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午后,很熱。
柏油路面散發(fā)著濃烈的瀝青味。
行道樹在陽光中投下一團(tuán)團(tuán)的影子,像兩列待檢閱的士兵,一直延伸至路的盡頭。
我蹬著折疊式單車,穿行在光與影的明暗里。
9月1日,新學(xué)期開始了。
大掃除完畢后,我從學(xué)校趕回家。
酷暑中,偶爾會有幾個學(xué)生模樣的少年騎車與我擦肩而過。
我的短袖如一片吹起的白帆,在偶然相遇的風(fēng)中鼓起來又癟下去。
汗水晃悠悠地沿著臉頰滑下,癢癢地?fù)现业南掳汀?p> 騎了一會兒,我在一家小超市前停下,扶著把手將車推進(jìn)樹蔭深處。
我抹了一把汗,順勢望了望頭頂?shù)南阏翗?,此時葉子抖落一地光斑,蟬聲忽地響起,又戛然沉寂。
我放下自行車腳撐,提了提墜下來的褲腰。
店門口的老板娘趴在桌子上打盹,傳出帶節(jié)律的鼾聲。
我把手揣進(jìn)兜,叮當(dāng)作響地?fù)芘锩娴膸讉€硬幣,一跳一躍地走向店門。
“吱嘎”
老式的冰箱翻蓋被我拉開,一片冷氣帶著霧水撲面而來。
在五顏六色的棒冰中,我猶豫半天挑出了一支。
“砰”我重重地關(guān)上冰箱蓋,把棒冰貼在臉頰上,任憑它凍僵半邊腮幫子。
“多少錢?”
“一塊五?!崩习迥镄蚜?,她是一個中年婦女,除普通外,就沒什么詞好形容了。
我把硬幣擱在冰箱上,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然后看著風(fēng)把塑料紙吹向天空。
我低頭咬下一口,又甜又膩。
等我再抬頭時,正好迎上了一個穿白裙的女孩,她從我的對面走來。
她背著雙肩包,對上了我的目光。
眼波流轉(zhuǎn)間,她已經(jīng)走過去了。
她走得緩慢而堅定,不再回頭也不曾停歇,每一步都像是命中注定,擲地有聲。
我一手推車頭,一手捏冰棍,憑借慣性蹬起腳踏。
有一種力量誘惑著,鼓動著,催促著,讓我去追趕剛才那陣腳步。
此時知了聲響起,像是在嘲弄我,而我也聽?wèi){它們一陣歇斯底里的哄笑。
迎著風(fēng),奶油化成了雨,吹到衣襟上,打濕了我的心。
車輪、滾動的車輪,少女、前方的伊人。我似失魂,緊緊跟。跟她去那蜿蜒小巷,去了那悠長與幽深。卻弄丟了背影,只找回兩邊緊閉的門。
相遇時,沒頭沒尾,像是一陣風(fēng)吹過慵懶午后。沒有高潮迭起,也再無待續(xù)可言。
她叫葉菁嫣。
后來,等我上學(xué)之后,才發(fā)現(xiàn)她和我分在同一個班。
“嘟嘟嘟”手機(jī)的震動聲在耳邊發(fā)出一陣蜂鳴。
我爬起來接通電話,只是人家剛好已經(jīng)掛斷了。
驚醒后,我還有一陣恍惚。
多少年過去了,這些回憶變得既遙遠(yuǎn)又不真切。
如是:
“總有一片時光,
是真空的,
什么也不做,
愣愣懷想。
總有一種寂寞是甩不開的,
像是影子,
就跟在身旁。
總有一首輕歌,
是種模糊的吟唱,
如同夢囈,
卻叩擊心臟。
總有那么一個人,
是如此相識,
但回憶的時候,
卻又忘了模樣。”
“嘟嘟嘟”
手機(jī)又響了,我連忙接通電話。
“喂,是蘇苪東嗎?”聲音來自一個男人,顯示為同城號碼。
“嗯……你好,你是哪位?”
一陣悉悉索索雜音過后,電話里傳來,“我是胡偉??!”
“你是偉哥啊。”我用肘撐著從床上坐起,靠在枕頭上,“我都沒聽出來是你?!?p> 偉哥這通電話,把我從半夢半醒中拉回現(xiàn)實。
“無事不登三寶殿,大清早打我電話,偉哥你有屁快放!”
“你不是學(xué)醫(yī)的嘛,我最近便秘了,連屁都不放一個怎么辦?”偉哥這聲音越聽越覺熟悉親切。
“沒事老把屁關(guān)著也不好,人家又沒犯法?”
“我也不想啊,腸子里鬧春運,堵得慌?!?p> “我還真沒見過走路的能被汽車堵在路上?!蔽倚Φ溃澳愠缘娘埮率亲隽松祥T女婿賴著不肯走,難怪沒東西給你拉?!?p> “最近是重了不少。你不懂,臉肥面子大,油多人顯嫩。”偉哥說完我已經(jīng)能夠想象他站在稱上,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了。
“遠(yuǎn)看像個人,近看要論噸。我偉哥稱體重,還得要曹沖親自上!”
“打住,打住,說正事!別扯淡?!眰ジ绱驍辔遥礃幼铀闶遣幌牒臀覡幷摿?。
“你不打住我還以為咱們要開始說相聲呢,我偉哥可是長得像郭德綱的男人啊。今后的相聲界還得靠你來扛大旗。”提及這事,我想起當(dāng)年偉哥和芽菜兩人,在班會課上表演唱雙簧,那叫一個字,“絕!”
“你還像小岳岳呢。那個,我其實就是來問問你后天同學(xué)會去不去?”偉哥攤牌了。
“同學(xué)會?”我呆了呆。
“笨啊”偉哥逮著機(jī)會就發(fā)泄一下不滿情緒,“當(dāng)然是初中同學(xué)會,記得后天晚上六點在華聯(lián)大廈東面的廣場上集合,我還有約會先掛了,拜拜,阿餅?!?p> “誒!和誰約會啊……喂?喂?”電話那頭已經(jīng)被一陣忙音攻陷。
“同學(xué)會?。俊?p> 還真巧,剛想起某人,偉哥就打電話邀我去同學(xué)會。
我把手機(jī)壓在枕頭下,仰面躺平,回想著初中那會。
記得那三年,我還是個初中生,在鎮(zhèn)上一所中學(xué)讀書。胡偉和我是同班同學(xué),平時關(guān)系要好。放學(xué)時我們一道騎車回家,常常會在路邊雜貨鋪買零食吃。
她也和我上同一所學(xué)校,那個初中坐落在山腳下。現(xiàn)在我還能依稀回憶起它當(dāng)年的樣子。
教學(xué)樓的走廊昏暗狹長,墻壁上刷著半身高的綠漆。有幾處墻漆像是瘌痢頭一樣成片成片地剝落,露出水泥底色。
南面半封閉式走廊上總有人在曬太陽,聊著青春期各種八卦或者對著樓下女生吹口哨。
教學(xué)樓后面有一個小亭子,亭柱上纏著很多紫羅蘭,應(yīng)季時開得很爛漫,聽說常有情侶在那里幽會。我也常去,卻總是一人。那時談戀愛猶如犯罪,但悲哀莫過于我渴望犯罪,卻沒有同伙。
我邊起床,邊收拾著回憶。
窗外蟬聲響起一陣轟鳴,把整片天空都震抖起來。
“不知道她最近怎么樣了?”
回憶本身是一種毒藥,令人沉溺其中,甘愿飲鴆止渴。
洗漱完,我站在壁鏡前,里面那個人,睡眼惺忪,胡子邋遢,既不成熟也不青春。
我從插座上拔下剃須刀,來回刮著胡子。
初中那會兒,我每天都要對著鏡子梳理頭發(fā),擠掉一兩顆青春痘。
那時,我大概是想把所有美好都寫在臉上,哪怕裝也要裝出來。
但是刻意終不自然,所以總顯僵硬。
我刮完胡子,抽了幾張紙,坐在馬桶上思考起人生。
我捏著廁紙,托著下巴,氣沉丹田,等著靈光一閃。
等待中,我開始回想初中往事。此刻馬桶成了時光機(jī),帶我鑿穿現(xiàn)在和往昔。
回憶像拉屎,脹了一會,從起初毫無便意到此刻暢快淋漓。
初中剛畢業(yè)時,遲鈍如我這般,還沒有什么察覺,也不曾落寞和空虛。
生活依舊是淡得像一渦水。對我而言,變化的,不過是一個地方,不過是一群人罷了,我還是那樣獨自一個人聽著歌,一個人望著雨,一個人熬著夜。
我揮霍青春,一度以為昨日和明天并沒有什么不同。直到青春也棄我而去,在二十好幾時同我分道揚鑣,越走越遠(yuǎn)。我才開始明白,原來時光會吃人,它寄生在每一個人身上,把一個大活人慢慢吃空,剩下一堆回憶像魚刺般如鯁在喉。
雖然我曾好幾次壓抑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可當(dāng)我回頭時,就想起了以前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那個地方。
我曾想,“人怎么證明自己的存在”,結(jié)果卻只能在回溯中迷失。
“人怎么證明自己的存在”沒人能說清。就像我為什么歇斯底里開始了回憶,我也說不清?;蛟S我只有在回憶中才能找到些自己存在過的蛛絲馬跡。
我把歲月留給我的海螺輕輕放在耳側(cè),任憑濤聲將我淹沒。我把逃出心底的秘密再一次關(guān)進(jìn)角落,卻沒有察覺更多回憶已經(jīng)飛出盒子。
“嘩嘩嘩”沖水聲從衛(wèi)生間里傳出。
我下樓吃過早飯,又回到自己房間,望著窗外。
我家在郊區(qū),兩層樓,東邊有一片林子,離市區(qū)不遠(yuǎn)。
樹林盡頭是兩列鐵軌,有時開過黑色的,有時開過綠色的。
窗外,樹林中飛出兩只白鳥,向著我飛來,又離著我飛去,像記憶撲騰著灰塵,從囚籠中掙扎著飛出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