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就在陸行離家后不多日,依山鎮(zhèn)來了幾個臨壤縣衙的官差,丟下一紙公文,便將陸近山披枷帶鎖的拿了去,關進了縣衙死牢。
據公文所述,臨縣有人喝了陸家的酒,只一杯便暴斃而亡,死者親屬遂一紙訴狀告了官。
兒子沒來由的不辭而別,丈夫又成了死囚,本就渾渾噩噩的張雪英,更加失魂落魄,六神無主。
眼見陸家,面臨家破人亡的境遇,左右鄉(xiāng)鄰無不心懷憐憫,扼腕嘆息。怎奈眾人皆是些底層淳樸民眾,即便有意,也是無力相助,只能對張雪英循循寬慰,聊表拳拳寸心。
好在岳家老二岳文祥,在縣衙當差,暗中多有照拂,這才使陸近山未曾受什么皮肉之苦。
張雪英強打精神四下奔走,直到散盡了家財,亦未能申得冤屈,正當心如死灰不復溫之時,金伺覬突然登門,言說金家與官府頗有往來,看在同鄉(xiāng)情分上,可走走門路,保陸近山一命,只是……不能白白忙活。
金伺覬對陸家酒坊覬覦已久,張雪英自是明白,可眼見陸近山命在旦夕,她不得不明知就范。
此后,不過兩日,陸近山果然被無罪開釋。
回到依山鎮(zhèn),得知自己的性命,是陸家酒坊與宅院換來,想想兒子又下落不明,陸近山頓時萬念俱灰,自此變的沉默寡言,每日只是長吁短嘆,若非跛爺日日開解,只怕他已然尋了短見。
好在有亞先生留下的三間石屋,否則,夫婦二人,當真便要無家可歸。
待跛爺講完,陸行早已是目眥欲裂,怒不可遏,因雙拳緊握,掌心被指甲扎破,尚自不覺。
良久,他緩緩靜下心來,皺眉道:“真的有人因為喝了陸家的酒而暴斃?”
陸近山喃喃道:“生未見人,死未見尸,連那所謂的死者親屬,也未曾露面,這其中的真真假假,誰又知道!”
陸行憤憤道:“既然未見死者,又怎能輕易定罪?”
陸近山搖頭苦笑:“兒子,難道亞先生沒教過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陸行一怔,說到這個份上,他如何還不明白!
“莫非這一切,都是金伺覬的陰謀!”
跛爺嘆道:“陸家的酒,老朽喝了十余年,從未有過不適,怎會飲一杯便暴亡?”搖了搖頭,又道:“近年來,金家愈發(fā)張揚跋扈,不是他家暗通官府,還能作何解釋?”
這時,張雪英端著飯菜進了屋來,見幾人面色陰沉,氣氛郁悶,怔了怔,旋即正色道:“不就是散盡家財嗎,些許外物,怎能比得過咱們一家團聚!”
聞言,陸近山眉眼一抬,望著陸行,他眼中生出了一絲神采,朗聲道:“對,只要我陸家有后,遲早會東山再起!”說罷,霍然起身,自角落處,取來一壇酒,笑著道:“今日一家團圓,應當慶賀一番,這最后一壇三十年陳,跛爺可要多飲幾碗!”
見陸近山夫婦一掃連日陰霾,跛爺也由心高興,不覺眼角濕潤,當即拉起衣袖抹了抹,連連點頭。
隨后,陸近山揭開酒壇泥封,斟滿了酒碗,就連平日不沾酒的張雪英,也在高興之余,飲了一碗。
放下酒碗,幾人見陸行兀自眉頭緊鎖,怔怔發(fā)呆,相覷一眼,這才詢問起,他這數月來的境遇。
見跛爺對他使了個眼色,陸行略一沉吟,便將數月來的經歷,報喜不報憂的徐徐道出,一路所遇的驚險,與老仙之事皆巧妙隱去。
得知他修煉了仙術,入了玄門,幾人皆大喜過望,連連追問許多細節(jié),他只得挖空心思,編造情節(jié),這才將父母蒙混了過去。
而跛爺,則目光深邃,佯作饒有興趣的模樣,陪他一起掩飾。
夜?jié)u深了,陸近山已有七八分醉意,張雪英將其扶上臥榻,片刻,他便含笑入睡。
見跛爺也醉的唇齒不清,張雪英要留他在偏房歇息,他卻死活不依,只得令陸行送其回去。
待出了院門,跛爺的醉態(tài)瞬間消失,陸行知道他是裝醉,并未覺得意外。
依山鎮(zhèn)西,一片廢棄茅屋旁,望著眼前略微凸起的土包,陸行雙膝跪地,恭敬叩首。
“先生,我回來了……”
靜默許久,跛爺幽幽道:“走吧。”
紅著眼睛,陸行緩緩起身。
陸行離開依山鎮(zhèn)那晚,跛爺便將亞先生與紫衣人的尸體分別掩埋,又將石屋院中雜亂的痕跡清理一空。
對外只說,亞先生欲葉落歸根,已返回祖籍,陸行隨之同去,以便教授學業(yè)。
好在天下太平,重金之下,不愁請不到教書先生,且眾人皆知,亞先生素來偏愛陸行,因此,雖有疑問,卻也無人深究。
陸行方才的敘述,跛爺人老成精,自然聽的出,其中真假摻雜,多有敷衍之辭,雖能騙得了陸近山夫婦,卻又如何瞞得過他?陸行亦是心知肚明。
老仙曾有言在先,對任何人皆不得泄露他的存在,因而,陸行便將老仙之事隱去,其余經歷一一據實道出。
當得知那晚,老秀才岳文吉暗伏院外,隨后又連夜去了臨壤城通知其弟,跛爺面色大動,而后連連搖頭嘆息??赊D念一想,若非如此,陸行也不可能有此后的奇遇,這才又復釋然。
昏暗的油燈下,一老一少相對而坐,待聽完陸行敘述,跛爺由震驚變的沉默,過了許久,也未曾回過神來。
陸行小心翼翼的問道:“跛爺,你……怎么了?”
只見跛爺緩緩抬頭,神情極為肅穆。
“你可知道,老朽的腿,是如何失去的?”
陸行聞言一怔,回想方才,自說到煉尸,跛爺便開始神色有異,他此言一處,陸行不由得暗暗猜測。
但聞跛爺又道:“十幾年前的一幕,我至死也難以忘懷!”
陸行脫口而出,道:“莫非……是煉尸!”
見跛爺緩緩點頭,令他大感詫異。
以‘松寒觀’馬道長的修為,尚且被撕去臂膀,而南宮清流的百余護衛(wèi),更被撕的殘肢紛飛,那煉尸的兇悍,陸行自是深知,可跛爺一個凡俗之人,又是如何在其手下逃生的?
見陸行面露疑惑,跛爺道:“你一定奇怪,那煉尸劇毒無比,且身手矯捷,力大無窮,刀劍尚且難傷其身,我是如何逃脫的。”
陸行愕然點頭,只見跛爺嘆了口氣,目光突然變得渾濁。
“你可知道,這十余年來,我為何只講風大俠的故事?”
見陸行面色怔怔,跛爺頓了頓,道:“因為……風大俠是我的師傅,而我……則是他唯一的弟子,當年,正是為了救我,他老人家才死于煉尸之手。”
陸行恍然大悟,難怪十余年來,跛爺孜孜不倦的講述風大俠的事跡,原來卻有這么一段隱情。
忽的,陸行心中又生出疑問,當即道:“莫非風大俠也是玄門中人?”
見跛爺搖頭,他更加疑惑,接著又道:“煉尸乃巫道之人操控,為何要殺你們?”
跛爺長舒了口氣,道:“禹國老皇帝年逾九旬,至今尚在帝位,當今太子南宮守,于儲君位上已數十年之久,早已急不可耐,可又不敢做出叛逆的事來,因此,便縱情享樂,并令其遍及天下各郡的黨臣,暗中大肆斂財,以供揮霍,又令府中門客,四下搜羅珍奇之物,供其把玩,弄得天下百姓怨聲載道,苦不堪言。我?guī)煾迪騺韨b義為懷,不忍蒼生疾苦,便欲為民除害,不想……”說著,他又是幽幽一嘆。
而此時,陸行的頭腦,已是轟然巨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