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主辱臣死
“只需要楚王承認(rèn)自己的過錯,讓在下帶著孟先生的尸身返回先生故土齊國臨淄即可?!?p> 江寒一副頗為認(rèn)真的神情。
屈宜臼冷笑:“士可殺不可辱,何況王上萬金之軀,怎么可以向你們這些平民認(rèn)錯!”
江寒亢聲道:
“屈大夫此言差矣,敢于罪己,是為明君。
昔日大禹巡狩蒼梧,見市殺人,下車而哭之曰:萬方有罪,在予一人!
春秋霸主秦穆公也曾在勞師遠(yuǎn)征慘遭敗績、付出數(shù)萬將士的性命后,做了罪己詔,言明國家的危難,皆因自己用人不當(dāng)。
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穆公罪己,霸業(yè)于春秋。
楚王有胸襟下詔罪己,一定會得到天下士子的原諒,贊揚(yáng)。”
一直在低頭思考的景舍突然眼前一亮,似乎是悟到了什么,霍然起身,對江寒深鞠一躬。
“先生大才,王上,臣支持江鉅子的想法。”
楚肅王無奈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略顯暗?。骸皽?zhǔn),贈千金,以國士之禮送孟勝尸身出國。”
江寒拱手正色道:“楚王英明?!?p> “王上英明?!本吧帷⑶司数R聲表態(tài)。
景舍送江寒離開王宮,走在長長的甬道中,身后跟著幾十個楚國衛(wèi)士和一輛雙馬青銅輜車。
“多謝先生良策,楚國前任令伊吳起身亡,相位高懸,若是先生愿意留在楚國,景舍愿意勸諫楚王立先生為相?!本吧嵴\懇的說道。
“多謝大司馬厚愛,家?guī)熜峦?,在下要為家?guī)熓匦⑷辏豢沙鍪??!苯χ芙^了。
“守孝,儒家的禮法?”景舍一愣,覺得有些好笑:“先生一個墨家的鉅子,還會遵守儒家的禮法不成?”
江寒抱著非攻翻了一個白眼,這個景舍還真夠?qū)嵲诘?,拒絕你都聽不明白嗎?
先不說景舍許下這空頭支票能不能實(shí)現(xiàn),就說楚肅王這陰狠的為人就與墨家理念背道而馳。
想要實(shí)行墨家的理念,就要變法。
變法需要君臣一條心,楚國不具備這樣條件。
因?yàn)槌木缄P(guān)系十分的薄弱,楚國的官吏基本上都是貴族們推薦或者說是被任用提拔的,他們出身于楚國的大貴族,那么必定會為家族的利益進(jìn)行考量。
如此一來,他們很難與楚王一條心,他們真正效忠的事實(shí)上并不是楚國或者是楚王而是自己的家族。
在這樣各懷鬼胎的政治朝堂之上,很難明確的去推行一次變法。
畢竟每一次變法都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所遇到的各種艱難困苦是難以想象的,也是難以衡量的。
再加上楚國墨守成規(guī),采取分治制。
楚國兼并戰(zhàn)爭中吞并的一些小國,會給予他們極大的自治權(quán),讓他們就像西周時期所分封的諸侯國,那樣擁有著自己的勢力。
加上王族、貴族,朝堂上的勢力魚龍混雜。
這也是楚國強(qiáng)大的原因,楚國的實(shí)力來源于貴族,同時貴族也是變法的障礙,所以楚國并不是實(shí)現(xiàn)理想的良木。
“各家學(xué)說都有長處,不該有門派之見,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才能夠融會貫通。”江寒硬著頭皮解釋道。
“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景舍的眼前又是一亮。
江寒身為墨家鉅子,還通讀別家典籍,實(shí)在是心胸開闊,比起楚國學(xué)宮中那些執(zhí)一家之言互相攻伐的士子不知道高明了多少。
想到如此大才,不能留在楚國,景舍搖頭嘆氣:“以先生之才,不久后必定天下聞名?!?p> “大司馬過獎了?!苯囊恍Α?p> 馬車離開了王宮,守在宮門外的徐弱三人馬上迎了上來。
“鉅子,您沒事吧!”
江寒抖了抖袖子:“四肢健全,應(yīng)該沒事兒?!?p> “都什么時候了,您還有心情開玩笑!”徐弱嗔怪道。
他抬頭看到了江寒身后馬車上的棺槨,臉上露出了激動的神情。
“這…這是先生的尸身?”
“幸不辱命!”
“先生?。 毙烊豕虻乖诘?,對著棺槨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
“弟子不孝,待墨家大行于世,弟子就來找您老人家?!?p> 江寒上前一步,把徐弱扶了起來。
“先生不會怪罪你的?!?p> 徐弱紅著眼圈重重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鉅子,現(xiàn)在我們?nèi)ツ睦???p> “去齊國臨淄,那是先生的故里,落葉歸根,才是正途。”
“是。”徐弱接過了楚國衛(wèi)士手中的韁繩,牽著馬車跟在了江寒的身后。
“墨家游俠,當(dāng)真忠義?!本吧岣锌馈?p> “這樣的兄弟,天下遍地都有?!苯Z氣中充滿了自豪。
讓他敢于邁進(jìn)楚王宮的底氣,不是孟勝傳給他深厚的內(nèi)力,而是遍布了全天下的墨家兄弟。
景舍一陣后怕,這江寒所言不假,他若是死在了楚王宮,楚國離亡國不遠(yuǎn)了。
楚國都城紛紛傳聞,墨家鉅子孤身入王城,取回孟公尸身,被楚王用國士之禮相送。
有人惱怒不安,有人彈冠相慶,惱怒者說,墨家硬闖王宮,逼迫楚王罪己,讓楚國大失顏面于天下,必定會受到他國的嘲笑。
彈冠者說,孟勝是天下人敬重的義士,楚王拘尸誘人,本就是有失德行,知錯能改,楚國離禮儀之邦不遠(yuǎn)了。
近百年來,各國人都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談?wù)摃r政秘聞的習(xí)俗,大街小巷,坊間鄰里,舉凡有三兩人之地,便會有宮廷秘聞在口舌間流淌。
正是這開放的風(fēng)氣,成為了華夏人思想蛻變的肥沃土壤。
……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屈宜臼憤怒的拍著桌案,將案上的東西全都掃到了地上。
門口端著食盒的侍女小心翼翼的縮著脖子。
“主君,您已經(jīng)一天沒有用飯了?!?p> “滾出去!!”
“是?!?p> 年輕靚麗的侍女垂垂欲泣,不知道為什么,主君從王宮里回來后就是這副樣子。
難道是主君受到了王上責(zé)罰嗎?
侍女小心的離開了房間,關(guān)好了房門。
過了沒多久,屈家的家老推門走了進(jìn)來。
“什么事?”屈宜臼的臉上余怒未消。
“主君,小人已經(jīng)把東宅公請來了?!?p> 屈宜臼整理了一下衣冠:“快請!”
是?!奔依蠎?yīng)命,急忙去了。
三閭大夫府的書房在前院第二進(jìn),在議事廳的跨院內(nèi),議事廳是屈宜臼處理政務(wù)的正廳,也是三閭大夫府的軸心。
議事廳向西有一個月門,進(jìn)得月門是一座精致的小院,院內(nèi)一片水池,綠樹亭臺,分外幽靜。
過了水池,有一排六開間的磚石大屋,這便是三閭大夫府的書房。
三閭大夫是楚國特有的官職,是掌楚國王族三姓,昭、屈、景的宗族事務(wù)之官,位同上大夫。
東宅公急匆匆的走進(jìn)了大夫府的書房中,看到了滿地的竹簡,侍女們正蹲在地上整理,不由得眉頭一皺。
“屈大夫,發(fā)生了什么事,竟讓你如此惱怒?”
屈宜臼揮揮手,侍女們退了下去。
“屈寧,你也下去?!?p> “是?!鼻壹依弦餐顺隽朔块g。
東宅公臉上疑惑之色更濃,屈宜臼連自己的心腹都趕了出去,看來事情不小。
屈宜臼看著東宅公,語調(diào)遲緩但卻非常清晰地道:“公子,主辱臣死,今日王上蒙羞,我等死罪啊!”
東宅公想起了剛才在路上聽到的傳聞,心里有了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那墨家的賊子如何侮辱王兄了?”
屈宜臼詳細(xì)的把宮中發(fā)生的事情復(fù)述一變,東宅公的額頭上青筋暴起,憤然離席。
“賊子好大的狗膽!決不能讓他活著離開楚國,我這就帶兵去把他宰了!”
“公子留步,此事還需從長計(jì)議?!?p> 屈宜臼叫住了東宅公。
“他一個區(qū)區(qū)布衣賤民,都騎在我們大楚王族頭上了,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定要將他斬于劍下。”
屈宜臼拍了拍東宅公的肩膀。
“公子稍安勿躁,我們不光要保全王族的尊嚴(yán),也要維護(hù)王上的臉面。
王上前腳剛剛發(fā)布罪己詔,后腳你就帶兵去圍剿那些墨家賊子,會被天下人恥笑的。”
東宅公氣呼呼的坐了下來:“那你說怎么辦?”
“我們不光不能在楚國境內(nèi)殺他,反而要將他安全的送出楚國,等他出了國界后就與楚國無關(guān)了?!?p> 屈宜臼的眼中閃爍著寒芒:“哼哼,那時候我們再派三族的死士圍殺,定讓他死無全尸?!?p> “妙妙妙!”東宅公擊掌稱贊:“大夫所言極是,到時候就算有人猜到是我們動的手,沒有證據(jù)也無可奈何。”
屈宜臼開心地大笑:“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東宅公拱了拱手:“那我就安排人去“保護(hù)”他們了,告辭?!?p> 說完就轉(zhuǎn)身大步離開。
屈宜臼陰沉沉的看著北方:“墨家的仁義,如何比得過我楚國王族的尊嚴(yán)?!?p> ……
江寒牽著一匹烏黑色的駿馬,踏著夕陽走在楚國的官道上。
這匹馬是景舍相贈的,江寒并沒有拒絕,楚國距離齊國千里迢迢,有一個代步的工具,總是好一些的。
對面有一個老翁,牽著馬迎面走來,看了一眼輜車上的棺槨,臉上露出了笑意。
“老丈,你有事嗎?”
見白發(fā)老翁呆呆的攔在輜車的前面,江寒開口詢問道。
老翁掏出了一塊令牌,交到了江寒的手中。
“老夫在魏國白氏商行留了萬金,鉅子慎用?!?p> 還沒等江寒拒絕,老翁就牽馬向城中走去。
看著老翁的背影,江寒微微一笑,把令牌收了起來。
“鉅子,他是何人?為什么要給我們這么多錢?”徐弱疑惑的問道。
“他是陽城君。”
江寒平靜的望著走向了死路的老翁。
“先生的尸身已經(jīng)被我們救出來了,他還去郢都干嘛,我去攔下他?!?p> 徐弱拔腿就向陽城君追去。
“站?。‰S他去吧!”
“為何?”
“陽城君與先生是刎頸之交,一人求死,一人不能獨(dú)活,這是兩個人的大義。”
徐弱默然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看著江寒認(rèn)真的說道:“我與鉅子也要做個刎頸之交?!?p> 江寒目光閃動:“你我本來就是兄弟?!?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