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鳶的突然翻臉令郁禮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慌張地站起身來,將撩起的頭發(fā)匆匆披回了臉上,遮擋住自己那張猙獰的面孔:
“姑娘,我還沒開口說自己有個不情之請呢——你這又是何必——”
“什么不情之請?我同你沒有任何干系!”紫鳶圓睜起了眼睛。
“當(dāng)然有關(guān)!其實在下從很久之前,便對姑娘心生仰慕。如今兵荒馬亂,若是你不嫌棄,還請隨我一起出城,路上也好——”
“癡人說夢!我替你包扎好傷口,便已是還了你方才救我的情。在那之后,還請你立即從這里消失,再也不要來找我!”
少女的態(tài)度轉(zhuǎn)眼變得冷若冰霜,同之前的熱情形相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伤绞侨绱耍舳Y卻越是不明就里了起來:
“紫鳶姑娘,莫非是我此前對你有所得罪?”
然而一問之下,當(dāng)即惹得對方愈發(fā)怒不可遏起來:“你這條祁守愚的走狗,難道此前做過的惡還嫌少么!”
“想必姑娘誤會了。此前我雖曾替靖海公辦事,但對你,對蒔華館都從未有過非分之舉。不知——”
“這才剛剛過去了一年,你莫非便忘了?當(dāng)年于曄國少主的刑場之上,你曾對我的兄長做出過何等卑劣之事?!”
郁禮猛地一愣,臉上的表情七分錯愕三分狐疑:“姑娘莫不是在說笑吧?你口中的兄長,難道——竟是那個黑眼睛的小子?”
“怎么,不像么?!”
紫鳶狠狠瞪起了自己的一雙如墨的眼眸,的確同將炎那副孤傲的模樣頗有幾分相似。這樣一來,郁禮更加難以分辨話中的真假,只是有些吃力地重新站起身來,口中卻似想說服自己一般反復(fù)叨念著:
“不可能,絕不可能!我喜歡上的女人,怎會是那個混賬小子的妹妹!況且聽說,將炎此前在墨翎衛(wèi)時,還曾于這蒔華館中鬧出過事端。倘若你二人果真的是兄妹,當(dāng)時又為何沒能相認!”
說話間,其臉上漸漸露出了癲狂的表情,竟是突然發(fā)難,上前半步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腕,“姑娘說這些,定是為了趕我走,不想再讓我繼續(xù)冒險幫你,不想再讓我惹上麻煩,是也不是?可偏偏你越是如此,我便越是不能就這樣走了。現(xiàn)如今暮廬城已經(jīng)支撐不了幾天,你必須同我一道離開!”
“你究竟在胡說些什么?還不快點將我松開,滾吶!”
紫鳶奮力掙扎起來,卻根本甩不脫對方鐵鉗一般的雙手。郁禮被她逼得急了,也抬高了嗓門,一雙鼓漲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凸了起來:
“姑娘或許還不知道,方才那些軍士,乃是我曾經(jīng)于賁海營中帶過的部下。這群人究竟是何種貨色,我可是清楚得很!他們剛剛于我刀下吃了虧,斷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的。你若繼續(xù)留在這里,必定會有危險!”
“可笑!若是你親手帶出的兵危險,待在你的身邊難道便會更安全了?今日就算是死,我也絕不會跟你走的!”
任誰都不可能想到,這個平日里嬌滴滴的蒔華館頭牌,情急之下竟是張口咬在了對方污穢不堪的手上!她齒間下了狠力,生生咬破了皮肉。鮮血登時順著唇角涌現(xiàn)出來,讓郁禮也不得不松開了手。
紫鳶終于得以抽身,轉(zhuǎn)頭便向幽深的內(nèi)院躲去。郁禮低聲罵了幾句,也立刻跟在了對方身后。然而他方才說的沒錯,二人前腳剛剛離開,那群身著墨翎衛(wèi)衣甲的逃兵便再次圍聚在了店門前!
“方才那個傷了我們兄弟的乞丐呢?!”
這一次,為首的都尉糾結(jié)起足有二十余名黑衣黑甲的軍士,幾乎擠滿了整條甜水巷。不久之前才上過戰(zhàn)場的年輕男子們,各個臉上都寫著看穿了生死的冷漠,更帶著如同野獸一般的瘋狂。
蒔華館前的眾女子,不知從何處收又拾出了一些金銀細軟,正打算就此離開。她們沒有料到對方還會殺個回馬槍,當(dāng)即又被堵了個正著,發(fā)出一片驚呼。
老鴇見情勢不妙,急于撇清自己同郁禮的關(guān)系,雙膝一軟便跪倒在了地上:“軍爺,軍爺高抬貴手啊!我實在不知那乞丐跑到哪里去了呀!”
“放屁!我等兄弟一直都于巷子兩頭守著,根本沒見兇徒進出。那乞丐腿上帶傷,若非爾等故意將其藏匿于館中,難道他還會插上翅膀飛了不成?”
都尉卻是高聲怒喝起來,嚇得老鴇猛然一抖。旋即對方將持刀的手用力一揮,沖身后的軍士喝道:
“來幾個人,隨我進去拿人!這些不老實的同黨一個都不許放走,若是待會捉到了窩藏的兇徒,全都一并斬了!”
“得令!”
巷內(nèi)的甲士們畢竟受過訓(xùn)練,應(yīng)和之聲雖不十分整齊,卻也聲震屋瓦。妓館前的一眾女子哪里見過這般陣勢,當(dāng)場便被嚇得痛哭起來。癱倒在地的老鴇也抽噎著捧上了一只沉甸甸的包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央求道:
“軍爺,軍爺冤枉?。∧瞧蜇?,那乞丐似乎同館內(nèi)紫鳶是舊識,就算是蓄意窩藏,也同我們這些人絕無干系啊!這里是店中僅剩的最后一點錢銀細軟,你們也悉數(shù)拿了去吧,只求能放我等一條生路!”
對方卻早已不肯再聽老鴇啰嗦,狠狠一腳將其蹬翻在地,隨后便率領(lǐng)部下浩浩蕩蕩地朝蒔華館中闖去。
蒔華館雖有三進院落,卻并沒有幾處可供人躲藏。如黑蟻般涌入的甲士們很快便追上了紫鳶同郁禮。雙方均未想到這么快便又碰了個對頭,稍愣了片刻后,便嘩啦一聲各自拉開陣勢,當(dāng)場對峙起來。
“死性未改,果真是睚眥必報!”
郁禮不得已暫時松開了拉住紫鳶的手,重新將手中剪岳橫在了自己胸前。這柄馬刀跟他足有十年,于祁子隱脫逃的當(dāng)夜,他更是冒著巨大的風(fēng)險悄悄潛入了尸積如山的刑場,方才得以將其尋回。此時,足重十?dāng)?shù)斤的刀身于其手中穩(wěn)若磐石,雖未出鞘,卻隨時能向任何方向發(fā)起進攻。
“不愧是平海將軍,曉得我們這些老部下的脾氣?!?p> 對面的都尉咧嘴一笑,卻也不再遮掩,而是直接報出了郁禮的名號。原來其早已知道對手是誰,不過一直裝作不認識罷了。
“即然知道我是誰,為何還要阻攔?”
“你說是為何呢?當(dāng)年于刑場之上你險些便要了國主的性命,即便如今成國來犯,難道以為他便會輕易算了?如今你早已是全宛州通緝的要犯,我記得很清楚,那告示上白紙黑字寫的可是,無論生死——”
“念在曾有過同袍之誼,且給你們最后一次機會!若再不退下,我可絕不會手下留情!”
郁禮忽然一怔,臉上的表情變得猶如吃下了一只蒼蠅般難看。他從未想過,那個自己曾經(jīng)喚作父親的人,居然會如此記仇,仍不遺余力地要置自己于死地。
對面的都尉卻仿佛是要故意戲弄他一般,毫不留情地繼續(xù)挖苦起來:
“我說你啊,到底是真傻還是假傻?如今早已是一條落水狗,連自己的主子都不要了,即便吠得再兇又有何用?況且當(dāng)年兄弟們同你在賁海營時,上面給的好處一點也沒撈到,這同袍之誼,又該從何說起呢?”
“難道你們還未嘗夠我破浪刀法的厲害么?!”
為了掩飾自己心中的不安,郁禮不由抬高聲音威脅了起來??蓪Ψ絽s只是搖晃著腦袋,盯著二人瞧來的眼神,就好似在看兩塊送到口邊的肥肉:
“那又如何?一虎難敵群狼,今日我等只要將你拿下,便可去向國主邀功了。人活一世,無非就是利用別人,或是被別人利用。當(dāng)年你有靠山時沒有抓牢,如今狠狠摔下來,也只能怪自己不懂未雨綢繆了!”
被綁住了雙手的老鴇不知何時竟悄悄跟在了甲士們身后,仍想尋找脫身的機會。她急于想要撇清同二人的關(guān)系,此刻見狀立刻擠到了都尉跟前,趁機獻起了殷勤:
“我說呢,原來兩年前靖海公使重金包下紫鳶,便是賞給了你小子?。∧銈儍蓚€是不是從那時候起便攪合在了一起?我就說為何竟會不惜拼了命也要同這位都尉大人作對!大人,那個姑娘不會武藝,而今只要拿下了她,這乞丐便也只能束手就擒了!”
“哦?沒想到當(dāng)年叱咤風(fēng)云的平海將軍,竟會如此在意一個青樓女子?帶著個累贅,你以為自己還能逃得掉么!兄弟們都聽到了吧,給我上,先拿下那婊子!”
都尉難以置信地眨了眨雙眼,卻好似忽然抓住了對方的命門一般,沖郁禮冷笑起來。在他的指揮下,兩側(cè)的甲士們也旋即列隊向前,如鐵桶般向二人包圍了過來。
這樣一番侮辱,令郁禮的臉色變得愈發(fā)難看了。他太陽穴上的青筋跳動起來,手指的骨節(jié)也握得咔咔作響。本就鐵青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絲消失了很久的凌冽殺意,手中的剪岳也轉(zhuǎn)眼由鞘中抽了出來,鋒芒畢現(xiàn):
“好!既然你們執(zhí)意尋死,那便納命來吧!”
伴隨著怒吼,寬背馬刀被郁禮以十成的勁力舞動了起來。他本就力大過人,甚至連將炎也僅能同其將將打個平手。此時對面雖有二十余名全副武裝的甲士,卻無一人是其對手,包圍圈當(dāng)即便被撕開了一道缺口。
領(lǐng)兵的都尉未曾想到,腿上帶傷的郁禮仍有如此不俗的實力,即刻便命人奮力堵截??捎舳Y得了先機,卻并沒有直取對方要害,反倒揮起一刀,先將都尉身邊那多嘴老鴇的項上人頭砍將下來,緊接著提起尸體朝一眾甲士的身上猛推了過去!
他的動作便如雷霆般迅猛,即便無頭的老鴇當(dāng)場斷氣,其懷中卻依然抱著那包散碎的錢銀。包袱凌空散落開來,其中的財物滾落滿地,卻是無人去撿。
郁禮利用尸體稍稍阻擋住甲士們的進攻,回身便抱起早已嚇呆的紫鳶奪路而逃。甫一沖出蒔華館的大門,其便又手起刀落,一連砍倒了兩名負責(zé)看押人犯的甲士。
被囚的女子們重得了自由,也紛紛朝巷外落荒逃去,有幾人甚至搶在了前面。郁禮見狀,再次舉起了手中的馬刀,竟是將身邊經(jīng)過的她們也一個不落地砍翻在地,指望能用這些尸體稍稍拖延一下追兵的腳步。
終于,憑借著毫無道義可言的手段,他終于帶著紫鳶擺脫了追兵,躲入了城西亂葬崗中一間廢棄的民宅里。
夜幕降臨,一直緊張守在門口的郁禮這才稍稍放松了下來。直至此時他才意識到,一路上紫鳶忽然變得十分配合,并沒有再找機會逃離自己的身邊。
“你——怎地忽然不跑了?”
渾身血污的他靠著墻根緩緩坐了下來。始終一言不發(fā)的紫鳶卻是搖了搖頭,輕聲回了句:
“方才面對那么多墨翎衛(wèi)的刀,除了跟著你跑之外,我還有第二條活路可以選么?”
“但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可以走了,不要再跟著我!我如今仍是要犯,在我身邊只會更加危險……”
殺人時毫不猶豫的郁禮,忽然將手中的馬刀朝腳下一丟,頹然地抱住了自己的腦袋,“可是當(dāng)初——當(dāng)初明明是他親自來烏云岬的村里尋到了我,還說曾同我因病過世的母親有過一段感情……我一直都當(dāng)他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沒想到,沒想到竟會如此……”
年輕人于口中含混不清地回憶著自己的身世,整個人都漸漸蜷作了一團。兩年多來,他之所以一直于城中逗留不肯離去,正是奢望有朝一日廟堂之上的那位矮胖國主能夠原諒沖動的自己。然而事與愿違,當(dāng)?shù)弥ň冏约旱母媸旧暇箤懼鵁o論生死的那一瞬,郁禮心中最后一點希望的火苗也徹底熄滅了。此時的他,便猶如被人遺棄路邊的一條野犬般,只剩下無盡的絕望與無助。
不曾想,對面的少女聽其如是說,卻再次搖起了頭來:
“可我已不打算逃了。一個弱女子,是無法在這樣的亂世中活下去的。我需要有人保護,而眼下這世上最合適人選,似乎只有你一人而已?!?p> “那你——不在意我殺了老鴇,殺了那么多蒔華館中你的舊識么?”
“為何要在意?我于她們而言,不過是個斂財?shù)墓ぞ吡T了。她們于我而言,也不過是一具具行尸走肉,是生是死沒有半分區(qū)別。只不過,如今若是想出城,你這一瘸一拐的模樣實在太招人注意?!?p> “那依姑娘看應(yīng)當(dāng)如何?”郁禮見對方竟是想通了,要求自己保護她出城,雖并不十分明白個中緣故,心中的陰郁卻登時一掃而空。
“現(xiàn)如今你可是通緝要犯,又剛剛犯下那么多條人命,城門前保不齊早已貼了拿人的告示。若想順利避開,最好徹底改換一下自己的容貌。倒不如——將你的鼻子剜了,就說是于戰(zhàn)場上受了傷,如何?”
郁禮未能料到,面前這個看起來似大家閨秀一般柔弱的姑娘,竟會想出這樣殘忍的辦法。他抬起頭來,蹬著一雙鼓漲的眼睛詫異地看著面前的姑娘:
“讓我剜了——自己的鼻子?姑娘莫不是在說笑吧?”
“怎么,此前你不是苦苦求我隨你一起離開的么?如今我既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與你同行,難不成你竟不愿為此付出些代價么?”
少女說著,卻是忽然便板起臉來——被困在蒔華館中的這些年間,她的命運似乎早已注定,甚至在老鴇準(zhǔn)備帶著錢銀離開時,也并未想過趁亂逃走。
然而如今意外地重獲了自由,卻是令姑娘忽然意識到,自己并不是個只能受人擺布的木偶。多年來于青樓中習(xí)得的駕馭男人的本領(lǐng),忽然間成為了其身上一件無往不利的法寶。此時此刻,深埋在紫鳶心底多年的那股復(fù)仇的欲望,忽然便難以控制地極度膨脹起來!
眼下她命對方剜掉自己的鼻子,既是試探,也帶著些刻意的報復(fù)。然而,尚有些猶豫的郁禮卻對少女內(nèi)心的這些想法毫不知情,被她一激之下,竟是咬了咬牙,而后手起刀落,當(dāng)真以剪岳將自己的鼻子生生削了下來,攥在了掌心!
“難得姑娘如此信任,郁禮愿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恍若落水之人拼盡全力也要抓住岸上一切可以救命的東西。認定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的郁禮并未意識到,從這一刻開始,他已然成為了面前這個女人手中的一柄尖刀。而這個看似草率的決定,也將于日后徹底改變他同紫鳶、改變將炎等人,甚至改變整個世界的命運!
就這樣,二人換上了路上順來的幾件骯臟的破衣服,又在臉上抹了厚厚一層泥漿煤灰,竟是混于流民之中順利出了城門,并未引起任何懷疑與盤問。
郁禮的臉上纏著幾塊破布。血雖然止住了,說起話來卻仍是甕聲甕氣:
“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破曉的晨曦中,紫鳶再也未回頭看過一眼身后的暮廬城,只是快步向前著走:
“這些年來我沒能同兄長相認,是因不想讓他見到自己賣身為妓的模樣。而我之所以會淪落青樓,皆是拜當(dāng)初闖入漁村的那幫歹人所賜!我紫鳶今日指天為誓,定要尋到害我家破人亡,令我無法同兄長相認的那些人,讓他們付出血的代價!”
種大麥的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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