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雪點了點頭,臉上談話的意興現(xiàn)濃。
“兵士,迫于軍令、見旗歸降者,赦;武官,未斬同袍、將功補過者,赦。南江風將軍的這道軍令,你可聽過?”
“聽過?!蹦贻p人回答,隨即抬起一張慘白的臉,昂然道,“是!我爹爹是叛軍!他沒有歸降,沒有補過,可他奉命行事,何錯之有?一個軍人,奉命行事,死戰(zhàn)到底,何錯之有?”
“你說的對?!蹦辖┯贮c了點頭,“不過這個世界上有時候有對錯,有的時候,只有立場,沒有對錯。你,可明白?”
年輕人頓了一頓,半晌后沉聲道,“明白。但是,”他迎視著南江雪的目光,“你也是要為你的父親報仇,于是,你掀起這血雨腥風,任由同室操戈,袍澤相殘,那么多軍人戰(zhàn)死,我該死,而你,更該死?!?p> “你沒明白。而且,要是你眼睛里只有家仇,就永遠不會明白?!钡痪洌辖┎辉倏此?,只揚聲叫了一聲,“黎落!”
“屬下在!”雪狼統(tǒng)領黎落催馬出列。
“這孩子身上像是有些功夫,編到雪狼做個見習兵吧。”
黎落皺了皺眉,但還是應了一聲。
年輕人顯是一呆,圍觀的人聽了也都感到不可置信。
刺殺重罪,她非但不殺,竟還讓他進了雪狼團。
雪狼團,那可是她的親衛(wèi)隊??!
“你……你不殺我?”那年輕人張口結舌地問道。
“你還沒那資格?!币痪浠卮饦O盡冷酷。
年輕人雙眼通紅,顯然因南江雪的這個回答感到屈辱。“那么,你覺得我也沒有資格殺你,對不對?”
“你覺得呢?”淡淡丟了這樣一句話,南江雪不再理他,只是對拿住他的兩名鷹衛(wèi)揮了揮手,隨即對垂首靜立的程嵩道,“行了,要殺我的人怕是還不少,等多來一些,老將軍再一并領罰吧!”
說罷撥轉戰(zhàn)馬對著身后的一眾戰(zhàn)將笑道,“或者這護衛(wèi)之責你們輪流來做?也算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免得板子都打在一支軍團身上,本帥也過意不去?!?p> “領命!”一眾北線戰(zhàn)將紛紛笑應道。
“大帥您把那小子編進人人羨慕的雪狼,傳了開去,恐怕今后這刺客得翻倍了吧?”灰砂沙加笑道,惹的圍觀的百姓也全都跟著笑了起來。
“沙加將軍說的對??!”黑旗霍亞一拍腦袋笑道,“這這那咱們可得打起百倍的精神來,還是大小姐……不會是咱們什么時候把您給得罪了,一直憋著想打板子呢吧?”
“多半是你又氣著了大小姐。”蘢甲賀蘭峻笑道。
“你們都少說兩句,看看咱們黎統(tǒng)領的臉色。”蒼焰夏之嵐笑道。
“刺客都去了雪狼,黎統(tǒng)領是深感責任重大?。 背嗬咨瞎俪叫Φ?。
“啊我知道了!黎落大哥!原來是你得罪了我姐姐!”三公子南江雨指著黎落做恍然大悟狀,眾將又都大笑起來。
眼見威風凜凜的武官們——甚至包括南三公子,這般輕松熟稔地開著彼此的玩笑,老百姓們頓覺放心了許多,原本肅殺的場面也便在這樣的玩笑間倏然淡去了。
而褐爪、藍翎和黑旗燕京近衛(wèi)旅的將領看著在大小姐面前談笑風生的北線戰(zhàn)將,心里都泛起了一種莫名的羨慕。
被鷹衛(wèi)帶開的那個年輕刺客,忍不住回頭看了看有說有笑的軍隊高階將領,又看了看立于他們之間的南江雪。
陽光打在女帥身上,不知何時她已冷雪消融,臉上的笑容竟是那般溫煦晴朗。
“咳咳?!币宦曒p咳從南懷安口中傳來,說笑的眾將,包括南江雪在內(nèi),全都不由自主地一縮脖子。
身畔的南江風勾了勾唇角,彎出一個溫柔的弧度。
她還叫那年輕刺客“孩子”,如今的她,也不過十九歲而已。
斂起笑容,南江雪的臉上恢復了沉靜,整個隊列也立時變得森然有秩。
她提動戰(zhàn)馬,清澈的眸子里倒映著藍天、城池、戰(zhàn)旗和一張張百姓的臉孔。
燕京城似乎突然間安靜下來,唯有她戰(zhàn)馬的蹄聲噠噠地響著。
“幾個月前,我便是從這里踏出的燕京城。那個時候,大家的眼睛里滿是擔憂,也滿懷期待。”
女子開口,清朗的聲音中帶有一絲淡淡的蒼涼,遠遠地傳送開去,大軍肅立,百姓齊望。
“北線,我們守住了?!?p> “我們的丈夫、兒子、父親、兄弟,在邊關的長風里立下死誓,在極北的大地上浴血沖鋒?!?p> “他們半步不退,因為他們的身后,是親人,是家園,是山河,是他們心中不容他人染指的、最為寶貴的東西。那,便是我要的立場?!?p> “腥紅的大地上,刀劍草一般綿密,甲衣之下的傷口,會因不斷的戰(zhàn)斗被扯裂,會因來不及醫(yī)治而潰爛,會因熱血長流而奪命,但從不會動搖他們的信念?!?p> 南江雪揚手指向身后的靖北軍,聲音略顯激動,“看看你們的戰(zhàn)士!看看他們的眼神!那是面對靖北戰(zhàn)旗真正該有的眼神,百戰(zhàn)煉就,一諾千金!”
“那些從極北走出來的和沒走出來的,都是我最為敬重的北地兒郎!”
人們熱切地望向戎裝的戰(zhàn)士,南江雪的話語雖字字句句撞進他們的眼睛,令那段滿目血火的日子再度在胸中洶涌翻滾,但他們的身體依然山一般筆直矗立,紋絲不動。
隊列之中,有些人的目光不自禁地黯淡下去。
北線軍,極北連戰(zhàn)的傲人戰(zhàn)績,與大軍主帥生死與共的袍澤之情,在這靖北軍中,將來可還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嗎?
“然而戰(zhàn)士回歸,看到的不是親人歡呼的笑臉,而是同袍從背后舉起的刀槍。”只聽南江雪續(xù)道。
“手足相殘,自踏家園,縱是我手上沾更多的血,縱是有更多人要取我性命,縱是從今往后,背負上殘殺親族,兇橫寡恩的罵名,我也絕不姑息!”
女子的聲音冷若冰霜,目光凌厲如劍,一些人的眼皮忍不住一陣跳動。
片刻沉寂,只有風和細小的白雪在燕京城中沙沙作響。
“大戰(zhàn)之間,更恐政務不達,民生凋敝,甚至有大災大疫。”南江雪的聲音重轉平和。
“所以,上官上師和許多官員世族,在戰(zhàn)爭之初便殫精竭慮,忍辱負重,守護民生,守護我北地的另一條命脈?!?p> “所以今天,兒郎們依然能吃到扎實的糕餅,喝上熱騰騰的湯粥,所以,大家才能不必擔心家里的米缸,不用跑到外面哄搶藥材,而是聚在這里,歡迎我們凱旋的戰(zhàn)士,聽我嘮叨上幾句?!?p> “這般的忠誠、智慧和勇氣,實是我北地之幸,萬千百姓兵士之福!”
軍隊之后,百姓之間,上官長鶴和一眾官員世族一時間全都濕了眼眶。
“褐爪、藍翎和黑旗燕京近衛(wèi)旅,”陡然聽到南江雪口中說出他們的番號,三個軍團的將士不自覺地紛紛抽動了一下。
“我承認,我對你們不夠熟悉,那般絕境之際,我對你們不敢盡信?!?p> “但你們,跟赤雷一道尊帥令,忠誠地鎮(zhèn)守一方土地,竭力扶助北地的耕牧農(nóng)桑,不為威壓利誘而搖擺,不因熱血驕傲而妄動,一身鐵骨,寵辱不驚,也讓我自此堅信,便是北線軍全軍淪陷,便是公府四子盡皆戰(zhàn)死,你們,也將高擎靖北的戰(zhàn)旗,成為北地最雪亮的刀鋒,守護我們?nèi)倌昵敖ㄆ鸬倪@座家園!”
“而這,同樣是我要的立場,你們,同樣是我敬重的兒郎!”
“幾個月前我欠了你們一句道歉,今天,當著全城百姓,當著我爹娘在天之靈,江雪,誠意奉上!”
說罷,女子身子微欠,拱手垂眸。
“誓為大小姐效命!”褐爪統(tǒng)領穆晚城、藍翎統(tǒng)領祁岳、黑旗燕京近衛(wèi)旅統(tǒng)領程嵩均是全身一震,齊齊壓低了身體,隊列之中,似響起了一些微微的啜泣之聲,而那些一度黯淡的目光已是通紅雪亮。
“靖北軍萬歲!國公府萬歲!大小姐萬歲!”那句昂然的吶喊從一個點再次迸發(fā)出來,然后潮水般席卷了整個燕京城。
南江雪圈帶著戰(zhàn)馬,盈盈的目光望向那些普通而熾熱的臉龐,清亮的聲音再度響徹。
“我北地,山河壯麗錦繡,百姓良善勤勉。這座繁華的燕京城,這城中所有熱情洋溢的笑臉,這些才是戰(zhàn)士贏得的榮耀,才是對我們浴血沙場的最高獎賞。”
“而大家口中的萬歲意味著什么呢?”她靜立于馬上,兩行淚水竟潸然落下,在陽光里散發(fā)著純金的光,“意味著過去已經(jīng)結束嗎?不。意味著大家想要的是怎樣的未來。”
“我不能保證未來的北地不會再有風雨,也不能保證可以達成各位的期待,但我能保證,南懷瑾的孩兒,必將畢生傾己所能,但求家園繁盛,山河平安?!?p> 晶瑩的淚水,清澈的聲音,砸入人群,砸入燕京城的各個角落,在須臾的沉寂之后,陡然撼起了大片和更大片滾燙澎湃的遮天應和。
隊列中的南懷安仰起頭,透過模糊的視線,對著自己死去的弟弟微微笑了起來,而那個被兩名鷹衛(wèi)羈押在旁的年輕刺客,早已怔怔地僵直了身體。
飛翔的鼴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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