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身負(fù)死志
出聲的人叫周通,溫故很早就見過他,原本是個偏將,樂定失守的消息傳來后,父親令梁州軍堅守不出,周通卻自己帶著十幾個人深夜悄悄出城,第三天回來時,每個人手里都提著幾顆懷陽軍的人頭。
周通將人頭全數(shù)扔到了營門口,帶著與他同去的人喝了個大醉,然后強(qiáng)拉著軍正打了自己八十軍棍。
自己違命,自己領(lǐng)罰。
軍棍打完,父親才到,一怒之下免了周通的偏將之職,但在他傷好之后,每次帳中議事仍叫他前來。
那次溫故跟在父親身邊,事后還讓知夏給他送過傷藥。
少年血勇,不似常人。
一個統(tǒng)領(lǐng)呵斥道:“你小子又要逞什么能?”
周通坐起身:“你們不懂沈靖,他是個狂人,又自視甚高,打仗不惜性命,懷陽軍的士氣大半都在他身上,若是砍了他,懷陽軍就是一群草人?!?p> 統(tǒng)領(lǐng)又道:“砍了他?你說得容易,若是尋常兵士,你摸著黑潛過去,隨便砍殺幾個倒也罷了,那可是一軍主將。”
周通斜了他一眼:“潛過去?笑話,我正面殺他?!?p> 溫故突然問道:“周通,你有良策?”
往日里眾將議事,溫故很少開口,她清楚自己能坐在這里只是憑著自己的出身,她說的話別人也不會聽。
周通沒管這么多,搖搖頭:“大小姐,倒也不是什么良策,他再兇再狠也就一條命,一刀下去就能了結(jié)了。尋常對陣我們奈何不了他,但若我們和他堆命呢?”
周通說著,側(cè)身翻出茶寮,拾了根枝條在地上比劃著:“沈靖用兵,習(xí)慣沖殺在前,身邊只有兩百近衛(wèi)緊緊跟隨,尋常對陣死里搏生,他尋死一樣的打法,自然可以以一敵十,我們要想取他性命,帶著求生的念頭就必然遜他一籌,只能求死。”
剛那個統(tǒng)領(lǐng)問道:“知道你不怕死,梁州軍誰怕死?但不能白死,他身側(cè)雖然只有兩百人,然而前鋒隨時可以照應(yīng),你都近不了身,拿什么換命?”
周通急地擺了擺手:“老趙,你沒聽懂。大軍陣前,我一個人當(dāng)然換不了他的性命,十個我也不能,但如果我們一千個人,不求生只求死,像靶子一樣在城下列沖軛陣,他一旦近前,左右兩翼身負(fù)鐵索,用血肉性命攔住他,只要給我撐出片刻時間,我就能到他面前,頃刻之間就能砍殺了他?!?p> 周通說完,四周陷入沉寂。千人舍命只殺一人,送死一樣的打法。
和沈靖相比,周通似乎更瘋一點。
溫故輕聲道:“你也會死?!?p> 周通粗聲粗氣,又生得偏黑,少年從軍累出了威壓,但實際也才二十出頭的年紀(jì),漢子咧嘴,笑道:“他也活不了。”
幾個統(tǒng)領(lǐng)對形勢也有判斷,心里清楚周通此法恐怕是當(dāng)下唯一可行的戰(zhàn)術(shù)。紛紛應(yīng)聲。
“好小子!掠陣的事交給他們,我護(hù)你左右?!?p> “老趙,你父母妻兒俱在,你別前湊啊,讓我這無牽無掛的上?!?p> “就是,一把年紀(jì)了,湊什么熱鬧?”
“老子才四十!”
溫故看著統(tǒng)領(lǐng)們吵鬧,他們嘴里爭的,是要用自己的死,去墊別人的生路。滿城不畏死,這是父親給自己留下的梁州軍。
“不夠?!睖毓事曇艉艿停娙艘娝珠_口,疑惑的看過去,溫故繼續(xù)道,“五萬懷陽軍集于城下,就算你們?nèi)f夫莫當(dāng),也難拖出一刻時間來。
老趙拍了下桌子:“對啊,姓沈的四面圍城,任意方向隨時都能調(diào)配三萬人支援。一千人拼掉命,萬一沒成,這不是白死了嗎?”
梁州兵可以送死,但不能白死。
溫故點點頭:“我們在這里商量著怎么殺沈靖,沈靖想必也想著怎么除了梁州城里的溫氏后人?!?p> 四周還有議論聲,溫故的話沒有引起大家太多的注意。
溫故繼續(xù)道:“這幾日都是各位在勞碌奔波,我成了梁州城里最閑的人,那閑來無事,就琢磨怎么能破這個局。想來想去也沒有辦法,但我總覺得,溫氏后人對懷陽軍而言多少該有些不一樣??刹灰粯佑惺裁从茫瑓s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剛才周通說完,我突然想明白了,我是個女子,不通兵法,不懂謀算。大敵當(dāng)前,我要梁州軍護(hù)我逃命?!?p> 眾人這才安靜下來,有人疑惑的看向溫故,這的確是他們對溫故的擔(dān)心。
溫故并不理睬,繼續(xù)說道:“所以,周通出城,看似是拼死一戰(zhàn),實則是為我拖延時間。沈靖真若嗜殺,面前的敵人他不可能放過,但我是溫家的大小姐,他不會讓我逃出生天。”
周通聽到這里,一拍大腿:“所以他必須分兵來截!最少,其他三側(cè)的懷陽軍不能全力支援他?!?p> 周通明白了溫故的意思,然而文良卻想到了另一層:“大小姐,城中梁州軍只有六千,全數(shù)沖陣才有可能突圍,否則……”
文良未說出口的話才是溫故真正的意思,統(tǒng)領(lǐng)們也都明白了她這是抱了赴死之心。
溫宗的女兒,確有過人之處。
溫故搖搖頭:“未必不行,這就要看周通這一仗,打的夠不夠真了。”
周通答道:“大小姐放心,肯定不讓你失望?!?p> 有統(tǒng)領(lǐng)瞪了他一眼,這小子只顧著打仗,也不知道勸勸。
溫故笑了笑:“那文叔領(lǐng)一千人堅守城中,趙統(tǒng)領(lǐng)率余下三千人為周通掠陣。我?guī)б磺藦哪厦娉龀?。?p> 文良清楚,溫故讓自己守城,就是要把梁州城交到他手上,她確知自己此去絕無生路。剛要開口拒絕,卻被溫故止住:“文叔,我不能只是個擺設(shè)?!?p> 重活一次,雖然也只是多活了二十多日,用這二十多日來爭一回梁州的生機(jī),恐怕就是上天給她的使命。
文良嘆了口氣,再沒說話了。
溫故問道:“趙統(tǒng)領(lǐng),如此安排是否合適?”
眾人看向老趙,老趙心里哎呦一聲,這個時候問到他頭上,讓大小姐去送死,他怎么說的出口。
老趙呲了呲牙:“你們別看我,這法子是可行,但是……”
“可行便好,諸位聽令!”溫故高聲道。
周通猛地站起身來,其他諸將也一一隨他起身,鐵甲鏗鏘,周圍的飛鳥被驚起,四散而去。
溫故環(huán)視眾人,此間怕是最后一次見面了,她胸中好像燃起一團(tuán)火,是死志,也是豪情。
“曾經(jīng),梁州軍為大衛(wèi)而戰(zhàn),如今,梁州軍為手無寸鐵的百姓而戰(zhàn)。溫故自幼常見諸位英姿,只恨是女兒身不能與諸位同赴戰(zhàn)場。梁州危難,形勢艱難,但也幸有如今情勢,溫故才能與諸位同進(jìn)退。這一次,梁州軍為我們自己而戰(zhàn)!”
“身后,是父母妻兒。左右,是同袍兄弟。此戰(zhàn)之后,哪怕我們盡數(shù)葬于此處,天地之間,雖再沒有我梁州軍,但世人口中,我梁州軍必然長存!”
溫故的聲音本是嬌柔婉轉(zhuǎn),而此時的語氣中卻帶著幾分剛毅,每一句話都撞進(jìn)在場眾人的耳朵,深入肺腑,燃在血中。
溫故說完,接下來就是文良的事了。
文良知道此時再勸已是無用,只得上前。
“周通何在?”
周通身形站得筆直,拳頭重重的鑿了兩下自己的胸甲:“末將在!”
“命你領(lǐng)一千人,斬殺敵將沈靖。梁州生死,全系于你一身。”
周通雙手一拱,深深行禮。
“得令!”
文良:“諸將依令行事,酉時出兵!”
眾人齊聲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