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今晚的月亮格外的亮,在齊共白記憶里,這還是十八年來的頭一回。
具體有多亮呢?
他還記得有天晚上自己賭氣,不顧一切跑出家門,想山上沖去。
齊共白走的是一條小路,沒有燈光,那一刻他才明白什么叫‘伸手不見五指’,心中不由生出膽怯,連帶著火氣一同澆滅,很快就回到了家。
“如果是今天跑出來,恐怕就不會害怕了吧?”
齊共白自嘲地笑著,帶有不堪回首的意味。
而就像那個晚上,齊共白回到了這個熟悉的小院子,其中搭上的架子一年四季纏繞著藤蔓,被二老打理得像是朵盛開的杜鵑花。
實際上大多數(shù)是爺爺?shù)氖止P,按爺爺?shù)脑拋碇v,奶奶是有大才的人,負責(zé)征服山海,而他只要做一個后勤,讓奶奶開心就好了。
爺爺說話的時候,沒有絲毫不甘亦或是落魄,眼里有著光,齊共白知道爺爺是真的很愛奶奶,同時把這份愛當(dāng)作一種榮耀。
爺爺奶奶家的大門向來是簡單插上門栓,幾乎可以算是虛掩,很簡單地就可以打開。
齊共白捏手捏腳地跨過門檻,踏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他的動作很輕,蜻蜓點水,可還是蕩起漣漪。
“小白回來了?”
原本黑漆漆的里屋一下子變得通亮,滿臉皺紋的干瘦男人從里屋走出,“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在山上耽誤了一會兒,今天的雨又大又長?!?p> 爺爺看著齊共白干爽的樣子也是很驚訝,畢竟這么大的雨就算打著傘、穿著雨衣,按理也不會是這幅模樣,濕潮的空氣可是無孔不入,而齊共白就好像是在見他前特意換了身烘干的衣服。
“兒孫自有兒孫福,回來就好,”爺爺并未對此深究,“可是你的電話怎么打不通?”
齊共白臉上討好的笑頓時一僵,變得比哭還難看,“當(dāng)時我拍日出的時候,手伸得比較遠,后面突然有人擠了我一下,手機沒握住就掉了下去……當(dāng)時人還多,沒看到是誰……”
這個借口也算是齊共白深思熟慮過的,畢竟他總不能告訴爺爺說他掉進洞穴里,為了自救,把手機扔過去喚醒了一株強悍的葫蘆吧!
“唉!怎么還是這么不小心?沒事,人沒受傷就好,馬上高考了不是,到時候畢業(yè)了,爺爺給小白換個新的?!?p> 爺爺說完笑著摸了摸面前孫兒的頭,留下沉默的齊共白轉(zhuǎn)身回屋了,“記得早些上床。”
同一時刻,遠在北極,愛斯基摩人世代生活之地,正刮著刀子般銳利的狂風(fēng),人走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腳印是留不住的,過不了多久就會被災(zāi)禍般的大雪和狂風(fēng)所鋪平。
如今北半球正直夏初,天長的季節(jié),而這對于北極來說,便幾乎是不存在黑夜,可哪怕是太陽一刻不停地照耀,也無法對北極腹地蒼涼而廣闊的大地產(chǎn)生什么影響。
不得不說,今天確實是一個好天氣。閻邢這么想著,相比于先前幾天的暴風(fēng)雪,這日照雪原的景象簡直就是過年。
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從新奧爾松島的黃河站出發(fā),直至現(xiàn)在距離北極點已經(jīng)足夠近了。
看著包中即將消耗殆盡的壓縮干糧,閻邢眉頭皺了起來,倒不是因為快沒了,而是一連幾天都吃這些,渴了就把雪含化后咽下,這實在是令人有些懷念正常的食物了。
片刻后,閻邢挺起身子,鑲滿壯碩肌肉的軀體猛地用力,向指南針“N”的方向沖去,留下一串硬實的腳印。
北極點是沒有標(biāo)志的,指南針的異動便是唯一到達的憑證,而當(dāng)其開始無休止地轉(zhuǎn)動時,閻邢終于停下了。
他此刻站在北極點之上,無論向何處挪步,都是向南。深深地呼吸著世界之極的空氣,這片土地確實是讓他受了不少的苦,可終究沒有攔住他,成為了閻邢的手下敗將,他俯下身去,一把扯下面罩,闔上雙眼,親吻了這片被自己征服的土地。
沒有讓他等待太久,冰層碎裂的聲響開始在雪原上傳開,像是巨人踏破了天幕,深藍色的船身直接闖上冰層,擱淺的鯨魚?是冰冷的馬蹄!超過三萬噸的重量令冰層發(fā)出痛苦的哀嚎,隨即化作成千上百的碎塊,一往無前。
這是指揮官夏古號!作為世界首屈一指的探險郵輪,液化天然氣及混合動力為其提供了深入極地的勇氣,而法式奢華更是帶來了令其他探險船只望塵莫及的熱度,有誰能拒絕在豪華套房中到達世界極端呢?
指揮官夏古號停在了距閻邢不遠的地方,一卷繩梯從這頭龐然大物上放了下來。沒有猶豫,閻邢向著它沖去,在幾塊浮冰上騰移,最后猛地一躍,抓住了耷拉在船側(cè)的繩梯,沒幾下便登上這座孤獨的島嶼。
“歡迎來到指揮官夏古號!閻先生您好,我是這艘船的大副,加布里埃爾·莫泊桑,房間已經(jīng)為您準(zhǔn)備好了?!痹挳?,歐洲面孔的男人伸出了他的右手,閻邢同樣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象征性地握了握,“莫泊桑,還真是個如雷貫耳的名字?!?p> “相比于吹捧前輩的盛名,我更愿意去提高自我的價值,先生,稱呼我為加布里埃爾就好,在法語中的意思是造物者的使者,”加布里埃爾笑著,以掌示意閻邢向船頭看去,那是一個直升機坪,墨綠色為底,畫出了一個黃色的“H”,為一個相同顏色的圓所圈住,很多不同膚色的人在哪里愉快地拍照,紀念自己抵達北極點的這一天?!斑@艘郵輪可以滿足您幾乎所有的要求,一天后我們會回到北極東方航道上,大概一周后會有人來接您,就在那里?!?p> 閻邢微微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皫胰シ块g吧,我想我沒有去面見船長的必要。順便問一下,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
“是的,船長有過吩咐,說一切按您的需求來?,F(xiàn)在是北京時間六月三日凌晨三點十六分,先生?!奔硬祭锇栆琅f是微笑著回答,像是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侍者。
“那便多謝了?!遍愋项h首,向面前的紳士表達著敬意。
閻邢的房間很快就到了,值得一提的是這其中的配置裝潢比起尋常五星級酒店的總統(tǒng)套房也是不遑多讓,黑白灰的配色按照復(fù)雜而奢華的巴洛克風(fēng)格鋪張在整個房間,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動態(tài)以及戲劇性效果。
浴缸很快注滿了熱水,氤氳著令人心曠神怡的霧氣,浴缸旁是一大堆的玫瑰花瓣,以及閻邢叫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看著上面眼花繚亂的功效及注意事項,閻邢揉了揉因發(fā)愁而蹙起的眉頭,而后索性將所有的玫瑰花瓣灑進浴缸,便整個人躺了進去,只留下一個頭在外面。
一陣恍惚中閻邢猛地喚醒自己的意識,他轉(zhuǎn)頭看向墻上的石英鐘,黃金制成的針頭已然指向了五點五十分。
閻邢長舒出一口氣,胸口微微起伏著,他呼吸得很淺,泡澡是很容易釋放出那些沁入骨髓里的疲倦,這讓他想要直接就在浴缸里睡上一覺,只是這樣恐怕會把皮泡掉一層!
“又是這個夢?。 遍愋夏抗庵敝柑旎ò?,下意識的精神抖擻讓他看起來強橫自信,可實際上他卻是在發(fā)呆。
片刻后,閻邢直起身來,露出渾身恐龍鱗片一般強勁的肌肉,任由身上的水稀稀瀝瀝地淋在大理石打造的浴缸臺階。
拖著仿佛灌了鉛的雙腿,閻邢一頭栽倒在了如同女孩長裙裙擺般繡著蕾絲邊的柔軟大床之上,意識沉淪前還不忘將天鵝絨被子蓋好,雖然每一個動作都像是這輩子做的最后一個般歇斯底里。
再次醒來,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了,閻邢拉開窗簾,看著晴朗的天空,一時間覺得這種錯亂的感覺還別有一番風(fēng)味。
接下來幾天,閻邢都沒有出過房間,聯(lián)系一下加布里埃爾,極其精致的食物就會被侍者送上來,而為了順應(yīng)閻邢的口味,其中更是有很多中餐。
房間里,閻邢正將面包撕成一塊塊的模樣,然后放進嘴里。
這時,一陣輕緩敲門聲打斷了他,來人正是加布里埃爾。
“先生,來接您的人已經(jīng)到了?!?p> “好的,麻煩您了,”閻邢和加布里埃爾握著手,“感謝您這幾天的照顧。”
“這是我的責(zé)任,先生?!奔硬祭锇栁⑿χ貞?yīng)。
很快,在加布里埃爾的引導(dǎo)下,閻邢走上了甲板,一架直升機停在那里,從上面下來了一個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看到閻邢后,古波不驚的面孔大笑起來,略顯突兀
“挺好!沒缺胳膊少腿,這下你媽也能放心了。”閻國良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一只打手用力地拍在閻邢的肩膀上。
“母親?她很擔(dān)心我嗎?”閻邢呆滯得像是個傀儡,聲帶鬼使神差地顫抖著。
“當(dāng)然!怎么會有媽媽不擔(dān)心自己的孩子,還是她最驕傲的孩子!或許她會為了勉勵而把臉冷下來,但她可是打心底得愛你,就像你爹我一樣!”閻國良笑得很大聲,回蕩在北冰洋寂靜的海面。
“尊貴的上校先生,我們可以出發(fā)了嗎?我可是很懷念早飯是豆?jié){油條的日子?!?p> “看來在這船上,我的兒子學(xué)到了法國人的幽默,”閻國良看向靜候在一旁的加布里埃爾,他此刻盡力降低著自己的存在感,以免打擾了這對父子的見面,“請?zhí)嫖規(guī)€話,就說閻國良感謝船長的禮遇,這個朋友我認了。”
望著逐漸遠去的直升機,加布里埃爾一臉淡漠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轉(zhuǎn)身回到了船艙。
“原來你的面子居然有這么大,連指揮官夏古號都能拿下。”閻邢略帶打趣地道。
“也談不上什么面子大,就是溝通了一下,畢竟他們這次出航也不少賺,只是買了個人情罷了,以后找個機會還上就好?!遍悋紝Υ说故秋@得淡然,畢竟了解閻家的人可能少,但只要是全世界叫得上名的都知道“正直”這個詞是和閻家畫等號的。
他們不在乎很多東西,唯獨重視的便是人民,全家五代人從敗亡的封建社會,到如今,沒有一個人不是愛民擁軍的,不是參軍就是從政,再不濟也是學(xué)醫(yī)……總之,作為閻家子弟你可以碌碌無為,但如果不能為國家做出貢獻,閻家的族譜你都不配進。按照閻家第一代的家主的話說,只要有心,為國家做貢獻就是最簡單的事,沒有做不好,只有不想做。
“形意門已經(jīng)得知你的成功登陸,門主為你向國家請了一個月的假期,可以放松放松了?!遍悋蓟謴?fù)了嚴肅的模樣,不怒自威,一種足以蓋世的氣勢從其全身沁出。
“一個月的假期確實很吸引人,但我希望可以對此減半,我迫切需要在形意門實現(xiàn)價值。”閻邢對武術(shù)有著近乎狂熱的追求,不然也不會以獨自登錄北極點這種瘋狂的方式挑戰(zhàn)自己的身體極限,但這并非是他唯一的原因。
閻國良接受了兒子的說法,也更加贊許其品格,“這才是我老閻家的孩子!永遠前進的精神就應(yīng)該扎根于我們的骨髓!我會向上級傳達你的意愿的。對了,兒子,老爸最近替你關(guān)注了幾個姑娘,要不趁這幾天好好見見?”
軍旅生涯所培養(yǎng)出的強大的紀律意識使得閻國良可以在生活和工作間輕松轉(zhuǎn)換,而閻邢很明顯還不到火候,被這突如其來的關(guān)心問懵了。
“還是算了吧,現(xiàn)在的我恐怕沒有時間和精力去顧及戀人?!遍愋蟿e過頭去,看向已然不見的指揮官夏古號的方向?;蛟S之前的閻邢會去考慮父親的建議,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
不知自何時起,一股心跳不暢的感覺開始纏繞著他,尤其是當(dāng)深呼吸的時候,總有種奇怪的阻塞感,就好像什么東西伴著空氣一同涌入了他的肺。
他借口身體不適去醫(yī)院檢查過很多回,什么B超、CT、心電圖,但凡是覺得有用的,都做了一遍,可就愣是什么毛病也沒檢查出來,甚至比起絕大多數(shù)人,閻邢的身體簡直健康強大得不像樣。
于是,一項名義上是挑戰(zhàn)極限的抵達北極點的任務(wù)出現(xiàn)了,這完全肯定了閻邢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不過在閻邢逐漸靠近北極點之時,那股呼吸時的阻塞感確實是更為沉重了,而在乘指揮官夏古號離開時,阻塞感更是極速退去,像是點燃的火絨,轉(zhuǎn)瞬即逝。
為什么?沒有人來回答,答案似乎只能靠自己來尋找了。
閻邢不自覺地皺緊了眉頭,愁苦的模樣被閻國良盡收眼底。
“別垂頭喪氣的!我們老閻家的人怎么能被一點挫折嚇倒?對,形意門的功夫是難練,但我兒子卻也是一頂一的天才,十八歲就各種武藝樣樣精通,難道會比誰差?”閻國良顯然是會錯了意,但這并不影響閻邢感受父親的愛。
“放心吧,作為我們老閻家的一員,你的兒子,他是不會被困難打倒的?!彪m然有點小瞧他的意味在其中,但閻邢還是很樂于去擁抱的。
螺旋槳開始降低了轉(zhuǎn)速,在地面蕩起一圈圈氣浪,吹得一望無際的野草像是被卡車碾過的鋼筋般直不起身。
直升機降落的地點是一個郊區(qū),畢竟閻國良還沒有大張旗鼓地指揮隸屬軍方的直升機直接進入城市的權(quán)限,能帶到郊區(qū)已經(jīng)很給面子了。
“走吧,你媽應(yīng)該要等急了?!遍悋紱]有搶過兒子塞滿裝備的包裹,只能兩手空空地走在前面,看上去有點閑得發(fā)慌。
兩人剛剛在空中看得很清楚,大概一公里之外就是公路。
片刻后,閻邢看著停在柏油路上的紅旗以及其中的婦人身影,瞳孔微顫,很是驚訝。
“我還以為你說的是媽媽在家等急了,可沒想到她會親自來接我?!?p> “別這么說,她是個愛你的母親,同時作為閻家的兒媳也堅強地承擔(dān)了這份責(zé)任,從某種角度來說,你媽比你奶奶還要出色?!遍悋甲旖俏⒙N,毫不掩飾地贊美著自己的妻子。
閻邢將包裹放進后備箱后,拉開紅旗的車門,很快坐到了閉目養(yǎng)神的婦人身邊,閻國良則是坐到了副駕駛,空氣很寂靜,還是在閻國良示意后,司機才打燃發(fā)動機,驅(qū)車離開了原地。
車輛行駛的期間,閻國良打開了一個歌單,里面全是極具時代特色的香港老歌,然后便開始哼唱起來。悠揚的曲子似乎壯了閻邢的膽,扭頭看向?qū)ψ约阂恢崩涞哪赣H。
不得不說,母親確實是個美人,歲月寫下了事無巨細的史書,卻沒有在其面容上留下明顯的痕跡。此刻,閻國良也在通過后視鏡觀察著林慕容,卻并非是在欣賞其容顏,那是一種很深邃的目光,像是個已經(jīng)答應(yīng)好,卻忘記孩子去游樂園的父親。愧疚嗎?應(yīng)該不止,還有心疼,以及虧欠。
也不難猜出,林慕容在嫁進閻家前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小姐,座駕是蘭博基尼、布加迪、法拉利這樣的名貴跑車,妝造有專門的化妝師打理,無憂無慮,可這都是在以前了。
很難說林慕容有沒有后悔,但唯一確定的是,她很優(yōu)秀,在大家閨秀里也是首屈一指,她也很愛自己的丈夫兒子,把他們視作生命地愛著。本來作為林家的大小姐,她若是這樣愛上任何一個人,都足以一生快活,可林慕容偏偏愛上了一名軍人,一名閻家的軍人。
車輛駛進了一處宅院,金黃的陽光淋在了花壇上栽著的灌木,像是披著金甲的史萊姆。
“閻邢,你跟我來?!绷帜饺堇洳欢〉亻_口了,這還是兩人見到她之后聽到的第一句話。
“好?!遍愋蠎?yīng)了一句,轉(zhuǎn)頭朝閻國良點頭示意了一下。閻國良也很是希望這對母子可以多一點相處的時間,“老婆!我就在這里等你們,一會兒一起去見爸媽!”
林慕容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好像從來沒有聽到閻國良的話語,閻邢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趨,酷似只怕被丟掉的小狗仔。
“看到了嗎?這對母子多溫馨?。 遍悋几锌?,一臉陶醉,看起來像是回憶起了自己小時候和母親的生活。
一旁的侍者訕笑著回應(yīng),可卻真的沒有看出閻國良所說的“溫馨”。是我out了?跟不上時代了?侍者內(nèi)心嘀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