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破面文曲,回天返地
翌日,顧軒三人被衙役恭恭敬敬帶到了正陽縣衙署前。
行過照壁才瞧見日出碧海,明鏡高懸的匾額,一群人便烏泱泱聚了過來,將三人請進了衙署正堂。
顧軒瞧見一干三班衙役們都哈欠連天,顯然是瞧過昨夜驅(qū)邪場面后帶來的后遺癥。
不多時,過堂后面便走出來個面帶笑意,身著綠色補子官袍的中年男子,正是正陽知縣。
三人剛要上前見禮,那位蒲縣令卻已快步行至了堂下,瞧見魚尾冠緋道袍的顧軒眼前一亮。
原來神仙有四等,立似松,聲若鐘,昂藏七尺,眼含星嵩。
“好一個富于春秋的少年郎!”
蒲縣令不由贊嘆一聲,多聞黃冠羽衣皆是超然物外的神仙中人,他瞧見顧軒容貌非俗也不敢怠慢,親自帶路迎進了后堂。
帶三人施禮畢,分賓主客次坐了,蒲縣令吩咐當(dāng)值的奉上茶水,這才面色凝重道:
“昨夜諸事本官已聽蕭主薄稟過了,小真人可還有何見諭?”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顧軒不想跟說這些彎彎繞的官面話,直接了當(dāng)?shù)溃?p> “本縣義莊所處何地,可否借輿圖一觀,小道也好坐實了昨夜跟蕭主薄說過的那番推斷?!?p> 蒲縣令手里捧著一只湖田窯的撇口斗笠盞輕磕杯沿,聽顧軒說完卻是心中叫苦,有些拿不定主意。
正陽縣這里乃是豫州邊境地區(qū),輿圖這種物件更是屬于一縣之機密。
為了避免別國探子謄抄,各地輿圖多半都密藏于文庫中,除了兵部巡檢司調(diào)閱外輕易不會出庫。
這位身著綠袍的從七品的縣令起身行至窗口,踱步良久才猶疑道:
“本官今早差人去瞧了汪韓氏墳塋,是空棺不錯,只是小真人所言殺人練尸的事情,可有把握?”
顧軒又回想了一遍昨夜那兩道處處透著古怪的陰魂,這才神凝重回復(fù)蒲縣令:
“那汪韓氏的案子詭譎陰森,甚是怪異,絕不像是簡單的受辱自戕。”
“必須要看本縣輿圖不可嗎?”蒲縣令微微皺眉,最今正陽縣內(nèi)流言四起,他也實在被汪平山等人的懸案給折騰的夠嗆。
“也不是不行,就是得蒲大人以身涉險,帶小道去那義莊探查一番。”
蒲縣令瞧見顧軒面色沉重不似做假,稍事思索便下了決斷,喚來一位典史耳語幾句,這才又嘆道:
“也罷,為了正陽縣百姓,本官就替小真人擔(dān)下這天大的干系。”
不多時,便有差役送來一張平尺見方的手繪輿圖,其上山脈走勢與水紋地理纖毫畢現(xiàn)。
只不過這張輿圖紙卻只是標(biāo)注了正陽縣南郊的一處山脈,其余區(qū)域都被齊齊截去,露出大片的空白底紙。
許是瞧出三人的疑惑,蒲縣令起身秉退左右侍從,這才接著道:
“小真人勿怪,一縣所轄之地的輿圖事關(guān)重大,就是本官也只能調(diào)來義莊所在山頭的圖紙?!?p> “無妨,多謝蒲大人通融?!?p> 顧軒所學(xué)雖雜,對那風(fēng)水堪輿之術(shù)卻未曾涉獵。
他討要輿圖原本也就是瞧瞧義莊附近的地脈走向,借此推斷該地是否為聚陰養(yǎng)尸之地而已,并不需要正陽縣完整的輿地圖紙。
從懷中摸出一張‘監(jiān)靈生神符’喚起目神,拿起輿圖細(xì)細(xì)端詳,片刻后顧軒神色變的愈發(fā)凝重。
蒲縣令才捧起茶盞,瞧著面露驚疑,不由擔(dān)心問道:
“小真人可是瞧出了什么,那邪祟果真藏身于義莊之中?”
顧軒越瞧越覺心驚肉跳,當(dāng)下已經(jīng)有些后悔自己太過莽撞,沒弄清緣由便接下了這門差事,沉聲道:
“恕小道直言,此地大兇,那嫁衣女鬼若是過了頭七,恐怕只能請來天師府真人開壇建醮,接引九霄雷法才能將其誅滅?!?p> 蒲縣令聞言震驚之色溢于言表,放下茶盞變成了個苦瓜臉:
“正陽縣雖說常逢兵災(zāi)之禍,可此前從未曾聽得有邪祟作亂,好端端怎么會生出這種東西來?”
“卻是貧道猜錯了,那汪韓氏可能已經(jīng)不是鬼祟了”,顧軒苦笑一聲,將輿圖遞還過去,不解道:
“恕小道直言,衙署怎么把義莊修建在這樣一處‘破面文曲’的滋魂養(yǎng)尸之地?”
蒲縣令面露不悅:“小真人莫要消遣本官,這處義莊修建時可是請人專程來瞧過的,怎么會是處養(yǎng)尸的兇地?”
“無量天尊,方外之人不說誑語!”
顧軒尋了幾個茶碟,將輿圖上下左三面給盡數(shù)遮了,這才指向中間那一小塊區(qū)域。
“蒲大人現(xiàn)在請瞧,這處地界像個什么物件?”
蒲縣令聽了他的話愣了一瞬,俯身瞧了過去,霎時間一股涼氣直沖頭頂。
原來修建義莊的那處山頭本是個山背弓,水走散的尋常地界,只是凸起的主峰恰似一定雙翅橫翹的幞頭官帽。
如今周遭被顧軒用碟盞一遮去了左右雙翅,卻又陡然變成了一個雙杠抬棺的地勢格局。
風(fēng)水堪輿上將這種地勢稱為‘破面文曲’,乃是滋陰生邪的養(yǎng)尸地,端的是兇險無比。
尋常尸身在此停放過久,吸收了月華都有起僵尸變的可能,更別說那死后魂魄被封在尸體中的汪韓氏。
她原就屬于兇死的厲鬼,怨念煞氣極重,現(xiàn)今又被人借著‘破面文曲’的地勢格局煉成了鬼尸,個中兇險可想而知。
蒲縣令說到底也就是個底層胥吏,在官場屬于那種一板磚能砸倒大片的芝麻官,遭逢這種棘手的情況也沒了主意,無奈下只得帶著一絲僥幸看向顧軒。
“小真人可有法子?萬望垂憐,救我一縣官民?!?p> 顧軒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下定決心后掏出幾張麻紙遞給他:
“煩請蒲大人尋個鐵匠鋪,盡快將這些對付尸鬼的法器打造出來,為今之計小道也只能冒險一試?!?p> ………
待到蒲縣令離去,顧謹(jǐn)修二人立馬湊到顧軒旁邊:“那個東西很兇,道士你能不能對付?”
“很兇!”
“那汪韓氏已經(jīng)超出尋常邪祟的范疇,光憑我這身微末法力行事無異是去尋死,沒準(zhǔn)還會連累正陽縣的百姓。”
顧謹(jǐn)修聽完愣在原地,糾結(jié)半晌才抿嘴道:“要不咋們風(fēng)緊扯呼?”
從燕支山一路行來,他瞧著顧軒誅殺虎妖,喚醒悵鬼,超度汪平山二人的陰魂,已然是將他當(dāng)成了無所不能的道門真人,何曾見過他這般驚疑不定的模樣。
顧謹(jǐn)修雖說是個一副直腸子,急公好義見不得百姓冤屈,又多少帶點貪生畏死的酸秀才模樣。
可瞧見顧軒陷入生死困境時卻也敢擋在他身前,壯著膽子辱罵群鬼。
只是如今面對的是那動輒就開人肚腸的厲鬼,不是那空有蠻力的山君虎妖,也不是靈智未開的蒙昧幽鬼。
若是顧軒因他一腔熱血揭黃榜給弄丟了性命,又叫他怎生能夠心安。
燕崇風(fēng)也適時湊了過來,沉默片刻道:
“顧兄切要量力而行,就算沒咋們?nèi)?,想來朝廷武德司與天師府也不會對此事坐視不理?!?p> 顧軒聽的莞爾,打趣道:“郎君與燕兄可是立志要匡扶天下,挽狂瀾于既倒的義士,此刻怎生如此瞻前顧后?”
燕崇風(fēng)蹲坐在地上胡亂抓了抓頭發(fā),不知如何作答。
顧謹(jǐn)修卻是打了個踉蹌呆在原地。
顧軒輕飄飄一席話卻刺中一個讀書人最薄弱的地方,他對于心中那舍生取義的儒道浩然之法頭一次產(chǎn)生了不真實的感覺。
“塵世間蕓蕓眾生千萬,普通人若是遇上這般明知不可為的困局,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唯本心清明,一往無前而不墮其志?”
他面色慘白,字音近乎顫聲般從口中擠出:“圣人說過,君子不救。”
聲若蚊吶,幾至低不可聞。
顧軒拍了拍他的肩膀,從隨身褡褳中找出那本《九州妖鬼圖鑒》,輕嘆道:
“不是我想動搖郎君信念,我所承襲的道統(tǒng)并不完整,若是不除去此獠,小道今后恐怕依舊會被夢魘纏身,不得清凈?!?p> 顧軒將圖鑒翻至嫁衣女鬼那頁,將此前夢中被虎妖糾纏的原委細(xì)細(xì)說了,鄭重瞧向兩人,道:
“此行生死未卜,就是小道做了萬全準(zhǔn)備也不敢言能夠全身而退,兩位都是沒有法力的普通人,明日就與兵丁在山下接應(yīng)即可,不用隨我一同前往義莊?!?p> “狗屁的接應(yīng),你這是什么混賬話?”,顧謹(jǐn)修神情激動,紅著眼站了起來。
“那夢魘再是厲害,總歸有法子醫(yī)治,你要是跑上山去被厲鬼掏空了腸肚,一攤腐肉爛在義莊里還談什么神通道法?”
顧軒無法反駁,只得由著他越罵越激動,口水四濺散在臉上。
“我也覺得郎君說的對”,燕崇風(fēng)鐵塔似的身子蹲坐在一旁,扭頭甕聲甕氣道:
“似顧兄這般倜儻朝然的神仙中人,又何苦為了那虛無縹緲的道法以命相搏?”
顧軒不知做何解釋。
只得默默看向后堂中的陳設(shè),最后踱步行至院中,瞧向那個由頑石整體鑿刻而成的日晷。
他屏息凝神,按照圖鑒中得來的法子催動那‘降龍伏虎’的神通之法。
一聲輕哧之后,顧軒竟將那足有半人高的日晷攔腰抱起,緩緩踱步行至后堂。
剛將日晷放下,瞬間他就像是被抽空了渾身氣力,臉色蒼白如紙,像是縱欲過度的癮君子一樣。
兩人瞧的瞠目結(jié)舌,燕崇風(fēng)猶不信邪,也嘗試著去抱那石質(zhì)日晷。
七尺有盈的魁梧漢子卻也僅是撼動數(shù)步便力所不怠,驚疑道:
“這東西少說也得千百斤重,絕非常人能夠撼動!”
顧謹(jǐn)修愣愣的看著眼前兩位非人哉的選手,卻是被氣的不輕,槍過顧軒手中的圖鑒冊子重重拍在桌子。
“再好的神通道法也得有命在才能使出來,你要非想找死就盡管去,看看正陽縣這群佛面上都能刮下一層金皮的胥吏會不會感激你的恩情!”
說完猶不解氣,重重揣了那日晷一腳,怪叫一聲后忍著吃痛憤憤然而去。
顧軒瞧著燕崇風(fēng)苦笑一聲,他又能如何解釋。
難不成告訴兩人,我這身皮囊雖是你們這個地方的人士,靈魂卻是來自一處完全不同的世界嗎?
而這次圖鑒冊子上對應(yīng)嫁衣女鬼出現(xiàn)的提款,才是讓顧軒甘愿冒著生命危險答應(yīng)蒲縣令要求的最大原因。
“嫁衣尸鬼,入圖鑒可持玄都紫府敕令之回天返地,持此令可斡旋天地,玄堪造化,復(fù)歸本源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