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6 昌平伯,老而彌堅
朱祁銳沒有回答楊洪,而是問了一個他關(guān)心的問題。
“令郎臨陣脫逃,縱然與老將軍無關(guān)。但是太上皇土木一戰(zhàn)遇險之時,老將軍坐擁宣府兵馬,為何不救?”
楊洪眼中精光一閃,忽然憑空笑了笑。
“救?”
“我以為殿下能懂我,沒想到殿下也和他們一樣。”
朱祁銳其實已經(jīng)想到楊洪為何不發(fā)兵,他只是想做一個求證而已。
“還請老將軍解惑?!?p> 楊洪苦澀一笑:“殿下以為,瓦刺人在俘虜了太上皇后,為什么不趁大勝余威,南下進攻京師?”
“那個時候,宣府、大同一線,幾乎全部空虛。宣、大外圍的堡壘盡數(shù)淪陷,各衛(wèi)所將士都是逃的逃,散的散。”
“連居庸關(guān)的守將,都毫無斗志,一早就做好的逃跑的準備?!?p> “縱觀那時,唯有宣府、大同兩座孤城,還在苦苦支撐之中!”
“正是因為宣府、大同還在我大明手中,才能拖住瓦剌腳步,也先才不敢貿(mào)然東進?!?p> “那時老夫若出兵相救土木,只消稍有差池,宣府老巢便會不保?!?p> “宣府不存,則也居庸關(guān)不保。居庸關(guān)一破,則京師將會不存!”
朱祁銳站起身來,對著楊洪拱手。
“本王今日方知,老令公卻是為我大明著想!”
楊洪的憋屈,還沒有吐完。
“臣觀殿下,也是重大局之人。請殿下想一想,若是我宣府出兵,瓦剌會如何?”
“你若是那瓦剌太師也先,又會如何對待我宣府援軍?”
朱祁銳并沒有馬上回答,他開始斟酌了起來。
過了良久,朱祁銳才緩緩開口。
“本王若是也先,當在擊敗土木堡的大軍后,收攏瓦剌將士,布置于宣府援軍前來的必經(jīng)之處上?!?p> “等到宣府援軍聽聞大軍之敗后人心惶惶,以及急于營救天子車間之時,一戰(zhàn)而滅敵?!?p> 楊洪頗感欣慰,他點了點頭。
“殿下之言,正解!”
“此乃兵家所說的,圍城打援之策。”
“正是如此,老夫才不顧被天下人唾棄,選擇了固守宣府,而不出兵救援?!?p> “老夫也不知失了宣府之后,京師一戰(zhàn)的幾率究竟有多少?”
“老夫只是知道,要是我大明失去宣府后,京師淪陷的可能只有一分,我的兵便決不能動!”
楊洪說得斬釘截鐵。
朱祁銳聽罷,只緩緩抬頭問到。
“所以,老令公連皇帝都不管不顧了么?”
楊洪臉色陰沉。
“救,能救得下嗎?”
“天子身邊三十萬大軍都敗了,何況是我宣府缺兵少將,還是和瓦剌騎兵野戰(zhàn)?”
“我楊洪也是知兵之人,能救自然會救,不能救也不會做那添油加醋、飛蛾撲火之事!”
楊洪又哈哈大笑起來。
“于尚書都知道,社稷為重、君為輕,我楊洪難道又不知道嗎?”
“相比天子一人安危,我更知江山社稷之重!”
“此事,縱然天下人都誤會老夫貪生怕死,老夫也是問心無愧!”
這一刻,楊洪贏得了朱祁銳的尊重。
在朱祁銳眼前的楊洪,老而彌堅,傲氣逼人。
楊洪的話,朱祁銳無法反駁,也是不能反駁。
楊洪見朱祁銳沉默,便又問到:“以殿下之見,我朝北部邊防,何處最重?”
朱祁銳決絕的開口:“大明北方邊城,首推宣府、大同,兩城構(gòu)筑起了宣、大防線。”
楊洪點頭,又問。
“那殿下可知,這宣府和大同,究竟又有何不同之處?”
楊洪的這個問題,可算是把朱祁銳給問到了。
朱祁銳作為穿越者,雖然整體見識得多,可是他并不是無所不知的百科全書。
楊洪站了起來,他用手在大堂墻壁上的地圖上比劃了起來。
“請殿下明鑒!”
“若是大同有失,則敵軍可直撲中原腹里。若是宣府有失,則京師藩籬盡去,敵軍可兵臨京師城下。”
“大同在外,宣府在內(nèi),互為表里。”
楊洪一番點撥,朱祁銳茅塞頓開。
土木堡一戰(zhàn)前后,大同附近一片空虛,唯有大同一座孤城,孤懸于平原之上。
當時的大同,自保都已經(jīng)吃力,更別提出兵救助土木堡了。
瓦剌騎兵在大破土木堡的明軍主力后,馳騁往來、毫無阻隔。
向南,瓦剌可直撲雁門、寧武,然后進入中原腹地。
向東,瓦剌可在翻越太行山后,進入河北,乃至北上京師。
這個時候的宣府,雖然外圍堡壘盡失,然而鎮(zhèn)地地形重巒疊嶂,遠比大同復雜。
借助地勢之利,瓦剌一時半會兒并不能攻破宣府重鎮(zhèn)。
楊洪只需要扼守住宣府城這一京師咽喉,便可以阻攔瓦剌進一步前進。
楊洪守住宣府,就是給于謙、石亨爭取時間。讓他們有時間來整頓防務(wù)、訓練新軍。
同時楊洪守住宣府,還可以阻擋瓦剌的瓦剌阿剌知院部,防止他們突破居庸關(guān)后南下京師。
“老令公,小節(jié)有虧,然而于大局無失!”
朱祁銳說完后,更是起身對著楊洪一拜。
楊洪也不托大,他連忙謙遜的表示自己不敢受朱祁銳如此大禮。
隨著朱祁銳這一拜,楊洪多日以來積郁在胸中的那一口憋屈之氣,在這一刻得到了釋放。
“楊洪受大明國恩,執(zhí)掌一方軍事。為臣者,當以死報國恩?!?p> “此番新君不懲楊氏之過,反倒更是委以重任。楊洪就算是死,也難報大明于萬一!”
聽見楊洪這么說,朱祁銳卻是連連擺手。
“老令公何必輕言生死乎?”
“待到擊退瓦剌,本王還盼著和老令公把酒言歡,暢談這北方攻防之事?!?p> 朱祁銳這是在安撫楊洪,也是在給楊洪希望。
“暢談這北方攻防之事”,意思就是將來會發(fā)動對蒙古瓦剌、韃靼兩部的進攻,以雪土木堡大敗之恥辱!
楊洪聽聞過后,臉上也是臉上露出笑意。
“此戰(zhàn),宣府必定得以保全,老夫也不會那么容易就讓瓦剌取我性命?!?p> “戰(zhàn)后,老夫當親赴京師,找鄴王來一次不醉不歸!”
“他日復仇之時,若是老夫不再,楊家后人也愿為大明前鋒?!?p> 楊洪這話,話中有話。
世人多言宣府為楊家控制,楊洪為表示忠誠,說出愿意去往京師之意。
若是楊家有二心,又怎么可能會離開老巢宣府?
楊洪說楊家后人愿為大明征討蒙古前鋒,則是希望楊家可以將功抵過,后人能夠得以保全。
只有楊家不被治罪,后人才能繼續(xù)在軍中效力。
當然,這也可以看作是一種“交易”。
朝廷不治罪楊家,楊家必定死守宣府,以辦國恩。
同時,楊洪也是在向朱祁銳示好,在向他拖孤。楊洪希望朱祁銳,日后能夠照顧楊家子侄。
朱祁銳也是笑了。
“古有廉頗老當益壯,今有昌平伯老而彌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