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盼陛下珍重
半月之后,陸洵返回燕京城。
靖國公府,他對著南江云嘆氣道,“這北線軍實是過于驕狂,他們看不起小人倒也應(yīng)當(dāng),只是可惜了公爺一番好意,想著小人是公府舊人,前去傳令透著公爺與大公子親近,不料大公子不肯領(lǐng)情,表面應(yīng)承,卻縱著屬下對公爺惡意揣度?!?p> “小人也很擔(dān)心拓跋監(jiān)軍,在那邊不知會受到多少排擠冷待,公爺交托的公務(wù),做起來著實不易啊。”說著看向一旁的拓跋珉。
“北線軍戰(zhàn)功赫赫,且高階武官并肩作戰(zhàn)多年,旁人是不易插手的,沒有監(jiān)察制約,于公爺,于北地,都不利。但如陸洵所言,大公子若對此心存不滿,北線軍尋機滋事,這監(jiān)軍一職只怕會成了空架子,辜負(fù)公爺所期?!蓖匕乡氤烈鞯溃肮珷敗欠裨撟尨笮〗阒獣源耸??”
“我不想姐姐為難,或者因我和大哥之間的事煩心。”南江云皺著眉頭,“陸洵,只將軍務(wù)安排抄報一份送至雪歸山吧?!?p> “是?!标戜瓚?yīng)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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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歸山,雪狼大營。
一枚雪球迎面飛來,一干軍士眼瞧著那雪球砸去的方向,忍不住齊齊張大了嘴巴。
“啪”地一聲,雪球擊中了一人的肩膀,濺起一簇白色的雪花,然后,扔出雪球的人捂住嘴巴,幾乎把整個拳頭都塞進(jìn)了嘴里。
那人卻嘻嘻一笑,俯身也攥了一只雪球,揚手朝對面打去,正中那雪狼的前胸,然后又攥了一只,沒頭沒腦地丟向另一名呆立的軍士,靚麗的笑顏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兩個動作似是讓原本的一池靜水瞬間開了鍋,一時間人聲喧騰,雪球亂飛,沒有布署,沒有陣營,徹底的一團亂戰(zhàn)。
有人撲倒了自己的同伴,一頓笑罵捶打,有人聞訊而來,一邊喊著“啊他們敢打大小姐”一邊加入了戰(zhàn)團。
雪花紛飛,笑聲不斷,被眾人搞的滿身是雪的南江雪狼狽地躲到墨碣身后,顯是已失去了還手之力。
又一枚雪球徑自飛去,迎面而來的一人將頭一側(cè),躲過了那枚雪球,然后笑鬧中的雪狼又盡皆張大了嘴巴,旋即便是一陣急促的腳步,所有軍士都轉(zhuǎn)朝向來人的方向立直了身體,只是不少嘴巴仍咧成倒霉的形狀。
南江雪轉(zhuǎn)過身,胡亂抹了一把頭上的雪花,對著她的冰坨子統(tǒng)領(lǐng)燦爛一笑。
“主子?!崩杪湟姸Y后,將一只信筒雙手呈于南江雪,“這是公府剛發(fā)來的信函,請主子過目?!?p> 啟開信筒,展開信箋,南江雪垂眸片刻,輕輕一笑,“許印將軍邀我關(guān)陽一敘?!奔榷鹧酆?,“準(zhǔn)備一下,過兩日便出發(fā)吧?!?p> “是。”黎落應(yīng)道,目光隨即向那些僵立的雪狼掃了一眼,眾人頓感脊背一陣發(fā)涼,忍不住紛紛朝南江雪投去求助的眼神。
“咳咳,那那個……”南江雪干咳兩聲,揉了揉鼻子對黎落道,“我跟你商量點事?!?p> 黎落微一欠身,跟著南江雪走了開去,嘴角卻不自覺地彎起了一個輕微的弧度。而他們身后,一眾雪狼瞬間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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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陽城外十里有一座石亭,有往來路人會在此歇腳,于是也便有了一些小商販在附近販賣一些物品和吃食。
盡管關(guān)陽城已開放了近三個月,但人們的顧慮并沒有完全打消,又逢冬季,路人甚是稀少,而此刻,方圓之內(nèi)更有關(guān)陽和靖北雙方的軍士把守,石亭也被圍上了厚厚的帳幔,披甲武者森然肅立。
南江雪抵達(dá)時,許印正在外面等候,他的身邊,站著的正是禁軍大統(tǒng)領(lǐng)聶遠(yuǎn)。
見女子跳下戰(zhàn)馬,兩人紛紛躬身,張了張嘴巴,最后稱了一聲“郡主”。
南江雪含笑抱了抱拳,“許將軍。聶統(tǒng)領(lǐng)。有勞兩位在此等候。”說著朝那幔帳淡淡掃了一眼。
許印親自為南江雪掀開帳簾,聶遠(yuǎn)留在原地,黎落也止步帳前,唯有墨碣跟著南江雪走了進(jìn)去。
亭內(nèi)一張案幾和兩張坐席,旁邊放著一只火盆。
金色的燭光里,一男子背向帳門而立,披一件褐色狐皮大氅,頭發(fā)用琥珀色的發(fā)冠束著,微微垂首,心不在焉地在火盆上烤著手。
在他身邊,立著的卻是輕甲佩劍的皇家宿衛(wèi)總領(lǐng)——宋子言。
“陛下?!痹S印對著那男子躬身行禮,然后退到了一旁,南江雪的神情卻沒有什么變化,似是已經(jīng)料想到了自己今日要見的,究竟是誰。
一掀衣擺,女子雙膝跪倒,“臣南江雪,參見陛下。”
臣,南江雪。
男子的肩頭微微一震,瞬間回想起三年前她一身朝服,在燕京城外十里迎駕時的樣子。
三年,他們回到了原點,不,便是連那個原點,他們也回不去了吧。
轉(zhuǎn)過身來,他低頭看著跪于地上的女子,仍是那熟悉的一席白衣,簡潔的發(fā)飾,在這冬季歲末,如雪一般清冷疏離。
恍惚間,祇都皇宮的朝朝和暮暮,他們之間的邂逅與相戀,所有那些屬于他與她的東西,都顯得那般遙遠(yuǎn),遙遠(yuǎn)的讓他懷疑,那些是否曾真實地存在過,還是他只是做了場夢,至今仍不能和不愿從那夢中醒來。
過了好一會兒,沈明瑄緩緩開口,“平身吧。”
“謝陛下。”南江雪站起身,看向幾月未見的皇帝。
他眉心微蹙,潭目幽深,仿佛蘊含著千百種情緒,伴隨著晃動的燭火,在那張英俊的臉上動蕩不明。
皇帝也看著她。
她美麗如昔,風(fēng)華依舊。長長的睫毛下,一雙眸子清澈平靜,而就是這樣的清澈平靜,讓他的心口忍不住抽痛起來。
兩人相對無語,亭間唯有火盆偶爾發(fā)出些微響動。
“你們先出去?!卑肷魏?,皇帝再次開口。
宋子言顯然有些猶豫,皇帝的聲音又冷冷響起,“怎么,你們還怕南大小姐傷了朕不成?”
對視一眼,宋子言和許印雙雙躬身,墨碣也在南江雪的示意下退了出去。
亭中一時間便只剩下了南江雪與沈明瑄。
“如今這般,可是合了你的心意?”看著南江雪,沈明瑄微微苦笑。
“雪明宮的宮人,還望陛下恩赦善待。他們一向盡心盡力?!蹦辖┑馈?p> 淡淡的一句話,仿佛打破了一池靜水,沈明瑄的笑容變得譏誚而惱怒。
“這就是你想說的?你的心里,盛著你的父母、兄弟,盛著北地的蕓蕓眾生,盛著祇都皇宮的宮人侍婢,卻唯獨沒有朕嗎?”
“你是不是還該關(guān)心一下裕親王,他不顧兇險,讓你得以了解當(dāng)年信使失蹤的真相,助你夜下蕭山,從此離開那座被你厭棄了的皇宮,多么俠肝義膽!”
“可你又是否知道,正是他告知了朕你出走的路線!也是他在禁軍中安插的黨羽,對鷹衛(wèi)射出了毒弩!”
“從一開始,他就在設(shè)計報復(fù),想要借刀殺人,如今雖未得逞,卻令得我母子反目,夫妻離心,你和朕,都是他為她母親復(fù)仇的棋子罷了!”
“我知道。但是他可曾無中生有,那趙弋所言,可是事實?”迎視著皇帝灼灼的目光,南江雪的聲音異常冷靜,“陛下不想聽,陛下殺了趙弋,因為陛下是兒子,是皇帝,我不怨怪,但陛下也不要忘了,我也是一個女兒,是北地靖國公府的大小姐。”
“而且,”她輕輕閉了一下眼睛,“我也曾做過母親,即便只有那短短的三個月。我曾經(jīng)有多歡喜,之后就會有多憤怒?!?p> 皇帝全身一顫,臉上現(xiàn)出了痛苦的神色?!八彩请薜暮⒆印k抻衷鯐粋?,不憤怒?可小雪,難道我能賜死自己的母親嗎?”
“我明白?!?p> “即便如此,你依然不肯留在我的身邊,我們的愛,終是敵不過那心中翻滾的恨意嗎?你恨朕,對嗎?”皇帝面色凄涼,卻又帶著一抹隱隱的期盼。
“不。我沒有恨過陛下?!蹦辖u了搖頭,“我只是,非常失望?!?p> 沈明瑄愣愣地看著南江雪,“失望”二字,竟是比“恨”更加扎心。
“我曾經(jīng)問過陛下,賜婚我的兄長,可當(dāng)真是為他考慮,敕封我兄長為靖遠(yuǎn)侯,可當(dāng)真是為表嘉許,如今陛下可肯如實相告?”
南江雪的口氣依然波瀾不驚,看著皇帝緊抿的雙唇,只是輕輕一笑,“從什么時候開始,陛下也著手算計起靖國公府,從什么時候開始,陛下的帝王之術(shù)變得如此冷酷?我若不走,北地何安?”
“北地是天元的領(lǐng)土,還是靖國公府已不甘于只做個封疆大吏?朝廷給予北地的權(quán)利,還不夠大嗎?且不論皇妃出走,兵至關(guān)陽,你以極北和夏唐要挾于朕,可是你靖國公府的為臣之道?”皇帝咬牙道。
“為臣之道?”南江雪眼瞳一縮,“幾百年來,北地作為朝廷的北方屏障,可有過絲毫懈?。筐B(yǎng)兵護民,可花過朝廷的一分錢糧?年年歲貢,北地可曾托辭耽擱?我靖國公府的歷代先祖,可有誰沒對祇都昭陽殿的金龍寶座,俯首稱臣?”
“南氏一族,邊關(guān)戍將,百年世家,拿血和命安民守土,難道在皇家和廟堂眼里,不但一文不值,反而成了居心叵測?難道任由我爹爹身死,兄弟反目,北地不寧,便是陛下眼中的為臣之道?”
“那么臣也想問一句,何為為君之道?那些高居廟堂的達(dá)官顯貴們,在坐享北地將士代代拼殺構(gòu)筑的太平盛世之時,可能施舍些許尊重,可知到底何為人間天下?陛下見過,陛下甚至曾是那些將士中的一員!”
“是那四角宮闕遮障了陛下的眼睛,還是深宮婦人封閉了陛下的心胸?我曾經(jīng)認(rèn)識的那個明亮少年,坦蕩皇子,是否已被那沉重的帝冕摧磨了意志?”
一句句詰問,一步步拉開著他與她的距離。
皇帝注視著南江雪,“所以,你想怎樣?”
“為太后顏面,天下平寧,望陛下勿動刀兵?!蹦辖┑幕卮穑廊皇钱?dāng)日信中之語。
皇帝凄然一笑?!拔乙詾槲覀兪遣煌?,原來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也埋藏著那座立于朝廷和北地之間的藩籬。小雪,當(dāng)年你與朕約法三章,不辦冊典,不詔朝堂,不理宮事,可是也為了倘有今日,彼此能有一條體面的退路?我們的過去,你可后悔?”
自她走后,這樣的問題就一直盤桓于心,只是當(dāng)他真的問出口時,卻突然后悔起來。
“我沒那樣想過,也不曾后悔。”沒有惱怒,不帶嘲諷,南江雪的回答認(rèn)真而干脆,“落子,無悔?!?p> 落子,無悔。
說的是她當(dāng)年隨他走入祇都,還是如今的決然出走呢?
無論如何,他和她都已結(jié)束了吧?
長峪口,她將他射出的羽箭狠狠地劈成了兩段,便是在告訴他,一切已再無轉(zhuǎn)圜。
只是他不肯放手,他是那樣熱烈地愛著她,直到今天,他與她君臣相論,口舌交鋒,對她的愛也依然沒有磨折半分。
但她已不再愛了。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也許是雪狼重創(chuàng)之時,也許是她斬斷羽箭的那一刻,也許是他冤她欲毒殺太后,將長劍架在她脖子上的時候,或者,更早……
太后說,你娶了一個風(fēng)彩絕代的女子,若不心明眼亮,好生經(jīng)營,可當(dāng)真能做得起她的丈夫和她的君王。
沈明曄說,長孫太后所做的事,對你們來說是無解之題,但更加讓她傷心的是,你動了她的兄弟。
是帝王的冠冕讓他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還是長久以來,他在她面前會生出的那種莫名的窘迫、好強與患得患失,他說不清楚。
他只知道,他給了她所有的愛,想讓她成為整個天元最尊貴、最幸福的女子,與他并肩而立,與他白頭到老,他覺得,若不是太后一意孤行,海日從旁挑撥,沈明曄苦心設(shè)計,她便還會留在他的身邊。
可是,雖與她相識于少年,共歷過患難,甚至結(jié)發(fā)為夫妻,他卻終不如沈心諾看的透徹。
“陛下曾說過,南江雪,她是那樣一個天寬地闊、光彩奪目的女子,所以,她需要的不是宮苑,而是九天,不是給予,而是成全。陛下您可曾知曉?可能做到?”
如今他知道了,可是能做的卻唯有放手了吧?
曾經(jīng)的溫柔令他感到越發(fā)痛苦,從今往后,他將獨自品味離別的蕭瑟,在祇都皇城,凝望著她所在的曠朗北方,輕輕地說一句:小雪,你可安好?
“朕沒有苛待雪明宮的宮人,也不會為了泄一時之憤,置黎民社稷于不顧?!痹S久之后,他苦澀地說道,“小雪,你太小看朕了!”
“臣有罪。”南江雪垂首道。
“五寨之戰(zhàn),是朕給你口中的那些高居廟堂的達(dá)官顯貴們的一個教訓(xùn),也是一個交代,你,可明白?”
“臣明白?!?p> “聯(lián)合夏唐與極北掣肘朝廷,可知是里通外國?”
“臣萬死。”
沒有解釋。
他知道她那樣做是為了止戰(zhàn),但若他不肯罷手,她是否當(dāng)真會“里通外國”,掀起驚濤駭浪?他不知道。
原來,他竟真的是那樣不了解她。
皇帝對自己苦笑了一下,既而深深看向她,“你……還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嗎?”
“年節(jié)將至,陛下早些返都吧。國事繁重,盼陛下珍重。”女子語氣輕軟,微微含笑,仍似那一輪水上升起的皎皎明月,光華直透人心。
沈明瑄的懷中,一條紅色的寶石手釧似在狠狠地灼燒著他的胸膛。
那一天她決然而去,他則孤獨地從地上將那些散落的寶石一顆顆拾起,又在夜深人靜之時,帶著滿腔的柔情和怨怪,認(rèn)真地修補著上面的裂痕,然后把它們重新串好。
他把它帶了來,很想再親手為她帶上,可如今他似已明白,她不會再戴了。
幾日后,天元一品將軍許印自關(guān)陽撤兵,關(guān)陽守將秦昭衡官復(fù)原職,駐扎于清江大營的靖北赤雷軍也開赴西境輪調(diào)。
那座曾被帳幔圍攏的石亭依然立在那里,來年春季,會有更多的路人從此經(jīng)過,小商販們也會再度活躍起來,只是她與他再不會有所謂的傳奇,關(guān)陽要塞,也未曾終結(jié)它的使命。
飛翔的鼴鼠
******** 沈明瑄:后面還有我的戲嗎?還是我可以領(lǐng)盒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