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見以寒,所有人都會認為他是一個極為出眾的男子,踏水臨風的氣質(zhì),俊美脫塵的五官,似是得了上天的無限眷顧,可接觸下來,卻屢屢突破大家的想象。
他憊懶、散漫、毒舌、厚臉皮、喜歡惡作劇,只是所有的這些表象之下,似乎還藏著另一些什么,比如不著邊際的話中現(xiàn)出的某種通透,比如令人無奈的舉止間帶有的某種堅持。
他身手不及南江雪,醫(yī)術(shù)不及小五,輕功不及小十三——這倒也情有可原,畢竟他學藝時間有限,而且和他師父一樣都是跳脫的性子。
但有一點卻頗得子淵真?zhèn)鳎潜闶遣W廣藝,喜好游歷,是以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經(jīng)史子集都能誦念,琴棋書畫也是樣樣皆通,和他在一起,只要心臟夠強大,倒還是蠻有意思的。
譬如南江雨,就跟以寒相處甚歡,可這一個不著調(diào),一個鬼靈精,湊在一起,雙劍合璧,攪的南園中的一干人等經(jīng)常是談之色變,望風而逃。
南江雪對此倒是喜聞樂見。
一則她自己就不是個吃素的,折騰起人來那也是一把好手;二則有南江雨蓄意插足,以寒也很少能像八爪魚那樣,整日粘在她身邊了。
進入祇都后,沈明瑄只陪南江雪在南園住了一日便返回了宮中,頒旨處理侯提司一事。
侯提司其人,在當?shù)仡H得百姓愛戴,只因為人耿直,不得淮峍侯所喜,也自然就有聰明人上趕著為他辦事。
因了淮峍侯的面子,沈明瑄不能讓侯提司官復(fù)原職,但命溧州知府陳鐸親自解其入都,三司會審,卻也明明白白地透著敲山震虎的意思。
身為一國之君,沈明瑄實是有太多事情要處理,而且叛亂雖平,然新舊勢力更替之際,各種平衡與較量依然令朝野的局勢甚是復(fù)雜。
但他還是會抽時間時常來探望南江雪,便是不來,每日也都會有禮物送至南園。
或是一件首飾,一冊古書,或是幾盆鮮花,一些小食,而每一次都會附有一只草編的蝴蝶,點點滴滴,風雨無阻,盡是帝王情意,可想她入宮為妃的話卻從來不曾出口。
南江雪不是不明白沈明瑄的心思,他希望能與她長相廝守,卻又不愿對她有半分勉強,她也不是不心動,不歡喜,拖沓反復(fù)、猶豫不決并不是她的性子。
只是,她真的要走進那重重宮門,成為他后宮女人中的一個嗎?
她還記得幾年前隨哥哥來祇都時,恢弘的宮墻之上看到的那塊四方天空,金殿的觥籌交錯里聽到的那些明爭暗斗。
誠然,他們彼此相愛。
但他們一個是萬乘之尊的君王,一個是大權(quán)在握的國公,他們的結(jié)合還代表著權(quán)勢的傾斜,利益的分割,一舉一動,都牽扯甚大。
先皇反對的理由如今仍言猶在耳,何況,她也實不愿將北地陷入其中。
北地歷經(jīng)戰(zhàn)事權(quán)謀,終贏得了一段相對太平的日子,當休養(yǎng)生息,穩(wěn)固軍力,發(fā)展民生,而非被無數(shù)眼睛盯著,無數(shù)勢力拉扯。
她不曾跟他說起這個話題,他也沒有。
他們似是都很怕將這個話題明明白白地擺在兩人面前。
南江雨沒走,以寒也一直住在南園,那位“王公子”的身份他似已猜出,但卻不問不說,自然也不會見什么君臣之禮。所有人看上去都很安于現(xiàn)狀,一晃便過去了兩個月。
一個晴朗的午后,陽光穿過樹葉照在梅子巷間,讓空氣都擁有了一種草木的味道。
本是一個閑散安適的時間,卻被一陣嘈雜的聲音打亂了。
路上為數(shù)不多的行人急忙閃到一旁,看著一輛華麗的馬車和一隊穿著皇家宿衛(wèi)服飾的甲士,臉上現(xiàn)出了驚詫的表情。
人馬車輛停在了南園門口,一個內(nèi)監(jiān)打扮的人示意了一下,便有兩名甲士跑上前去,一邊用力擊打著房門一邊氣勢洶洶地喊著,“開門!快開門!”
大門依然緊閉,馬車里的貴人顯然不大耐煩,車門一開便探出身來。早有內(nèi)監(jiān)和宮女圍了過去,麻利地搭好踏凳,把那貴人小心翼翼地扶下了馬車。
一身明艷的橙色宮裙,滿頭璀璨的簪釵華勝,令整個街區(qū)都為之一亮。
而與此同時,拍門的甲士眼前一花,兩個人的手臂突然被同時抓住,緊接著整個身體便飛了出去,腦袋硬生生地撞上馬車,一時間摔的七葷八素。
其他人定睛瞧去,見一個十三四歲的藍衫少年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大門前的臺階上,雙手抱胸,正老實不客氣地看著他們。
倉啷啷一陣響聲,甲士們?nèi)祭麆Τ銮?,把橙衣貴人護在了當中。
“大膽!你是什么人,敢在娘娘面前放肆!”之前的那內(nèi)監(jiān)跨前一步尖聲斥道。
“你是什么人?”聽到“娘娘”二字,少年連眼皮都沒動一下,依然保持著之前的姿勢反問道。
“我……我是麗妍宮總管!你這小子,任妃娘娘駕到,還不快讓你家主子出來跪接?”內(nèi)監(jiān)總管怒氣沖沖地說道。
“誰是任妃娘娘,我們不認識?!鄙倌臧櫰饚洑獾拿碱^,顯然不怎么高興。
“你……”內(nèi)監(jiān)總管被噎的翻了翻眼睛,那橙衣貴人已經(jīng)開了口,“跟個小奴才費什么口舌?把他拿下!”
周圍的甲士一聲應(yīng)答,直接沖過去兩人便要捉拿那少年。
少年依然雙手抱胸,待甲士奔到近前,抬腿便是兩腳。
兩人雖然沒見到少年方才摔人的手法,卻也加了幾分小心,但還是沒躲過,噔噔地退下了臺階,其他甲士見狀,留了幾個人保護那橙衣貴人,余者紛紛挺劍而上。
少年雙手一錯,兩柄短刃已握于掌中,身體飛轉(zhuǎn)騰挪,轉(zhuǎn)眼間就跟這群甲士打在了一處,不一時便有多名甲士的身上掛了彩。
宅院前已聚集了不少圍觀的人,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怎么回事?那不是宮里的宿衛(wèi)嗎?”
“那個說是任妃娘娘,淮峍侯的妹妹,不知道為何到此,而且剛到就打了起來?!?p> “這南園里住的什么人?膽子也太大了!”
“沒太注意啊。不過能讓任妃娘娘親自找上門的,想必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吧!”
……
這一邊人們不停猜測,那一邊少年與甲士的打斗仍在進行。
少年顯然沒下殺手,只是不肯讓他們靠近大門。
橙衣貴人氣的面色鐵青,身邊的內(nèi)監(jiān)和宮女大聲叱罵,場面異?;靵y。
就在這時,南園的大門突然開了,門內(nèi),一個黑衣男子信步走出,溫言說了一句,“十三?!?p> 少年一個回旋,踢開了身周的幾名甲士,手中短刃一抬,做了個威脅的姿勢,然后飛身躍到了黑衣男子的身后。
連一個少年都沒能拿住的一眾甲士,見到此刻又多了一人,相互對視一眼,卻沒再上前,而護在任妃娘娘身邊的一名宿衛(wèi),在看清那黑衣男子的同時,驀地便白了臉色。
“來了個能聽懂人話的嗎?”自稱麗妍宮總管的內(nèi)監(jiān)隔著甲士對白衣男子嚷道,“去告訴你家主子,任妃娘娘駕到,她若識相,趕緊出來迎接。還有,這個瘋小子,竟敢毆打?qū)m中宿衛(wèi),也必須有個交代!”
“任妃娘娘?!焙谝履凶訉Τ纫沦F人躬身行了一禮,“我家主人正在園中待客,娘娘若執(zhí)意要見,便請進來吧?!?p> “你說什么?”在宮中橫行慣了的內(nèi)監(jiān)總管實在沒遇到過這般無禮之人,一個言語生硬出手便打,另一個竟然不去通傳,卻讓娘娘前去相見。
任妃攔住了內(nèi)監(jiān)總管接下來準備爆出的喝罵,冷著臉邁步朝臺階上走去,一眾宮人甲士呼啦啦地跟進了南園。
黑衣男子也不阻攔,徑自走在眾人前面,那藍衫少年兩個騰躍,瞬間便失去了蹤影。
那白了臉的宿衛(wèi)猶豫了一下,終是咽下了口中的話。
南園不算太大,但布置很是雅致,亭臺曲水,翠竹生香,偶爾能看到幾名匠人在打理院落,見到這一群氣勢洶洶的人,只是微微避開,竟都沒露出絲毫慌張。
一處精巧的水榭之前,眾人見到一男一女正在樹下對坐下棋,旁邊還有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少年,看的津津有味,方才那躍走的藍衫少年冷臉坐在樹上,對著這些不速之客虎視眈眈。
黑衣男子向那女子躬身行禮,口稱“大小姐”。女子落下一子,隨后站起身來。
她穿著一席白色衣裙,烏黑的長發(fā)僅用了一點極為簡單的發(fā)飾,與富麗堂皇的任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女子抬起頭,一張極為精致的臉孔,結(jié)合了中原與北戎之美,帶著從容清淺的笑容。
她如男子般微一躬身,聲音清澈恬淡,“任妃娘娘有禮?!?p> “大膽女子!娘娘面前,因何不跪?”內(nèi)監(jiān)總管忍不住又開口斥道。
“你是誰?叫什么名字?”任妃瞇起眼睛看著眼前的女子,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種不安的感覺。
女子微微一笑,卻不答話。
一雙星眸閃爍著太陽的光亮,微風拂過,水榭邊盛開的粉色山櫻和白色東梨落瓣如雪,似在她身邊婉轉(zhuǎn)輕歌,令看多了盛裝華飾的人們一時有些恍惚,唯有此前那白了臉的宿衛(wèi),直直地瞪著白衣女子,額上已滲出了大片冷汗。
皇家宿衛(wèi)分為三類,一類是直屬皇帝的御前宿衛(wèi),只聽命于皇帝本人。
另外兩類分別負責外廷與內(nèi)宮。
沈明瑄當年的皇子親衛(wèi)隊如今大部分都做了御前宿衛(wèi)或進入了禁軍,親衛(wèi)統(tǒng)領(lǐng)宋子言此時也位居皇家宿衛(wèi)總領(lǐng),還有一些人被分派到外廷與內(nèi)宮做宿衛(wèi)——外廷和內(nèi)宮的宿衛(wèi)還是先帝留下的人馬,目的是辨識和清理這兩支隊伍,讓他們真正成為新皇手中的力量。
這白了臉的宿衛(wèi)便是其中之一,他此前曾隨沈明瑄出戰(zhàn)極北,當然識得那黑衣人正是墨碣,當即就有些傻眼,此刻又見到南江雪,腦子更是亂成了一團糟。
皇帝與靖國公之間的情意,他們這些做親衛(wèi)的都曾看在眼里,但也都悶在肚子里,誰也不敢亂說,而靖國公微服南下住于祇都之事,更是沒幾個人知道。
此番是麗妍宮的內(nèi)監(jiān)總管找到內(nèi)宮宿衛(wèi)長,調(diào)動了宿衛(wèi),說任妃娘娘要出宮教訓什么勾引陛下的野女人。
任妃的長兄是淮峍侯,有擁立平叛之功,如今在朝權(quán)勢頗大,而這任妃性子驕縱,皇后都要讓她三分,她的命令,內(nèi)宮的宿衛(wèi)又怎敢不從。
只是這“野女人”,竟然是靖國公、靖北元帥南江雪嗎?
我的天哪!宿衛(wèi)在心中哀嚎,不知任妃會怎樣發(fā)飆,也不知南江雪會不會發(fā)飆,然后皇帝若是知道了會發(fā)多大的飆。
總之,有人的飆是發(fā)定了的,他們這群人的大霉也是倒定了的。
只是南江雪秘密入都,皇帝私下約會,她的身份若她自己不說,他也是打死也萬萬不敢透露的。
見對面的女子不答話,任妃雖然心中惱怒,卻也判定此人想來并沒什么特別的家世背景,否則早就亮了出來,于是昂起頭,緩踱著步子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神氣打量著她,“本宮當是怎樣的一個絕世美人,看上去不過如此,養(yǎng)出的奴才也個個不知禮數(shù)?!?p> “嘖嘖,看來娘娘和陛下是同床異夢??!”
一個戲謔的聲音傳來,與南江雪一道下棋的男子仍然坐在那里,同樣一席白衫,手中執(zhí)著一枚黑子,輕輕點入盤中,動作慵懶灑脫,“師妹,你走了這步棋之后,下面的可都想好了?”
“你又是什么人?娘娘面前,怎敢如此無禮!”內(nèi)監(jiān)總管朝以寒怒道。
“這位公公聲音響亮,只是耳朵不太好用。我叫她師妹,自然便是她師哥?!卑咨滥凶诱且院?,一張俊臉上滿是調(diào)侃,“不過跟你們一樣,我也算客,借住于此。你們忙,不用管我?!?p> “這位姑娘,任妃娘娘駕臨,你既不出門迎接,又放縱家仆無端阻攔,擊傷皇家宿衛(wèi),如今還由著旁人出言譏刺,無禮大膽至此,不知是哪家府上千金,你的爹娘沒教過你規(guī)矩嗎?”任妃身邊的大宮女并不理睬以寒,而是看著南江雪冷聲道。
“這位奴婢的耳朵看來也不太好,我是她的師哥,怎是旁人?倒是你們,怕才是旁人吧?到別人家做客如此劍拔弩張,也不知是誰教的規(guī)矩。”以寒悠閑地說道,臉上仍是那種讓人見了就生氣的表情,而坐在他旁邊的那十五歲左右的少年則彎著眉眼,一副看熱鬧的模樣,卻是南三公子南江雨。
“你好大膽!”內(nèi)監(jiān)總管待要上前,忽見那藍衫少年抬了抬手臂,腳下一頓,不敢再動,只是嘴上斥喝不斷。
“娘娘此來,有何指教?”任由內(nèi)監(jiān)總管吐沫橫飛,南江雪只看著任妃不溫不火地開口問道。
“指教本宮可沒工夫,只是聽說這南園最近有不知廉恥的鬼魅作祟,引得陛下日日出宮,本宮心系陛下安危,自是要帶人來查個究竟。”任妃說著把一張臉湊近南江雪,“陛下何等尊貴,豈容此等妖孽近身?”
見到任妃靠近,小十三拔步便要過去,卻被墨碣伸手攔住,但聽南江雪淡聲道,“娘娘何處聽說?”
“何處聽說……為何要說與你知?”任妃伸手拂了拂衣袖冷笑道,“不管那妖孽是什么來頭,本宮都不會放過。”
“既如此,娘娘自便?!蹦辖┪⑽⒁恍?,轉(zhuǎn)頭對以寒道,“今日天氣不錯,總呆在這里也是無趣,師哥可愿與我出去走走?”
“甚好,這里亂哄哄的,我也很不耐煩。便去洛河如何?與美同游,君子好逑?!币院L身而起,“娘娘,您捉妖便捉妖,不過莫動了這局棋,我和師妹回來還是要繼續(xù)的?!?p> “墨碣備馬?!蹦辖┓愿赖馈?p> “可是師妹請客?”以寒笑問。
“師哥年長,自然師哥請客?!蹦辖┗卮?。
“師妹有錢,自然師妹請客。”以寒說道。
“誰敢走!”看著南江雪帶著身邊的人和以寒有說有笑地朝外走去,任妃怒急,當即朝一眾宿衛(wèi)喊道,一張臉也漲了個通紅,“你們都是死人嗎?!全都給我拿下!”
宿衛(wèi)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硬著頭皮紛紛亮出了兵刃。
任妃勢大,他們自不敢惹,可眼前的這個女人,如此氣度,又是這般不給面子,怕也不是什么沒有根基背景之人,想是還頗得皇帝青睞,是以才會“引得陛下日日出宮”,他們又真的能惹嗎?
與此同時,倉啷啷兩聲清嘯,墨碣和阿木已長劍出鞘,小十三的雙匕也再次翻起。
攔住欲待出手的小十三,南江雪明亮的眼睛淡淡一掃,一眾宿衛(wèi)的心中盡皆大寒。
不知為什么,這女子的身上竟然散發(fā)出一種強大的氣勢,不似朝堂的達官顯貴,倒像百戰(zhàn)沙場的將軍帶給人的感覺,即便她的臉上仍帶著方才的笑意,那樣的氣勢依然在她眉宇輕揚之際迫面而來。
忍不住朝眾人猛使眼色,曾為沈明瑄親衛(wèi)的那名宿衛(wèi)已汗透甲衣。
南江雪是什么人,超品國公,三軍統(tǒng)帥,與皇帝又“相交甚篤”,這宮里的妃嬪怎會放在眼里,真若動了氣打了起來,事情可要鬧到無法收拾了。
眾宿衛(wèi)也是不愿蹚這渾水,再見同伴的表情,雖然手中仍緊攥兵器,腳下卻只是原地逡巡,南江雪等人就在這片刀劍之中旁若無人地徑自走了。
氣急敗壞的任妃銀牙緊咬,抬手一把掀翻了桌子上的棋盤,晶瑩的黑白棋子嘩啦啦灑了滿地,像是陽光里無數(shù)只嘲笑的眼睛。
飛翔的鼴鼠
******** 任妃:哪里來的野女人! 宿衛(wèi):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