi)有些不知所措地問道。宓自矢卻是將手一揮,心中早已做好了打算:

  “如今三百鞭已笞,當即釋放便可。牙門將萬石聽令,命你火速歸隊,隨本將軍出陣迎敵。無論此前是否蒙冤,望能不計前嫌,同眾弟兄們共赴國難!”

  眼下萬石背上的鞭痕中已經滲出了大片的血漬,混雜著汗液滾落下來。然而聽主將這樣一席話,他仍吃力地挺起身來,沖其行了個端正的軍禮:

  “末將當隨大人摧鋒陷陣,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然而此前已不知躲到哪兒去的廖佐,卻又不合時宜地鉆了出來:

  “統領大人,如今人犯尚未認罪,你便這樣把他給放了,更命其繼續(xù)領兵出陣,若是惹出什么亂子來——”

  “宓某出身行伍,熟讀兵法,何人該賞,何人該罰,還輪不到你來教我!”

  宓自矢雙目圓瞪,威猛的氣勢令監(jiān)軍不由得抖了一抖:

  “好啊,你——你難道就不怕本官將此事上奏給國主么!”

  “要奏便奏!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我肩上擔著的可不僅僅是麾下十萬將士的性命,更是整個曄國的生死存亡!奉勸廖大人凡事以家國為重,適可而止!”

  畢竟戰(zhàn)況緊急,宓自矢狠狠剜了對方一眼,便任其繼續(xù)憤怒地吼叫也再不予理睬。此時營中,左中右三路大軍千營涌動,早已全員戒備。曠野上空號角陣陣,金鼓齊鳴。軍士們前夜和甲而眠,只半柱香的功夫,便盡數于營外集結整齊。

  宓自矢跨著一匹赤色良驥,率十人近衛(wèi)自各營陣前一字略過,檢視軍容。當奔至萬石陣前時,卻見年輕的牙門將身上只著了一席黑色的麻布粗衣,當即喝道:

  “萬石,你怎地不披甲胄?”

  “稟大人,舟師玄甲過于沉重。末將背上有傷,穿著反倒行動不便?!?p>  “那也得穿!并非宓某質疑你的勇氣,不過方才你也親耳聽見那斥候所言,如今我們面對的可是成國的青鷂鐵騎!本將軍需要的是能夠率手下兵士平安歸來的牙門將,而不是一具受了敵人幾箭便丟掉自己性命的尸體!”

  雖然毫不避諱地提及死亡,年輕牙門將卻深知主將的用意。此時他所率三百余人皆位于左路邊鋒,負責于陣型兩翼機動策應,乃是曄國舟師為數不多的騎兵了。騎兵速度較步兵快上許多,他們,或許將是接下來的交鋒中頭一批得見敵兵真容的將士。

  萬石當即命人取來衣甲,墊上厚厚一層細布,穿戴妥當。與此同時,遠處的地平線下,一大群水鳥自蘆葦蕩中竄了出來,好似一朵烏云遮住了些許天上的光。隨之而來緩緩進入眾人視線的,則是一片林立著的刀槍劍戟。

  數倍于曄國守軍的成國精銳露出了真容。鐵騎列成的沖鋒線,于水澤邊平坦的平原上形成了一道深色的界限。那界限無邊無垠,仿佛沒有盡頭。而目睹了這一切的曄國軍陣之中,也好似秋風吹過樹葉一般,沙沙作響起來。

  “將士們,將士們,仔細聽我說!”

  宓自矢一帶馬韁,用盡全身力氣,沖著嚴陣以待卻仍心生怯意的將士們慷慨陳詞起來,器宇軒昂:

  “我知道,你們之中必定有人害怕了。我也知道,今日對于你們來說,或許是一生之中最難熬的一天。

  其實,現在的我也很怕,恨不得能立刻放下手中的長刀,褪下身上的鎧甲,回到自己的妻兒身旁,與世無爭!可我又無法不提醒自己,在我的背后,便是曄國無險可守的千里沃土。而如今的我,同立于此地的你們一樣,是唯一手握武器,能夠擋在成國大軍身前的曄國男兒!

  今日,我無法逼迫你們?yōu)閲蓐?,更不想說什么國之興亡,匹夫有責的廢話。但若是今日你我沒有于沙場之上全力拼殺,則對面那些來勢洶洶的鐵騎,便會如洪水一般踐踏我曄國的河山,毫不猶豫地奸淫我們的妻女姊妹,從此奴役我們的父兄子孫!

  曄國素來以海鶻為旗,亙古未變!海鶻乃天下第一猛禽,所以眾將士們,在面對那些來犯的成國青鷂時,你我能不能退?!”

  “不會退,不能退!”

  “自德桓公隨白江皇帝征戰(zhàn)天下時起,無論遇到多強的敵人,我曄國男兒都從未懼過!記住你們胸前鐵牒上的八字箴言,那是祖輩英烈們留下的話!而今日,他們的英魂也將與你我同在!御風踏浪,鶻翱霆擊!”

  “御風踏浪,鶻翱霆擊!”

  宓自矢不愧為向百里帶出的將軍,一番慷慨激昂的陳詞,登時令曄國將士們眼中的怯意消失無蹤,紛紛以手中的尖刀長槊敲打起盾牌,發(fā)出整齊劃一的呼喝聲來,一時間士氣大振!

  幾乎在主帥話畢的同時,中軍高聳的將臺之上旌旗搖曳,軍鼓擂動,原先列隊整齊的方陣,也迅速變?yōu)榱巳焕饨欠置鞯牧庑侮?,猶如于大地上立起的三支碩大的拒馬,將最為尖銳的鋒芒對準了入侵的敵軍。

  此乃曄國引以為傲的牡角陣。陣中前方為手持長刀巨盾的重甲步卒,其后則為手持長槊的精銳力士,再后為弓弩手,又以兩翼騎兵做側應。戰(zhàn)時先以鐵矢齊射,再以長槊阻據,最后以步卒砍削,騎兵包抄圍殲,互為犄角,攻守兼?zhèn)洹?p>  與此同時,成國的青鷂鐵騎也逼近至數百步開外的地方。只聽一聲號響,騎兵猛夾馬腹,向三只巨大的菱形兵陣發(fā)起了沖鋒!

  直至此時,萬石才真正看清了地平線那端,那道深色界限的真面目。此前他心中還頗為疑惑,曄國一萬前鋒營也均是由各營中抽調出來的精銳,配以厚甲快馬,武器精良,為何竟如此不堪一擊。

  而在見到青鷂鐵騎的那一剎,年輕的牙門將便已明白了過來——而今出現在其眼中的,乃是一道肩并肩頭并頭,密密層層列在一起的,由身著重鎧的戰(zhàn)馬與騎手形成的鋼鐵之墻!

  成國的青鷂鐵騎,無論從鎧甲到戰(zhàn)法,均源自百年前朔狄之亂中的鐵重山,并且加以了改良。如今戰(zhàn)場上,竟沒有一人能夠料到,這支足以撼動天下的重甲騎兵,竟較當年狄人的鋼鐵洪流有過之而無不及!

  成國陣中的五萬匹戰(zhàn)馬,皆是精心挑選,體格健碩的莽碭馬。馬匹間以鉤鎖鉸鏈在一起,左右兩側僅留半尺寬窄的縫隙。那鉤鎖可解可連,騎手雖死,卻仍可立于馬上不墜。憑借厚重的鐵甲保護,無論尋常箭矢或是刀槍劍戟,均無法撼動其分毫。而在強大的鐵流沖擊之下,任何軍陣都將如洪水之中的纖細樹枝般,輕易便被折斷、打碎、吞沒!

  即便宓自矢先前那一番陣前陳詞說得群情激奮,但此時曄國軍陣中每一個人臉上,都不禁再次浮現出驚懼惶恐的神情。

  這場大戰(zhàn),明顯在尚未交鋒的這一刻便已分出了勝負!而曄國的社稷,更是危若累卵,命懸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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