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送別,復(fù)歸
腌花生,豬頭肉,一碟醬菜。
正陽縣城廓外,依舊是那個為過往商客兜售茶水吃食的草棚攤子。
剛從縣衙出來的一行人沽了酒,擠在茶肆里交首相談,面上多是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后怕。
邊境蕞爾之地無甚好酒,卻勝在錢賤勁大。
顧軒問店家討了塊棉布,慢慢將青醅酒里的浮沫殘渣篩去后遞給幾人。
顧謹修才飲了數(shù)盞便臉色泛紅,說話時連舌頭都在嘴里嘟囔打轉(zhuǎn),帶著幾分酒意趴在桌子上碎碎念念:
“燕大哥此后有何打算,你一身本事,難不成大好年華就這般空耗在燕支山中,接著行那獵獸捕虎的營生?”
“不回了,這離離亂世命如草芥,大丈夫豈能安于一隅之地?!?p> 燕崇風照例背著那套祖?zhèn)鞯淖幽高B機駑,低頭悶了一大碗青醅,正色道:
“乾王麾下的鑲騰衛(wèi)正在招兵,都說他肅有匡扶朝廷,掃清寰宇異雄之志,如今有了蒲縣令一紙薦信且去他營下謀個差事瞧瞧,也好聊解心中積郁?!?p> 說來他早有投軍之意,此番幾人在燕支山中捕虎有功,外加從汪員外那里分來的賞銀,才總算攢夠了南下的盤纏。
顧謹修自不用多說,天下之勢雖說暗潮洶涌,各州各府科舉卻依舊如常舉行。
他省試在即,今日便要搭乘正陽縣衙的壓糧車隊,前往膠寧府轉(zhuǎn)水路進京。
不消片刻一壺青醅見底,幾人都有些醉意。
顧謹修更是暈乎乎的,起身朝兩人行了不倫不類的抱拳禮,笑道: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兩位大兄就此別過,此番若能有幸謀得一官半職,到時小弟書信一封,咱們?nèi)司┏窃倬??!?p> 燕崇風亦是拱手抱拳,豪氣干云道:
“還是那句話,若來日顧兄能夠主持中樞,欲學郭令公行挽天傾于即倒之舉,某家定會千里相投,效鞍馬之勞。”
兩人一如來時般勾肩搭背,互訴志向衷腸,說著說著又聊到了顧軒身上。
燕崇風抄起酒斛將最后一盞酒灌進嘴里,咋舌道:
“小真人一身玄門道法,神仙中人來去無蹤,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見?!?p> 顧軒將快要滑進桌子底下的顧謹修給擰到條凳上,瞧著官道上疾馳往來的車馬行人輕笑起來。
他一個有師承道統(tǒng)卻沒皈依山門的野道人,該去哪,又能去哪?
他原本是豫州河間府人氏,可出生沒幾年父母便薨逝在一場席卷數(shù)州的瘟災(zāi)里。
家中那些族親雖然礙著元景真人那層原因不敢明目張搶奪多家產(chǎn),可也因此對他敬而遠之,并無多少血緣親情之類的歸屬感。
坊間鄰里對他的態(tài)度也很是微妙,說好聽點叫他是‘謫仙轉(zhuǎn)世,道門真人’,不敢相與。
說難聽點那就是覺得他這種人命格孤煞才會克死雙親,背后多有這種閑言碎語之談,就連小時候同齡孩子也不愿與他往來。
顧軒思緒翻飛,憶及原主童年舊事后,一時間竟然有些出神。
他晃了晃頭摒棄雜念,笑道:
“兩位仁兄見笑,小弟方外之人,一無志向抱負,二無財情欲求,這滾滾紅塵中行至何方都是歸途?!?p> 或許是因為近年來一直在修道練氣的原因顧軒心性比較恬淡,此時喝了幾杯青醅綠蟻倒是一反常態(tài),頓生幾分意氣豪情來。
說話中抱拳與二人相視,鏗鏘有力道: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小弟在此祝顧兄高中金榜,祝燕兄沙場睥睨,若是有緣,你我三人他日自會重逢?!?p> “哐當…”
顧謹修手中的酒盞滾落在地,他神色迷離,兩眼間盡是不可思議,反復(fù)喃喃重復(fù)著顧軒開頭那兩聲詩句。
燕崇風雖存志于軍前行伍,可敢下筆注解兵書之人,又豈會是庸才俗匠。
他聽罷顧軒一言,直覺脊椎泛涼,豪氣沖涌,平白自生一顧震蕩凌勵之情,不禁慨然道:
“世人都言詩詞文章玄妙天成,骨氣洞達可通神霄,今日聽聞?wù)嫒伺R別一語,方知此言不虛?!?p> 顧謹修這個即將赴京趕考的舉子更不用說,震撼愕然之色難掩,沉浸在顧軒那兩句七言中不能自拔,口中不停呢喃: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這兩句詩臉氣韻,平仄,意境都堪稱天下絕句。”
說到最后更是上前抓住顧軒手腕,滿含期待道:
“沒想到顧兄竟會做詩,詩才還這般絕妙!”
顧軒被他那腦殘粉看到偶像的眼神盯住,瞬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扯開叫他死死扯住的衣袖,沒好氣道:
“你看我像是個舞文弄墨,能寫詩做對的?”
顧謹修頓時打了個趔趄,眼中滿是失望神色。
“那顧兄這兩句送別的七言又出自何方,我生平自問治學不怠,卻為何從無聽聞?”
顧軒有些莞爾,無奈道:
“這首詩原是一位前輩送別友人時所做,我只記下了這一聯(lián)絕對,今日順口吟來為二位踐行,也算是借花獻佛了?!?p> 怎料顧謹修聽罷眼中又燃起幾分希冀來,再次扯住顧軒袖兜,近乎哀求道:
“這位前輩文氣直沖九重青霄,若有機會顧兄一定要替小弟引薦一番。”
“好說,好說,有機會一定?!?p> 顧軒卻是打了個哈哈,不著痕跡將此事帶了過去。
不過這個機會看起來極其渺茫,難不成要告訴這個書癡,那兩句話乃是我從大詩人高適那里生搬硬套來的?
不說顧謹修聽到這個答案會不會覺得他發(fā)了癔癥,再說了,他也不叫董大呀……
誠叫人一番頭痛難辨。
………
是夜,送別兩人后回到客棧,顧軒才得空將那本《九州妖鬼圖鑒》從褡褳里掏出。
不出他所料,那頁以濃墨重彩繪制出嫁衣尸鬼身形的留白處一如上次,赫然浮現(xiàn)出一行晶瑩的小字落款。
“玄都紫府敕令,回天返地。”
顧軒心頭涌上一陣狂喜,他之所以跑去幞頭山上找那嫁衣尸鬼搏命,說到底是被這門回天返地的神通勾亂了心續(xù),將回歸現(xiàn)代社會的希望全部壓在了圖鑒冊子上。
將一沓繪制好的符紙塞進袖兜之中,收拾了行囊法器后顧軒將一粒碎銀壓在桌案上。
他也不知道這所謂的復(fù)歸本源世界是指哪種,心念才一觸及那幾行簪花小楷般精致的落款。
書頁上的油彩如同落雪般四散消融,頃刻間凝聚出一扇飛檐瓦頂,半掩著的懸山頂牌坊樓來。
其間墩臺排列,棱柱凜然。
驀地,顧軒只覺天旋地轉(zhuǎn),莫名的眩暈襲來,就跟當初翻看這本古籍冊子時那種突兀的放空感一樣。
顧軒也不抗拒這種撕裂意識般的眩暈,一手扶著桌子倒頭附在書頁上。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隱約看到一片霧蒙蒙的空間中高樓鱗次櫛比,現(xiàn)代城市的科技繁華感撲面而來。
………
卯時五刻,
晨光熹微。
店家端了剛燒開的熱水分給各房,行至顧軒房前輕敲木門。
“小真人?”
“店里剛燒開的熱水,要給您添一些盥漱嗎?”
連叩了數(shù)下不見回應(yīng),店家依著慣例推開房門,準備將搪瓷罐給放在屏擋前。
卻見桌凳儼然,被褥整潔。
唯余那?;窝鄣乃殂y靜靜擺在桌案之上。
“怪哉,卯時城門未開,小真人這一大早的做甚去了,原本還想求張驅(qū)蚰蜒的符紙來著?!?p> ………
蘭市,環(huán)城路地下通道中,突然閃出來個緋袍魚尾高冠,一頭黑發(fā)過肩的年輕男子。
“真是人生無常,大腸包小腸,不過才數(shù)月時間,竟覺恍若隔世矣!”
顧軒長吁一聲,他不知道客棧中還有個想請他做符的店家在等他回去。
此刻地下通道中的過往行人正瞧著他指指點點。
“媽媽,你看那個大哥哥,他的頭發(fā)比你都長哎!”
有個扎著丸子頭雙辮的小女孩撲騰著雙眼,水晶般黑白分明的眸子中滿是不解新奇。
顧軒不遠處,那個身著職業(yè)裝包臀短裙,約莫三十歲上下的女子牽著丸子頭小姑娘快步走出地下通道。
顧軒耳識何其敏銳,雖然她已經(jīng)刻意壓低了聲線,還是聽到了一聲軟糯的說教聲飄來。
“乖,小寶要好好學習,要不以后然跟那個大哥哥一樣,穿著古裝當群演掙錢很累的?!?p> 小女孩拉著職業(yè)裝女子的手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道:
“媽媽,可是大哥哥那套衣服真的好酷哎!”
“寶兒乖,那叫漢服,你這次考試要是成績好,媽媽就給你買套一模一樣的……”
“感情我這是被當成反面教材了?”
顧軒哭笑不得,也不管過往行人異樣的目光順著地下通道轉(zhuǎn)了一圈,再三觀察后終于確定自己真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城市。
他摸了摸頭頂那猶比女子秀美的長發(fā)有些無奈,自語道:
”是不是先找家理發(fā)店換身行頭再說?”
說來他到現(xiàn)在都沒搞清楚,圖鑒冊子究竟是將他的意識單獨帶去了那片世界,還是身魂俱往。
要是叫熟人瞧見他這番摸樣,難免又得好一番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