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車隆隆,戈戟森森。兩軍相遇,勇者為勝。
魏锜驅(qū)車而進(jìn),先至楚營。預(yù)待沖擊,楚將潘尫帶兵圍裹上來,亂箭齊發(fā)。魏锜見不是頭,急調(diào)頭而逃,楚軍不追。其后未久,夕陽西下,天色昏黑,百步之外人影莫辨。
便在此時,趙旃引兵又至,并在楚軍營前停車,席地而坐。因見楚兵并不理會,又命部下襲入敵營,高聲吶喊,順風(fēng)放火。
孫叔敖怒道:晉軍堂堂之師,竟如此頑皮!中軍勿擾,只命左廣迎敵。
晉軍見楚營擾而不亂,只得退走,楚兵追出營外。
趙旃啊呀一聲,跳起身來,棄車逃入林中躲藏,部下四散。
鏡頭閃回,晉軍大營之中。荀林父反復(fù)咀嚼士會之言,忽然大悟:不好!此二人是借求和為名,往楚營搦戰(zhàn)去矣!
于是急派部將軘車,帶戰(zhàn)車二百乘,步卒五千,隨后接應(yīng)魏、趙二將。
軘車領(lǐng)命出帳,急整軍馬,殺向楚營。前行一個更次,只見一溜火光自遠(yuǎn)而近馳至。
魏锜:前面是哪位將軍領(lǐng)兵,快來救我!
軘車:是魏將軍么?休要擔(dān)驚害怕,軘車前來救你。
楚將潘尫在后追擊,望見對面火光如龍,又聞車輪隆隆,便知晉國援兵大至,遂命調(diào)轉(zhuǎn)車頭,急奔回營。一面派騎候匹馬先行,往報令尹孫叔敖。
騎候:報元帥,晉軍至矣!
孫叔敖:來得好!全軍迎擊。
遂令全軍出動,在營前布成三個方陣:自率中矩,以衛(wèi)楚王;工尹齊為右矩主將,唐侯為左矩主將,分作兩翼向晉軍攻擊。布陣已罷,便命擂鼓,激勵二將:
進(jìn)之!寧我搏人,無人搏我。先人有奪人之心,搏之可也!
二將領(lǐng)命,迅速進(jìn)擊,車馳卒奔,迎頭沖入晉軍。
潘尫奔至自家營前,見左右兩軍突入晉陣,復(fù)命掉轉(zhuǎn)車頭,加入唐侯右翼方陣。
軘車與魏锜正追,忽聽對面殺聲震天。黑夜之中,不知楚軍多少人馬,且又不知地理,哪敢對陣?只交手一個回合,便覺慌亂。
魏锜急傳令道:中敵埋伏矣!快走,快走!
部眾聞聽,回身便逃,迅如狂風(fēng)。只半個時辰,便至?xí)x軍大營。守營將士聞聽對面喊殺如雷,遠(yuǎn)處火炬如海,便知楚軍大至,急入中軍:大帥,三路兵馬俱敗,楚軍至矣!
守營官說是魏、趙、軘三路兵馬已敗,卻被主帥荀林父聽成是“三軍已敗”,不由大驚道:前有強敵,后有黃河,如何是好?
荀林父慌亂之下,竟下令道:鳴金后退,先渡黃河者有賞!
營官應(yīng)諾,于是鳴金,傳令北撤。
中、下兩軍聞令,不戰(zhàn)而逃,馬踩車軋,自相擠踏,死傷無數(shù)。混亂中皆都涌向河岸,幸有趙嬰齊提前備好戰(zhàn)船,方得渡河北還。
但因人多舟少,晉軍爭船搶渡,不得上船者皆都卸甲下水,手扳船幫,幾致舟覆。
黑夜之間,先上船者揮刀亂砍,只聽水中慘呼哭罵聲不斷,船中斷指可掬。
擾攘一夜,楚軍追上河岸。晉軍又被擠落水中,溺死者無數(shù),由此終至全線潰敗。只有士會所率上軍,因有七道埋伏戰(zhàn)備,反而擊敗追軍,隨后全師從容退去。
畫外音:晉楚此役,便是春秋史上著名戰(zhàn)役,稱為邲之戰(zhàn)。此戰(zhàn)楚勝晉敗,晉國三軍之中,下軍損失過半,大夫荀首之子智罃被俘;中軍未經(jīng)交鋒,但溺死于水者超過三成;僅上軍未敗,全師而退。
荀首在敗退途中,忽見部族家兵趕來,拜倒車前。
荀首:你等因何到此?我兒智罃何在?
部將:少公爺沖入重圍,被楚人擒去矣。
荀首聞?wù)f兒子失陷,殺氣頓生。于是立即停止逃跑,收攏所部族兵,命由魏锜駕車,反身便向楚軍反攻。
楚軍未料晉軍潰敗之余,竟使出回馬槍絕技,反又轉(zhuǎn)勝為敗,被殺死無算。
荀首在反擊之中,射殺楚大夫連尹襄老,并俘虜楚莊王弟公子谷臣。也正因此反車一擊,晉師中、下兩軍終得渡河,保住主力,未致覆沒。
因在夜間,天色未明,楚軍遭此反擊,以為陷入晉軍埋伏,故而反奔潰散。
便在此時,天上一個炸雷,稍頃大雨傾盆而下。楚軍以為晉軍追至,自相驚擾,逃跑更急。因戰(zhàn)車陷入泥坑,無法前進(jìn),眾軍愈加亂成一團。
孫叔敖見此,使人高聲傳令:抽去車前橫木!
于是抽去橫木。馬陷四蹄,仍舊盤旋不進(jìn)。
孫叔敖又使人高聲傳令:拔去車上大旗,拋棄轅前橫木!
楚軍依令而為,戰(zhàn)車這才沖出陷坑,繼續(xù)向南狂奔。
晉軍未渡河者,聽到楚人叫喊傳令,便立于岸上跌足鼓掌,沖楚人叫道:我晉國之師,實不如大國之軍,善于逃奔之術(shù)也!
由是楚軍此戰(zhàn)雖勝,但損折之重,亦頗與晉軍對等。
兩軍混戰(zhàn)一夜,各自奔逃,至次日天明,云散雨止。
楚軍進(jìn)駐衡雍,輜重到達(dá)邲地。
楚莊王在衡雍祭祀河神,修筑楚先君宗廟,向先君告捷,然后下令掩埋楚、晉雙方陣亡將士,凱旋班師。
還至都城,楚莊王升朝坐殿,論功行賞。敘論伍參主戰(zhàn)之謀為頭功,用為大夫。
自此之后,伍家便為楚國世家大族,伍舉、伍奢、伍尚、伍員等一眾名將,都是伍參后代。惟有令尹孫叔敖見嬖人得勢,心中不喜。
鄭襄公及許昭公見楚國與晉爭戰(zhàn)獲勝,乃至郢都參拜莊王,再次結(jié)盟,愿為附庸。
楚莊王大喜,設(shè)宴以待,飲酒至醉,得意非常,乃問鄭襄公道:賢侯可知,寡人伐陳之后,師老兵疲之余,因何又忽發(fā)重兵,征伐貴國乎?
鄭襄公:實在不知,又不敢動問。
楚莊王:引發(fā)此次伐鄭,并致楚晉大戰(zhàn)罪魁禍?zhǔn)?,實乃貴國大夫石制。是其企圖分割鄭國,且立公子魚臣為君,故遣使寄書寡人,請我出兵伐鄭,其好趁便聯(lián)合貴國眾卿,迫使賢侯,讓位于公子魚臣。未料賢侯竟拼死以抗,終招至?xí)x軍來救,石制陰謀遂敗。
說罷哈哈大笑,鄭襄公唯唯。
七月二十九日,鄭襄公返回鄭國,立命誅殺公子魚臣,以及大夫石制。
鏡頭轉(zhuǎn)換。殘陽如血,朔風(fēng)陡起。
荀林父率殘兵回國,自請死罪。晉景公暴怒之下,便欲下令斬之。
大夫士貞子出諫:主公不可!
晉景公:兵敗者死,向為晉國舊制,因何不可?
士貞子:城濮之役,晉師大勝楚軍,文公猶有憂色。左右皆問:“主公有喜而憂,如有憂而反喜乎?”文公答曰:“成得臣猶在,我憂未歇也。困獸猶斗,況國相乎!”及楚殺子玉,文公方才喜形于色道:“莫馀毒也已?!笔侵^晉再克,而楚再敗也。楚國自誅子玉,兩世不復(fù)強盛。今晉敗于邲,是上天未警于晉,使我奮發(fā)圖強而已;若殺林父以重楚國之勝,其無乃正如楚殺子玉,亦使晉國久衰不盛乎?荀林父久事先君,進(jìn)思盡忠,退思補過,社稷之衛(wèi),若何殺之?夫其兵敗,如日月之食焉,何損于明?
晉景公大悟,乃恕兵敗之罪,仍用荀林父為中軍元帥。
雖不追究主帥之責(zé),但諸將罪責(zé),必不可免。戰(zhàn)后論過,只因趙穿之子趙旃違命出擊,挑戰(zhàn)楚營,導(dǎo)致全軍大敗,便被司寇屠岸賈抓住把柄,大做文章。
屠岸賈并由此追究當(dāng)年晉靈公被趙穿弒殺一案,借題發(fā)揮,欲滅趙氏家族。
大夫韓厥是趙盾舊部,得此信息,因念故主舊恩,便冒險透風(fēng)給少主趙朔,勸其逃走。
趙朔說道:天地雖大,并無我趙氏藏身之處。當(dāng)年先父因得罪靈公逃亡,復(fù)歸國時尚被史官記為‘趙盾弒其君夷’,況于我乎?公其有心,不使趙氏香火斷絕,則我死亦無恨。
韓厥允其所請,自此便謊稱有病,足不出戶。
屠岸賈以趙穿當(dāng)年弒君為由,更不請奏晉景公,直率本部諸將進(jìn)攻趙氏所居下宮,殘殺趙朔、趙同、趙括、趙嬰齊,并滅趙氏滿門,史稱下宮之難。趙朔之妻莊姬,乃是晉景公親姐,當(dāng)時懷有趙朔遺腹子。因趁亂出府,奔至兄長景公宮內(nèi)躲藏,由此幸免于難。
趙氏門客公孫杵臼欲為少主趙朔報仇,便來尋趙朔友人程嬰商議:某曾受趙氏大恩,公又為公子趙朔摯友。今趙氏被屠岸賈滅門,你我當(dāng)為報仇,共死于趙氏,可乎?
未料程嬰答道:不可!今莊姬有孕,藏于宮中待產(chǎn)。若幸而生男,我則奉其為主,助他來日報仇,復(fù)興趙氏;若是生女,再死不遲。徒死何益?子姑待之。
公孫杵臼信以為然,告辭而去。
其后不久,莊姬十月孕足,一朝分娩,生下一個男嬰。
屠岸賈獲悉,便帶人入宮搜尋。
莊姬將嬰兒藏于襠中,暗中向天祝道:若趙氏祖宗在天有靈,則保佑此子不哭不鬧,躲過此厄;若趙氏根脈當(dāng)絕,則被賊子搜出,殞其性命!
說也奇怪,任憑屠岸賈如何搜索,那嬰兒如有神助,不哭不鬧,并無絲毫聲響。屠岸賈雖侍君寵驕橫不羈,但畢竟不敢妄為,搜檢公主之身。于是搜尋半晌,只落得空手而歸。
屠岸賈去后,公主以為嬰兒已被悶死,急解衣檢視,卻是睡得正香。公主大奇,于是為兒子取名為趙武。因恐屠岸賈復(fù)來搜尋,遂遣心腹侍女出宮,透信于丈夫生前好友程嬰,使其設(shè)法相救孤兒趙武。
程嬰聞?wù)f公主所生男嬰,既悲且喜,令家人將公孫杵臼請至府中,于密室中商議對策。公孫杵臼計議早定,便問程嬰:賢兄,我來問你,復(fù)立孤兒,與慷慨赴死,何易何難?
程嬰答道:慷慨赴死易,立孤復(fù)業(yè)難。
公孫杵臼:趙氏先君對先生不薄,則先生勉為其難可矣;我今老矣,去日無多,愿先行一步,為其易者,不亦可乎?
程嬰推讓不果,泣而從之。聞家仆中有新生嬰兒者,乃以重金購之,裹以錦袱,上繡趙氏徽記;使公孫杵臼抱出程府,連夜出城遠(yuǎn)走,藏于深山。
來日下午,程嬰遂出府宅,潛至屠氏家中出首:某乃趙朔厚交,蒙其臨終托孤之重。然程嬰不肖,既冒滅族之危,亦恐不能保全趙氏遺孤。將軍若能予我千金,使我子孫再無衣食之憂,則某便將趙氏孤兒藏身之處告之。若不肯予金,則某有死而已,退求其義。
屠岸賈大喜,立贈程嬰千金,并使其為向?qū)?,引兵入山,來尋趙氏孤兒。
程嬰帶路入山,終將公孫杵臼及孤兒藏身山洞找到。
公孫杵臼雖老,英勇不減當(dāng)年,左手懷抱孤兒,右手仗劍力殺十?dāng)?shù)人,終被箭傷被縛。因見程嬰在搜山隊伍之中,乃破口大罵:程嬰,你這小人!當(dāng)日不能隨趙氏家族死難,尚與我商議保護(hù)趙氏孤兒,今卻出賣于我。縱然不能立孤,緘口不言可也,又何忍心出賣故友,將其血脈斬草除根?某至陰世作鬼,須不饒你!
罵畢,復(fù)抱孤兒仰天長嘆,并求帶兵將官:趙氏孤兒降生不足滿月,其有何罪?求將軍釋之,只殺我公孫杵臼一人可也。
那家將豈肯聽他?乃殺公孫杵臼,并掐死嬰兒,將杵臼及嬰兒尸體回報。屠岸賈親見孤兒已死,遂大喜作罷,不復(fù)顧公主死活。
其后未久,公主遣侍女潛至程府,打聽消息。程嬰將替換孤兒,瞞過屠岸賈之事告之。并與侍女約定,來日傍晚于城外林中相見,將趙氏孤兒接出內(nèi)宮。
侍女回宮轉(zhuǎn)告。公主長吁:上天可憐見,趙氏祖宗有靈!
遂將趙武喂飽哄睡,暗付侍女,留出生八字表記,命乘車出城,鄭重托付程嬰。因屠岸賈以為趙氏孤兒已死,城門無人搜檢,由是路上來去自由。
侍女交付孤兒已畢,轉(zhuǎn)回宮中報與公主,莊姬且喜且悲,遣出侍女,望天哭道:我兒!復(fù)興趙氏之業(yè),只在你一身之上。此荼苦歲月,母不愿再茍延殘喘矣!
公主哭罷,懸梁而亡。
程嬰則背負(fù)賣友罵名,與趙氏遺孤趙武隱匿深山,教文習(xí)武,苦度光陰。
十五年后,晉景公突患重病,召卜者占之,得其卦辭,稱是冤死大臣作祟導(dǎo)致。
晉景公信以為實,乃命內(nèi)侍前往朝堂之上,向眾臣詢問禳解之法。韓厥趁機入宮,將當(dāng)年屠岸賈發(fā)動下宮之難實情陳述,辯明趙氏滅門之冤;并奏景公,趙氏孤兒其實未死。
晉景公聞奏大悟,便命將程嬰及趙武召入城內(nèi),藏于宮中。
其后景公疾病稍痊,命內(nèi)侍趁屠岸賈不上朝時,傳令允許諸卿大夫,入宮問疾。待諸卿大夫齊至,景公便使韓厥出首,當(dāng)眾說明當(dāng)年下宮之難真相,后命諸卿大夫與趙武相見,公布其身份,出具當(dāng)年莊姬所留表記為證。
諸卿與趙盾、趙朔父子皆有交情,并為趙氏含冤已久。今見趙武,又驚又喜,于是皆都奏請復(fù)其家世,殺奸報仇,平反冤獄。景公準(zhǔn)奏,遂命韓厥率領(lǐng)眾卿,各帶家甲,與程嬰、趙武一起進(jìn)攻屠岸賈府,夷滅其族。然后公示屠氏罪狀,昭雪趙氏之冤。
屠岸賈既已伏誅,景侯下令,命趙武復(fù)為正卿大夫,還其家財,重振家風(fēng)。
程嬰遂告白于趙武:昔日下宮之難,眾客及故友都隨主人而死。惟我與公孫杵臼為救少主,延續(xù)趙氏血脈,故商議一人死難,一人撫孤。臣非不能死,肩負(fù)復(fù)立趙氏后人重托耳。今幸少主長成,恢復(fù)家世,大仇得報。則老臣任務(wù)已完,當(dāng)赴九泉,報與少主父祖,及故友公孫杵臼得知。
趙武大驚哭拜:莫非趙武不德,得罪義父?今既復(fù)立舊業(yè),公怎忍心離我而去!
程嬰答道:公孫杵臼謂我能成就復(fù)興趙氏大業(yè),故先我十五年而死。此等大義,以何報之?今其心愿已就,若我不報,杵臼必謂大事未成,抱憾九泉之下。
于是退出殿外,面向當(dāng)年公孫杵臼就義荒山八拜,起而拔劍自刎。
趙武號哭七日夜,乃執(zhí)父禮以葬,并為程嬰服齊衰三年,又為之祭邑。
畫外音:此乃司馬遷史記版《趙氏孤兒》,故事精彩,文采飛揚,催人淚下。其后更有元代紀(jì)君祥所創(chuàng)雜劇元曲《趙氏孤兒》,依照《史記·趙世家》故事內(nèi)容,在情節(jié)上略做改動。一將事件時間改成晉靈公時期,以顯國君昏庸;二將被殺嬰兒改成程嬰親生之子,以增悲劇力量;三是增加程嬰帶趙武投身屠岸賈門下情節(jié),以增強戲劇沖突。
事件懸疑:《史記》及元曲版《趙氏孤兒》雖然流傳極廣,但皆為虛構(gòu),并非史實。據(jù)《左傳》所載:“晉景公十三年,趙嬰通于趙莊姬。次年,原、屏放諸齊。十七年,莊姬為趙嬰之亡故,譖之于晉侯曰:‘原、屏將為亂。’欒、郤為征。六月,晉討趙同、趙括。武從姬氏畜于公宮。晉侯欲以其田與祁奚,韓厥言于晉侯曰:‘成季之勛,宣孟之忠,而無后,為善者其懼矣?!肆⑽洌雌涮镅?。”
歷史真相:《左傳》中所載趙嬰,即趙盾異母兄趙嬰齊。其與侄媳莊姬通奸,被兩個同母兄趙同(原)、趙括(屏)逐出晉國,被迫逃亡到齊國。三年后趙嬰齊客死異國他鄉(xiāng),趙莊姬因心痛情人之死,向弟晉景公進(jìn)讒,說趙同、趙括將要起兵作亂。晉國兩大家族欒氏與郤氏,竟同時為莊姬作證。于是當(dāng)年六月,晉景公滅趙同、趙括于下宮。當(dāng)時趙武隨母莊姬住在宮中,未受影響。其事之后,晉景公欲將趙氏家族田邑封地,轉(zhuǎn)賜給祁奚,韓厥向景公進(jìn)言,說趙氏對晉國居功甚偉,若使其無后,必然功臣皆懼!景公遂立趙武為趙氏宗主,將趙氏田邑封地返還。此便是所謂“趙氏孤兒”事件,全部真相。
但對于下宮之難,《史記·晉世家》延續(xù)《左傳》記載,卻又保存歷史之真。晉景公、莊姬、欒氏、郤氏共謀發(fā)動下宮之難,趙同、趙括被滅門,景公達(dá)到削弱異姓公族目的,欒氏、郤氏就此打擊政治對手,莊姬則掃除孤子趙武繼承家業(yè)障礙,三方各得其所。其實倘若細(xì)察,方知下宮之難事件最終受益者,卻是孤兒趙武。
到趙武重孫趙無恤時,聯(lián)合韓、魏三家分晉,自立為諸侯。趙國建立之后,在編撰國史時便需為尊者諱,將祖宗涉及亂倫、誣告、內(nèi)訌、陰謀等不光彩歷史重新美化。于是除《左傳》下宮之難版本之外,趙國史官復(fù)增著“趙氏孤兒”版,以悲情代替陰謀。至北宋靖康之變,徽欽二帝被擄,趙構(gòu)便是“趙氏孤兒”。南宋末年,宋幼帝趙昺孤懸南海,再現(xiàn)趙氏孤兒事實。歷史情境高度相似,以致宋人對趙氏孤兒故事尤其認(rèn)同,延及后世,代替史實。
鏡頭閃回。按下晉國,復(fù)說楚國。
公元前597年,楚莊王十八年。
莊王欲圖爭霸中原,派大夫申舟出使齊國。申舟奏道:出使臨淄,需途經(jīng)宋國,請大王出具國書,向宋公借道而行。
楚莊王:今我國力強盛,齊又為向日方伯,兩大國互聘,豈可向宋侯借道?
申舟:如不借路,宋國則視我為入侵,可使人殺我。
楚莊王:若宋國果敢殺卿,孤則發(fā)兵攻之。
申舟:若以臣死,得宋國降服,則請即行。臣之家眷,便托主公!
于是使齊,越宋國之境。楚使不向宋國借路而行,果然激怒宋公,于是派兵攔截,誅殺申舟,釋其從者,輿尸以回。
楚莊王聞報,投袂而起,發(fā)兵攻宋,但圍宋都數(shù)月不攻。
次年春,宋國派大夫樂嬰齊潛地出城,到晉國請求救援。
晉景公欲發(fā)兵救宋,大夫伯宗諫止:主公不可。古人云,雖鞭之長,不及馬腹。楚國正盛,我實不能與爭。雖晉之強,能違天乎?國君含垢,天之道也。君其待之。
景公停止發(fā)兵,卻派大夫解揚隨宋使同歸,勸宋公休降,假說援兵已發(fā),很快就到。
宋公信以為真,復(fù)命國人堅守數(shù)月,城內(nèi)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莊王見久圍不克,乃于城外筑室以居,并使將士耕種宋國之田。
宋人見此,堅守意志動搖。宋公派右?guī)熑A元夜入楚師,以厚幣賄賂楚司馬公子側(cè),請其說服莊王,將楚軍退后三十里,使宋國保全不訂立城下之盟顏面,宋公即唯命是聽。
公子側(cè)字子反,不負(fù)華元所托,說服莊王同意,于是楚宋結(jié)盟,其盟辭曰:“我無爾詐,爾無我虞?!弊源怂螝w服于楚,并以華元為質(zhì)。
周定王十二年,楚令尹孫叔敖突患癰疽,繼而病篤。將子孫安喚至榻前,囑以后事。
孫叔敖:王數(shù)封我,吾不受也。我死,王則封汝,必?zé)o受利地。楚、越之間有寢丘,此地不利,而名甚惡。荊人畏鬼,而越人信禨。可長有者,其唯此也。我有遺表達(dá)于楚王,謂我兒碌碌庸才,非經(jīng)濟之具,不可濫廁冠裳,庶幾可延后世之祿耳。
言畢而卒。孫安遂遵父囑,將遺表呈上。其表略曰:
臣以罪廢,蒙君王拔之顯位。數(shù)年以來,愧乏大功,有負(fù)重任。今賴君王之靈,獲死牖下,臣之幸矣。臣止一子,不肖,不足以玷冠裳;臣之從子薳憑,頗有才能,可任一職。晉號世伯,雖偶敗績,不可輕視;楚民苦戰(zhàn)已久,惟息兵安民為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愿王察之。
莊王覽奏嘆道:孫叔大才,天奈何奪我良臣太早!
即命排駕視殮,親為祭祀,撫棺痛哭,從行者莫不垂淚。下葬已畢,乃以公子嬰齊為令尹;召薳憑為箴尹,是為薳氏。欲以孫安為工正,孫安謹(jǐn)守父親遺命,力辭不就。
楚王亦知其才不足以治國,于是也不勉強,后以美地封之。孫安再次固辭,只請以寢之丘為食邑。因此攜家出城,退耕于野,粗布破衣,靠打柴度日。
孫叔敖死后,楚莊王雖日思夜想,但對其妻兒卻置之不問,亦未知其家生活不敷。
當(dāng)時宮中有侏儒優(yōu)人優(yōu)孟,身不滿五尺,滑稽調(diào)笑,極善取歡莊王。一日優(yōu)孟驅(qū)車出于郊野,見孫安砍柴負(fù)薪而歸。
優(yōu)孟迎而問道:孫安,你身為公子,何自勞苦負(fù)薪?
孫安答道:我父雖為相數(shù)載,一錢不入私門,死后家無余財,安得不負(fù)薪乎?
優(yōu)孟贊嘆而歸,乃自制令尹孫叔敖衣冠、劍履,往內(nèi)宮赴莊王之宴。莊王召群優(yōu)為戲,優(yōu)孟扮孫叔敖登場,習(xí)其生前動作,言談舉止,無不惟妙惟肖。
楚王一見大驚,竟忘記孫叔敖已死,急下階執(zhí)手泣道:孫叔無恙乎?寡人思卿至切,可仍復(fù)令尹之職,輔相寡人稱霸!
優(yōu)孟奏道:臣非孫叔,乃優(yōu)孟是也。
楚王道:卿休要戲耍寡人,可即就相位。
優(yōu)孟:臣老妻通達(dá)世情,曾以歌勸臣,勿就令尹之位。山妻之歌,王愿聞之乎?
楚莊王:愿洗耳恭聽。
優(yōu)孟遂捏其嗓音,效老婦歌曰:
貪吏不可為而可為,廉吏可為而不可為。貪吏不可為者,污且卑;而可為者,子孫乘堅而策肥!廉吏可為者,高且潔;而不可為者,子孫衣單而食缺!君不見楚之令尹孫叔敖,生前私殖無分毫,一朝身沒家凌替,子孫丐食棲蓬蒿!勸君勿學(xué)孫叔敖,君王不念前功勞。
優(yōu)孟歌畢,莊王不覺潸然淚下:孫叔之功,寡人不敢忘也!
即命優(yōu)孟,往召孫叔敖之子孫安。
孫安敝衣草屨而至,上堂參拜,衣衫襤褸,狀若貧民。
莊王慚愧道:未料令尹之子,竟窮困至此乎?
優(yōu)孟:子孫若不窮困,不見前令尹之賢德也。
楚莊王:既孫叔遺命,不愿其子就職當(dāng)朝,可封以萬戶大邑。
孫安固辭:君王倘念先父尺寸之勞,給臣衣食,愿得封寢邱,臣愿足矣。
莊王奇道:寢邱瘠惡之土,于卿何利?
孫安:臣子不知。惟因先父遺命,若非此地,他邑皆不敢受。
莊王雖然疑惑,最終從之。
畫外音:孫安之后,傳至子孫十?dāng)?shù)代,雖然朝中風(fēng)云變幻不休,諸大夫相互爭奪,但因皆謂寢邱并非良宅,其地名且兇,故此無人來爭,永為孫氏基業(yè),乃知孫叔敖先見之明。
公元前594年,乃魯宣公十五年。
《左傳》載:秋七月,初稅畝。公田之法,十足其一;今又履其余畝,復(fù)十取一。
魯國開始按土地畝數(shù)征稅,名為初稅畝。從此,井田之外,私田開始納稅。通過初稅畝,魯國財政收入大幅增加,諸侯列國紛紛仿效。初稅畝出現(xiàn),標(biāo)志著中國稅收制度正式形成,同時標(biāo)志中國從奴隸制賦稅向封建制賦稅制轉(zhuǎn)化,就此開端。
魯宣公聞?wù)f楚國大勝晉軍,與楚、宋、陳會盟于齊,標(biāo)志楚莊王正式成就霸業(yè)。
鏡頭轉(zhuǎn)換,赤狄族,潞國。
潞國之君名喚嬰兒,娶晉景公之娣伯姬為夫人。其時君權(quán)勢微,國相酆舒專權(quán)用事。
畫外音:狐射姑寄居潞國之時,酆舒畏懼三分,不敢放恣。狐射姑死后,酆舒便肆無忌憚,誣陷伯姬通謀晉國,逼迫國君潞嬰兒將夫人縊殺。
又與潞子出獵郊外,醉后彈傷潞子之目,不以為意,只道歉罰酒了事。
潞嬰兒不堪其虐,遂寫密書至絳城,求晉侯起兵來討酆舒。景公得書,計議于諸臣。
伯宗獻(xiàn)計:若依臣之計,伐之可也。不如趁此誅戮酆舒,兼并潞地,盡有狄土,則拓疆益土,益充兵賦,機不可失!
景公從之,乃命荀林父為帥,魏顆為副,出兵伐潞。
酆舒自非晉軍敵手,一戰(zhàn)而敗,單車奔衛(wèi)。荀林父揮軍追至衛(wèi)國邊境,衛(wèi)穆公不敢收留酆舒,將其囚獻(xiàn)晉軍,荀林父立命殺之,取其首級。
晉軍乃滅潞國,執(zhí)其國主嬰兒。嬰兒自刎而死,潞人為其立祠,便是如今潞祠山。
酆舒向與秦國勾結(jié),秦桓公聞報晉伐酆舒,方欲起兵來救,未料酆舒已經(jīng)敗亡。
秦桓公大怒,遂遣大夫杜回為將,引兵來爭潞地。
杜回是秦國第一大力士,身長丈余,力舉千鈞,白翟族人。既奉秦桓公之命,便引秦軍東出,來伐潞邑。晉景公仍以荀林父為帥,魏顆為副,率得勝之師以迎。
兩軍對壘,交戰(zhàn)三合,杜回英勇無敵,魏顆當(dāng)之不住,敗了一陣,固壘不出。
杜回命人搦戰(zhàn),魏顆只是不敢迎戰(zhàn),在營中度日如年,心如油煎。
第三日,魏顆弟魏錡引百騎至營:主公聞報秦將厲害,特遣弟來相助!
魏顆喜道:我弟此來,正是那杜回對手。
置酒相待,席間詳述杜回勇猛,武藝高強,叮囑兄弟小心在意,酒罷各自安寢。
當(dāng)夜魏顆偶得一夢,見一老翁,反復(fù)念誦“青草坡”三字。醒來不解其義,訴于兄弟。
魏錡答道:輔氏左去十里,有個大坡,名為青草坡。此必是神人諭示,命我在此設(shè)伏。今日出兵,弟先引一軍往彼埋伏,兄長出戰(zhàn),誘杜回至此,左右夾攻,必可擒之!
魏顆稱善,兄弟二人各自依計行事,魏錡先去青草坡埋伏。
傳餐已畢,旭日東升,杜回又來搦戰(zhàn)。
魏顆出營列陣,略斗數(shù)合,回車就走,杜回恃勇便追。至青草坡前,魏錡伏兵俱起,讓過魏顆,將杜回團團圍?。晃侯w亦回車再戰(zhàn),兄弟兩個前后夾攻。
杜回大笑道:你兄弟二人,便施詭計,又奈我何?
全不畏懼,挺戟力戰(zhàn),左沖右突,晉軍當(dāng)者披靡,其圍遂解。
杜回勇如天神,憑一條大戟殺透重圍,無人敢攔;但見晉軍多過己軍,自忖寡不敵眾,亦不敢戀戰(zhàn)。激戰(zhàn)半日,見晉軍三面圍攏,遂棄車步行,向青草坡上逃走。
魏顆:若使此人逃回營去,再引軍來戰(zhàn),則我晉軍無幸矣!
兄弟二人便棄車乘,上坡追趕。但那杜回身高腿長,一步邁去便是常人兩步,且又先行,魏氏兄弟哪里趕得上?眼見得轉(zhuǎn)過草坡,杜回便能逃出生天。
魏顆跌足嘆息,正欲放棄,忽見杜回一個筋斗跌倒,立起再走,又是一跌,寸步難前。
晉軍見到,齊都發(fā)喊,皆都下車,奔上草坡。
魏顆精神大振,領(lǐng)先再追,眼看迫近,不料自己腳下被青草纏住,也是一跌。立起身來看時,遙見前面有一老人,布袍芒履,低頭將青草一路挽結(jié),故此攀住杜回之足,使其無法前行。魏顆、魏錡繞過草結(jié),率兵圍攏,輕易便把杜回摁倒在地,生擒活捉。
秦軍部下見主將被擒,四散逃奔,俱為晉兵追而獲之,只有數(shù)十人驅(qū)車逃脫。
杜回被俘,兀自不服,恨恨道:非我雙足被草結(jié)攀住,你等便有千軍萬馬,又豈能擒我?此乃天絕我命,非你等之能也!
魏錡道:誠如公言。將軍力大絕倫,武藝通神,實為我等平生所僅見者。亦正因如此,若留公性命,我兄弟寢食難安!
說畢,拔出佩刀,將杜回斬首,與兄長一齊回營。
當(dāng)日因大勝秦軍,魏氏兄弟乃置酒大會,與諸將慶功。
酒罷席散,魏顆安睡,復(fù)夢到日間所見老人,至榻前致揖:老漢今日助子擒斬杜回,將軍可得安枕,不亦樂乎?
魏顆起而拜謝,因而問道:日夜恍惚之間,曾見老丈結(jié)草,致杜回顛躓,故被我所獲。但不知老丈何來?又因何助我兄弟?
老者笑道:將軍乃老漢恩人,某今來是為報恩。
魏顆:你我并不相識,老丈因何而言?
老者:我乃祖姬之父,當(dāng)初將愛女嫁予你父魏犨。你父臨終遺囑,欲使我女殉葬,是將軍寧違父命,善嫁吾女,未使其殉。老漢于九泉之下得知,感子活我愛女厚恩,特效微力,結(jié)草以報,助將軍成此軍功。將軍后當(dāng)世世榮顯,子孫貴為王侯。
魏顆聽罷,這才恍然大悟。
鏡頭閃回。魏犨有一愛妾,名曰祖姬。魏犨曾囑魏顆,己若戰(zhàn)死沙場,必為祖姬選擇良配以嫁,勿令失所。但魏犨病篤之時,因心中不舍,又囑以祖姬殉葬,欲其至九泉下相伴。魏顆營葬其父,不遵其臨終遺囑,反將祖姬擇士家良人嫁之。
魏錡問道:兄長何違先父臨終之囑?
魏顆答道:父親平日時常吩咐必嫁此女,臨終之囑,實乃昏亂之言。你我身為孝子,當(dāng)從父治命,不從亂命。
魏锜贊之。未料只因此件陰德,今日祖姬先老竟有結(jié)草之報。
魏顆夢覺,待至天明,述于魏錡,兄弟二人皆都嘆息不已。
大勝秦軍之后,魏顆班師還朝。晉景公親迎出城,因親斬秦帥杜回之功,便將魏氏兄弟封于令狐(今山西臨猗),稱令狐氏。
畫外音:列位看官皆乃有識之士,一看便知,此乃野史軼聞,并非信史。但因流傳久廣,便成“結(jié)草銜環(huán)”上半截典故,流傳至今。下半截“銜環(huán)”典故,卻出自東漢之初,六百年以后之事。
鏡頭閃回,穿越時空,東漢年間。
弘農(nóng)華陰人楊寶,九歲時在華陰山北居住。一日在門前林中玩耍,忽見一黃雀被老鷹所傷,墜落樹下,又為螻蟻所困。楊寶憐之,就將黃雀帶回家去,為其療傷。
那黃雀百日之后傷愈,楊寶便將其放回山林,看其振翅飛走。
當(dāng)夜楊寶入睡,心中戀戀不舍,喃喃不休,念那黃雀不已。
夢中便見有一黃衣童子入室,就榻前向楊寶拜謝:我便是小相公日間所放走黃雀,實為西王母使者。被派往東海蓬萊公干,回歸昆侖山時路過華山,因貪戀華陰景色,一時入神,被惡鷹所傷,復(fù)受困于螻蟻。若非蒙小相公仁愛救拯,此命休矣。
楊寶聞聽,驚訝不已。黃衣童子又從懷中拿出白環(huán)四枚,相贈楊寶,復(fù)又說道:今銜環(huán)以報,可佑君之子孫位列三公,為政清廉,處世如此玉環(huán),圓轉(zhuǎn)如意,白璧無瑕。
楊寶醒來,見四枚玉環(huán)宛然便在枕邊,又不似夢境。其后百余年間,楊寶之子楊震、孫子楊秉、曾孫楊賜、玄孫楊彪,四代子孫皆都官至太尉。(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