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帶著女兒路過步行街,女兒在一家甜品店門口停住了腳步。
“快走??!”母親顯得不耐煩。
“媽媽,我想吃這個……”女兒拉著母親的衣角不肯放。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聽話!”母親向前邁出一步。
“我就要吃!”女兒的雙腳幾乎離地了,整個人吊在母親的衣角下。
母親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開始蹲下身子哄女兒。
“乖,我們不吃這家。媽媽帶你去吃更好吃的?!?p> “還有比甜品更好吃的嗎?”
“當(dāng)然啦?!蹦赣H摸摸女兒的頭,“明天,你舅舅一定會給你燒很多更好吃的東西,還有好多的玩具汽車和芭比娃娃。”
“太好了!”女兒開心極了。
母親將女兒抱起,兩個人漸漸遠離步行街,朝郊外走去。1982年7月9日深夜,沒有一絲絲風(fēng)。若不是母親那驚雷一般的嘶叫,恐怕這個悶熱的夜晚就無聲息地過去了。
只聽母親“啊”的一聲,拖長了音調(diào),睡在一旁的外婆被驚醒,她摸著母親的肚子問道:“怎么了,是不是要生了?”母親又“啊”的一聲,這一次不光拖長了音調(diào),還順帶拐了幾個彎。
外婆下床去拉電燈,拉了幾次燈都沒亮,卻是停電了。于是點起蠟燭來,在那個年代,鄉(xiāng)下停電是常有的事。喝光的白酒瓶口子上,半截白蠟燭插著,亮起安靜的火苗。
微弱的燭光里,只見母親仰天躺在竹席上,肚子高高隆起,伴隨急促的呼吸,肚子也一起一伏,就像一座處于活動期的火山,隨時可能爆發(fā)。外婆撩開母親的裙子,看了看道:“哎呀,出血了?!?p> 母親的叫聲愈發(fā)大了,花腔也越來越多。額頭上滲出綠豆大的汗珠,在燭光的映照下,這些汗珠竟是金黃色的。外婆抓起一旁的蒲扇,想給母親去去熱,卻不想一下子把蠟燭扇滅了。一片漆黑中,只聽外婆說:“等著,我去請阿蓮來。”
阿蓮,大隊上的很多人也叫她阿蓮婆婆,她是這里有名的老女人,懂算卦,能治病,關(guān)鍵是還會接生。當(dāng)晚,外婆敲開阿蓮的門,告訴她母親就要生了,席子上都一灘血呢。阿蓮煞有介事地掐指算了算,拿了一把剪刀就跟著來了。外婆說,阿蓮很神的樣子,穿著衣服就等著過去叫呢。
外婆重又把蠟燭點上,在一旁給阿蓮打下手。這時母親突然大叫一聲,然后昏死過去。阿蓮搭了下母親的脈,又掀開裙子看了看,面有不悅,對外婆說道:“這孩子怕活不了,出血太多了?!蓖馄乓宦犜跏艿昧?,她顫顫巍巍地捧出一個木盒子,從里面拿出幾張糧票,央求阿蓮一定要想想辦法。
阿蓮再三推辭,這時候母親醒轉(zhuǎn)過來了。她輕輕說道:“頭,頭,阿蓮婆婆,好像頭要出來了?!蓖馄炮s緊湊近了看,高興地眼淚直掉,她拉著阿蓮的手說:“你看你看,菩薩顯靈了啊!”
我完全地從母體出來了,阿蓮給我剪斷了臍帶,擦干了身子,然后盯著我一直看。看了一會,她說了一句十分不討人喜歡的話:“這孩子腦袋太尖,不像常人,身上有邪氣,不該生的?!?p> 第二天,這話被趕來看我的父親知道了。他大發(fā)雷霆,拍著桌子破口大罵“X她阿蓮的娘”。本來,父親這么罵也是一時激動,誰知道過了幾天,阿蓮家還真的出了點事。
幾天后,大隊里的人都在奔走相告,說出事情啦,大隊北面的墳堆被人給刨啦!大伙跑過去一看,被刨的墳堆只有一個,就是阿蓮家的祖墳。父親也跑去看了,他開口就冒出一句:“可不是我刨的?!?p> 大隊里的小隊長年紀不小,他說,這刨墳的賊也是奇怪,放著這么多不刨,獨獨刨了你阿蓮家一個,準(zhǔn)是造了什么孽,給人看上了。你看,刨出來的東西也沒有,連骨灰都扒拉光了。阿蓮當(dāng)時就站在邊上,卻一聲也沒吭。
父親素來是直腸子,他也不怕嫌疑,忍不住也插嘴道:“小隊長說的有道理,阿蓮啊,你前幾天還說我們家兒子身上有邪氣,我看是你們家才有邪氣啊,要不怎么給人把墳都刨了呢!”父親這么一說,阿蓮還是沒作聲。等到父親走了,阿蓮卻從后面一路跟來,她用干癟的手扯了一下父親的上衣,對他說道:“再帶我看看你家孩子?!?p> 當(dāng)時母親把我抱在懷里,我一見到阿蓮,就拼命地哭。阿蓮見狀,忙轉(zhuǎn)頭對母親說:“那天停電,燭光也暗,大概是我算錯了呀,你們這孩子挺好?!闭f完,她就一直低著頭走了。母親嘆了口氣,說阿蓮婆婆也不容易,祖墳被刨,心里也一定不好過。父親沒好氣地說:“又不是我們叫人刨的?!?p> 不管怎樣,我的出世并沒有給家人帶來什么不幸,也沒有給大隊里惹什么麻煩。后來我大一些了,母親常帶著我回外婆家,還總在路上碰到阿蓮,她每次都會看我?guī)籽?,然后笑著對母親說:“長得好看,也乖!”至于當(dāng)年說我身上有邪氣的事,她總顯得內(nèi)疚,每次碰見了都說自己的不是。母親當(dāng)然也很通情達理,勸她別放在心上。母親問她干嗎去呀,阿蓮總是說,我去接生啊。
1986年,阿蓮有六十了。這一天傍晚,我在自家的水泥場上捉螞蟻。看見父親下班騎著車回來,他到家的第一句話是——聽說阿蓮死了。
阿蓮死了。死在接生那戶人家的床邊。那戶人家的男人說,當(dāng)時阿蓮都看到孩子的頭了,正當(dāng)她打算用力拉出來的時候,她看到了孩子的臉,當(dāng)場就癱了身子,嘴里喃喃地說:“是你在作怪,是你在作怪!”
一家人看的目瞪口呆,以為阿蓮犯了病,都去扶她,結(jié)果女主人突然喊起來:“哎呀,他鉆回去了,鉆回去了!”大伙一看,嬰兒縮回了腦袋,重又鉆進了女人的肚子里,而后,女人的肚子越來越癟,而阿蓮的肚子卻越變越大。只見阿蓮口中白沫不止,眼珠幾乎要跳出來,肚子隆得高高的,跟母親當(dāng)時懷我的時候一樣。
阿蓮用盡生平最后一絲力氣,說了一句:“是你……”然后兩腿一蹬,腦袋一歪,再也動彈不得。那家的男人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情,阿蓮死后,她的肚子也一直這么大,一直挺在那里,只見到有血水汩汩地從下面流出。
阿蓮的死在當(dāng)時很轟動。有懂算卦的老人說,阿蓮是被小鬼害死了。也有人說,這世界上哪有什么鬼啊。當(dāng)晚大隊里來了幾個民兵,他們把阿蓮抬走了。據(jù)說后來縣里還專門派人查了這件事,卻什么也沒有查到。關(guān)于阿蓮的事情,后來再沒人提起。我的一顆心也終于落地。在1982至1986年的四年時間里,我盡量偽裝自己,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成長,我以為她來看我那天,我急中生智大哭就能蒙混過關(guān),沒想到這個捉鬼人的一切都是裝出來的,她始終都不肯放過我。在這四年里,她企圖收集十八個正常嬰兒的正氣,來制伏我這股力量,卻最終沒能成功。當(dāng)我的弟弟行將在另一個家庭出生的時候,我知道,機會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