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都西門,會盟臺。
華元主盟,請晉、楚二國使者共同登臺歃血,并宣盟約道:
凡晉、楚無相加戎,好惡同之,同恤災(zāi)危,備救兇患。若有害楚,則晉伐之;在晉,楚亦如之。交贄往來,道路無壅;謀其不協(xié),而討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墜其師,無克胙國!
此為晉、楚百年相爭以來,初次弭兵之盟。
晉楚西門盟會之后,晉厲公復(fù)欲和于諸侯,尤其極愿重修秦晉之好。
便屢次遣使前往雍都,與秦桓公約于令狐會盟。
秦桓公眼見晉國滅狄,勢力強盛,不敢違拗。晉厲公先到令狐,秦桓公卻心懷疑忌,不肯渡河,止于黃河西岸王城。兩國只好遣使往返于令狐和王城之間,訂立盟約。
晉厲公剛回晉國,秦侯便背叛盟約,勾結(jié)翟狄攻晉邊境。厲公大怒,派兵迎敵,次年秋大敗狄人于交剛。三年四月,晉厲公派大夫呂相責(zé)秦背盟,其后更聯(lián)合齊、魯、宋、衛(wèi)、鄭、曹、邾、滕等國,討伐秦國。戰(zhàn)于麻隧,大敗秦軍,俘其大將成差。
畫外音:麻隧之戰(zhàn)后,晉國免除后顧之憂,勢力更盛,中原諸國復(fù)為晉國之屬。晉國亦由此迫使秦、狄、齊三強臣服,解除南進后顧之憂。楚國早在崤之戰(zhàn)后便與秦國結(jié)盟,以共抗晉國,此番麻隧之戰(zhàn)未按盟約援秦,便即陷入被動孤立之境。
麻隧戰(zhàn)后次年,鄭國興兵攻打許國,攻入許都外城,許國被迫割地求和。
楚王聞?wù)f許國被侵,起兵攻打鄭國,兵至暴隧。繼又伐衛(wèi),兵至首止。于是鄭國背晉盟楚,并派子罕率兵攻宋,敗宋軍于汋陂、汋陵。
晉厲公得知鄭國叛晉投楚,不由大怒,議于群臣,如何行止。
執(zhí)政欒書奏道:晉四世為伯,不失諸侯,伐之可也。
晉厲公:善哉!便命你欒書為帥,三軍并發(fā),出車六百乘,五月渡河。
欒書:未知是哪三軍,皆以何人為將?
晉厲公:中軍正將欒書,以士燮為佐;上軍正將郤锜,以荀偃為佐;新軍正將郤犨,以郤至為佐。使魏錡、欒鍼等諸將隨征,衛(wèi)護國君御營。下軍正將韓厥及下軍佐荀罃留守國內(nèi),催督運送軍需,以保前方作戰(zhàn)糧草輜重。
欒書:主公用兵如神,臣等如命。
于是祭旗誓師,三軍齊出,渡河南下。
鄭成公聞?wù)f晉兵大至,明知不敵,便欲出降。
大夫姚鉤耳出諫:主公不可。鄭地位于晉楚之間,宜擇其強者而事之,豈可朝楚暮晉,歲歲受兵?依臣之見,莫如求救于楚,共破晉兵,則可保數(shù)年之安。
成公從之,遂遣鉤耳往楚求救。鉤耳奉命赴楚,遞呈國書,涕泣請援,哀不自勝。楚共王覽書,復(fù)聞鉤耳之請,因恨鄭伯易于反復(fù),不欲往救。
公子側(cè)進言:鄭人不忍背楚,是以求我。大王前不救齊,今又拒鄭,是絕歸附者之望也。臣愿保王駕前往,克日奏功,再復(fù)莊王霸業(yè)!
共王聞?wù)f復(fù)興霸業(yè)之語,不由大悅:便依卿論,就此發(fā)兵。鄭使,晉國共發(fā)幾軍?
姚鉤耳:聞?wù)f是晉侯親征,欒書為帥,共發(fā)三軍之眾。
楚共王:既是如此,我發(fā)四軍,必勝晉師。
公子側(cè):未知是哪四軍?
楚共王:此四軍者,便是你公子側(cè)(字子反)為中軍元帥,令尹公子嬰齊(字子重)為左軍;右尹公子壬夫(字子革),獨將右軍。寡人自統(tǒng)親軍兩廣,左廣彭名駕車,潘黨為右;右廣許偃駕車,養(yǎng)繇基為右。共戰(zhàn)車八百乘,步卒三萬,你道如何?
公子側(cè):堪與晉軍勢均力敵,不相上下。復(fù)有鄭軍相助,此戰(zhàn)必勝!
楚共王大笑,遂命祭旗誓師出兵。
前至鄭國境內(nèi),鄭成公率軍來迎,石首駕車,唐茍為右。
早有人報至?xí)x營,晉厲公乃升帳聚將,計議迎敵之策。當時欒書雖為中軍元帥,只因厲公親掌三軍,且又寵信上軍元帥郤錡、新軍正將郤犨、副將郤至,名曰三郤,任其擅權(quán),自己便不敢搶先發(fā)言。又有郤犨之子郤毅,郤至之弟郤乞,并為大夫,皆在軍中用事。
鏡頭閃回,晉厲公即位之初。
大夫伯宗源出姬姓,郤氏旁支,頗有賢德之名,好為直言。因見三郤用事,遂向厲公進諫:郤氏族大勢盛,宜分別賢愚,稍抑其權(quán),以保全功臣之后。
厲公非但不聽,反將其言訴與三郤。
三郤痛恨伯宗,遂譖言其謗毀朝政,諂害大臣。
厲公信之,乃冤殺伯宗,其子伯州犁奔楚。
楚王早聞伯宗之賢,遂用伯州犁為太宰,使其參與謀伐晉國。
除寵信三郤之外,晉厲公又素性驕侈,兼好嬖幸。外嬖胥童、夷羊五、長魚矯、匠麗氏等,皆拜為大夫;內(nèi)嬖美姬愛婢,日事淫樂,好諛惡直。由是群臣解體,皆不敢言。
閃回結(jié)束。晉厲公聚眾計議應(yīng)敵之策,欒書及諸將皆不答言。
中軍佐范文子士燮出班:楚師北來,日行百里,其勢如風(fēng),鋒芒畢露。依臣之計,不如回師河北,暫避敵鋒。其求戰(zhàn)不得,自必懈怠思歸,彼時我再出奇兵襲之,可獲全勝。
話猶未了,郤錡早已奮身而起:晉為伯主,已歷四世。此番主公首事親征,若不能克鄭,且望楚旌而遁,則必為天下恥笑,此后何以號令諸侯?
士燮未及答言,新軍佐郤至接口:韓之戰(zhàn),惠公不振旅;箕之役,先軫不反命。邲之師,荀伯不復(fù)從,皆晉之恥也。子亦見先君之事,今我辟楚,又益恥也!
士燮答道:先君多次作戰(zhàn)失利,各有其故。秦、狄、齊、楚皆乃強國,國君若不盡力,子孫必衰。今齊、狄、秦皆都臣服,惟余楚國。我等皆非圣人,非使外敵皆滅,則必有內(nèi)憂復(fù)生。今盍不釋楚,以其為我外懼,使諸臣同仇敵愾乎?
郤至聽其話外之意,隱有外敵既除,內(nèi)亂必生之意,似有暗指,由是勃然變色。
郤至:知敵能勝而不戰(zhàn),是養(yǎng)敵自重。今楚軍雖眾,其敗有三。中軍子反與左軍子重不睦,此其敗一也;楚王親兵皆為老舊,裝備不精,此其敗二也;鄭軍列陣不整,蠻軍不懂陣法,不堪一擊,此其敗三也。我居必勝,而曰舍敵為外懼者,豈非有貳心于國耶!
欒書忌憚郤氏權(quán)勢,恐士燮直言獲罪,遂向厲公奏道:郤溫季之言是也。今日我若失鄭于楚,魯、宋諸國亦將離心。
時有楚國降將苗賁皇,亦進言道:伐鄭勝楚,恢復(fù)文襄霸業(yè),在此一舉,明公勿疑。
晉厲公由是意決,遂不聽士燮,于是下令:兼程以進,殺奔鄭國。詔命郤犨,遣使前往約會齊、魯、衛(wèi)、曹諸侯,命各調(diào)集本國人馬,前往鄭國鄢陵取齊,以備決戰(zhàn)。
郤犨應(yīng)諾,發(fā)遣四名使節(jié),分頭而去。
晉國聯(lián)軍未集,楚兵已過鄢陵。晉兵至于彭祖岡,兩下遇著,各自安營下寨。
來日乃是六月甲午,月底晦日,依例不行兵事。晉侯由是不做準備,下令諸軍再安歇一夜,來日列陣決戰(zhàn)。未料五鼓漏盡,天色未明,忽聞?wù)庑鷩W擾嚷。
守營軍士報入中軍大帳:楚軍不依慣例,趁夜盡而出,直逼本營,排下陣勢。
欒書聞報大驚,轉(zhuǎn)思一計,諭于眾將:敵逼營而陣,我軍不能成列,交兵必敗。我自有計破敵,諸公只需堅守營壘。若有輕易選銳突陣者,或有移兵退后者,皆斬不赦!
眾將聞令,皆都變色,不敢進言。時有士燮之子士匄,年方一十六歲,隨父從軍,不顧深淺,便開言道:元帥何患軍不成列?我有一計,可勝楚軍。
欒書:你小小少年,有何奇計?
士匄:元帥可命軍士,于寨內(nèi)將灶坑填平,蓋以木板,則不過半個時辰,便可結(jié)陣成列于營中。然后忽開營壘以戰(zhàn),楚軍出其不意,一戰(zhàn)可敗。戰(zhàn)后另作井灶,傳餐不遲。
士燮本欲退兵,見子進計,大怒道:兵乃兇事,童子何知,敢在此搖唇鼓舌?
作勢持戈上前,當頭欲擊。幸被眾將抱住,再三勸說,士匄乘機一溜煙走脫。
欒書聞罷,卻開懷大笑,指點士燮:休要小覷此童之智,遠勝于其父范孟也。
乃采納士匄之計:傳令各寨!備足三日干糧,更蓄清水滿囊,然后平灶掩井,就營內(nèi)擺列陣勢,準備交兵。
士燮久經(jīng)戰(zhàn)陣,豈不知兒子所獻,乃是決勝奇計?只因恐其多言,被郤氏抓住把柄,徒惹禍端,故作大怒,將兒子趕走。因見元帥采納,便不多說,拱手還營,列陣備戰(zhàn)。
楚共王直逼晉營列陣,見敵營寂然不動,深以為奇。便引太宰伯州犁登上巢車,觀察晉軍營內(nèi)動靜。伯州犁居高臨下,仔細觀察,手指對面營中,向楚王分析。
伯州犁:大王請看。晉軍駕車左右奔跑,是在召集各寨軍官;諸將皆都集于中軍大帳,是會商迎戰(zhàn)之計;搭起帳幕,是向先君卜問吉兇;撤其帳幕,是吉兇已決,將要發(fā)布作戰(zhàn)命令;人馬喧鬧,塵土飛揚,是填井平灶,欲在營內(nèi)列陣;御者登車,左右持戈成列,上而復(fù)下,是聽取主帥誓師,并向天神祈禱也。
楚共王問道:其中軍勢似甚盛,其國君在乎?
伯州犁答道:大王所言正是。欒、范之族為中軍將佐,挾晉侯而陣,不可輕敵!
楚共王由此以為盡知晉國軍情虛實,乃下巢車歸帳,戒諭軍中,打點來日交鋒。
便在此時,晉厲公也在苗賁皇陪伴下,登上營中高臺,觀察營外楚軍陣勢。苗賁皇者,乃楚國前令尹斗椒之子,亦即楚國叛臣。因立于晉厲公身側(cè),也將楚軍動靜詳細剖析。
苗賁皇:楚國精銳盡集于中軍,乃是楚王親兵衛(wèi)隊。主公可分精銳之兵擊其左右兩翼,而集中三軍之眾,全力攻打楚王親兵,則楚軍必敗。
晉厲公聽其建議,遂下高臺,命中軍主將欒書、中軍佐士燮,各率精銳加強左右兩翼。見填井平灶、列陣已畢,便令開辟通道,繞過營前泥沼兩側(cè),突向楚軍發(fā)起進攻。
欒氏、范氏族兵夾護晉厲公,奮勇前進,不料戰(zhàn)車陷入沼澤,一時無法動彈。
欒書看見,呼喚晉侯:主公可棄座駕,與臣同乘。
晉厲公剛欲答允,欒鍼上前阻止,并直呼其父之名:欒書退下!國家大事當前,你一人如何包攬?侵奪他人職權(quán),是謂冒犯;失元帥本職,是謂怠慢;擅離部屬,是謂擾亂。三項罪名,你欲同犯乎!
乃將欒書擋在一邊,請其履行元帥職責(zé),自己跳下車去,奮力將晉侯座駕推出泥沼。
欒書雖被兒子當眾呼名斥喝,但心中暗暗稱贊,欣慰欒家有后。于是指揮兩翼,向前攻擊。因晉軍兩翼之兵,皆為中軍精銳組成,又分別為中軍正副元帥親領(lǐng),故此戰(zhàn)力非常,勇猛難當,一個沖擊,便擊破楚國左、右兩軍。
楚共王以為晉厲公所在中軍兵力薄弱,即率本國中軍猛力攻打,企圖先擊敗對方中軍,然后再救左右兩翼。未料晉三軍之眾皆都集于中路,層層抗擊,楚軍攻之不入。
晉將魏锜遠望楚王車蓋,馳而發(fā)矢,正中楚共王左目,血流滿面。
楚王疼痛欲絕,倒伏車中,由是中軍后退,再也無力支援兩翼。共王強忍傷痛,兵退十里扎住,命人召來養(yǎng)繇基,親取兩支利矢授之。養(yǎng)繇基接矢在手,目視楚王待命。
楚共王:射傷寡人左目者,晉將魏锜也。知卿神射,若殺魏锜,只此二矢足矣。若射其不死,便休來見我。
養(yǎng)繇基再拜領(lǐng)諾,綽弓登車,逆軍而前,來尋魏锜。
說來正巧,魏锜見親自射中楚王,未知其生死,于是自后追來,便與養(yǎng)繇基遇個正著。魏锜看清對面來將,認出是神箭養(yǎng)繇基,不由大驚,連發(fā)三矢,皆被對方躲過。
養(yǎng)繇基躲過三箭,見對方還要再射,于是叫道:君子之射,有來有往。公已射三箭,某未發(fā)一矢,此謂公平乎?
魏锜聽罷,面現(xiàn)愧色,遂罷己射,靜待來矢。
養(yǎng)繇基喝道:魏锜看箭!
魏锜正待躲避,卻見對方只一抬手,弓弦未響,利箭已至。
養(yǎng)繇基只發(fā)一矢,便正射中魏锜頸項,貫穿咽喉。兩軍見此,齊聲發(fā)喊,無不驚駭。
魏锜一聲不吭,伏在弓套上死去,御者撥馬馳回,晉軍敗退。
養(yǎng)繇基攜剩余一支箭回,向楚共王復(fù)命。自此而后,軍中皆稱養(yǎng)繇基為“養(yǎng)一箭”。
楚大夫叔山冉見晉軍緊追不舍,乃對共王說道:便請大王賜箭于養(yǎng)繇基,使其仗天下無雙絕技,射退強敵。
共王從之,乃贈養(yǎng)繇基利箭百支,命其退敵。養(yǎng)繇基領(lǐng)命,飛身登車,迎著晉國追兵逆沖向前,連放兩箭,對方兩人應(yīng)聲而倒,登時斃命。
叔山冉隨車而進,縱身上前,抓過一名晉軍士兵,奮力拋向?qū)Ψ?,擲中晉國戰(zhàn)車,將車上橫木砸斷。那名晉軍骨斷筋折,七竅流血而死。
晉軍見楚將如此神勇,停止追趕,但生擒楚公子茷以歸。
兩軍交戰(zhàn)之際,晉大夫郤至沖鋒在前,勇不可當。
因在戰(zhàn)場上三遇楚共王,乃三次下車,免胄趨避,以示對楚君尊重。
楚共王贊道:此員晉將乃為君子,于萬馬軍中數(shù)次免胄以避,爾眾將不可傷其性命。
遂解下自己身上所佩寶弓,派大夫工尹襄贈于郤至,并代己慰問。
工尹襄奉命,便趁休戰(zhàn)間歇前至?xí)x營,求見郤至,贈以寶弓,并將楚共王之語轉(zhuǎn)述。
郤至脫盔領(lǐng)受:外臣追隨君主參戰(zhàn),承蒙楚君厚愛,身披甲胄以戰(zhàn),不敢領(lǐng)受楚君之命。亦并未受傷,實不敢當楚君問候。因軍務(wù)在身,不能卸甲,僅以肅拜之禮,答謝使者。
三行肅拜之禮,而后恭送工尹襄出營。
左翼戰(zhàn)場,晉大夫韓厥引軍擊鄭,亦獲大勝。
鄭成公單車逃遁,韓厥在后追擊。大夫杜溷為御,得意至極,對主將說道:鄭伯之御,屢屢回頭張望,心不在焉,我必可追而擒之。
韓厥問道:卿欲擒何人?
杜溷答道:更有何人?欲擒鄭伯也。
韓厥急阻道:卿其止矣!不可再次侮辱一國之君。
杜溷愕然,于是停止追擊。
鏡頭閃回,十四年前,濟南晉、齊鞌之戰(zhàn)。
韓厥追上齊頃公戰(zhàn)車,誤將丑父當作齊侯抓走,齊頃公得以逃脫。
其后盟會宴上,齊頃公當眾戲說“寡人認識將軍,只服裝換矣”,是問罪之辭。
周朝之制,大夫俘虜別國之君,乃為失禮。
閃回結(jié)束。本次鄢陵之戰(zhàn),韓厥不愿親對鄭成公下手,是不欲再有辱君之舉。
韓厥雖然停止追擊,但鄭伯奔逃于萬馬軍中,依舊危險萬狀。
大夫石首時為車右,提醒鄭伯:晉軍緊追不舍,是因主公帥旗惹眼。當年衛(wèi)懿公因不撤旗幟,因此戰(zhàn)死熒地。主公不如且忍一時之辱,偃旗息鼓,以便脫身。
鄭成公大悟,命將戰(zhàn)車上鼓架推倒,復(fù)撤旗幟,收在弓袋之內(nèi),以隱藏身份。
大夫唐茍驅(qū)車趕至,對石首說道:戰(zhàn)敗之軍,最大責(zé)任,莫過保護君主脫困。大人可保主公速速撤離,留我抵擋追軍可也。
石首點頭,保護鄭伯逃離。唐茍只身留在原地阻擋追兵,直至戰(zhàn)死。
欒書之子大夫欒鍼,時為晉厲公車右,在中軍護衛(wèi)國君晉侯,于陣前督軍觀戰(zhàn)。
忽遠遠望見楚軍之中,令尹子重旗幟隨風(fēng)飄揚,于是向晉侯奏請。
欒鍼:主公請看,前方紅旗之下,便是楚國令尹子重坐駕。昔我出使楚國,子重問我晉國勇武何所表現(xiàn),臣答曰‘好以眾整,又好以暇’。今兩國交兵,不通使者不謂‘好整’,不守信諾不謂‘以暇’。我欲送美酒于楚令尹,未知主公允否?
晉侯聞言一怔,繼而大笑:允卿所奏。
欒鍼大喜拜謝,乃命家甲四人,車載美酒佳肴,持節(jié)馳入陣中,往見楚令尹子重。
子重:兩軍交戰(zhàn)正酣,你等來此為何?
欒鍼家兵再拜言道:小人家主欒鍼,不敢忘卻昔日‘好整以暇’之諾,因身為寡君車右,不能親至,特命小人饋贈美酒佳肴,以奉貴客。
子重笑道:欒鍼不忘昔日戲言,可謂君子。
乃留酒遣使,繼續(xù)擊鼓以戰(zhàn)。
此戰(zhàn)自晨至暮,楚軍最終受挫后退。檢點戰(zhàn)果,損失嚴重:王子筏被俘,楚共王被射瞎一目;鄭成公敗逃,大將唐茍斷后戰(zhàn)死。
眼見日暮天黑,兩下收兵,各自歸營。
楚共王忍痛說道:晉人以為寡人傷目,必然不備,來日偷襲,必獲全勝。
司馬子反奉命,乃補充車兵步卒,修繕甲械,清理戰(zhàn)馬,傳命眾將:來日雞鳴傳餐,整裝列陣,天明前便施突襲,進攻晉營!
安排就序,諸將各回本營,放倒便睡,預(yù)備來日決戰(zhàn)。子反疲累欲死,愈發(fā)不能入睡。部下憐其勞累過度,獻以美酒,于是子反飲醉酣眠,沉沉睡去。
然而楚共王心意,卻被苗賁皇料著。于是入諫晉厲公:今我晉軍既已獲勝,楚王不服,來日必施偷襲,以為報復(fù)。如此如彼,可打消楚王復(fù)仇念頭,逼其退軍。
晉厲公從諫,通告全軍:楚軍來日侵早必來劫營,各軍務(wù)必作好準備,設(shè)伏以待。
又故意放松對楚國戰(zhàn)俘看守,使其趁夜逃回楚營,報告楚君。
楚共王得知晉軍已有準備,并布設(shè)伏軍,心急如焚,立即召見子反討論對策。
未料子反因布置軍務(wù)過度勞累,醉酒酣眠,呼之不醒。
楚共王無奈,又恐晉軍來襲,只得命令三軍拔營,車載子反,趁夜向南撤退。退到瑕地之時,子反酒醒。令尹子重與子反素有矛盾,于是不待楚王降旨,便逼令子反自殺。
鄢陵之戰(zhàn),至此以晉軍勝利而告結(jié)束。時為周簡王十一年,六月三十日。
晉軍進占楚軍營地,食用楚軍所留糧草,休整三天,凱旋回師。
晉厲公在宋國沙隨重會諸侯,謀劃再討鄭國。
晉、齊、宋、魯、邾聯(lián)合伐鄭,繼討陳、蔡二國。
鄭伯以子罕為將,抵御諸侯聯(lián)軍。子罕避實擊虛,出兵夜襲宋、齊、衛(wèi)軍營,三國之軍先敗,于是晉軍無功而返。
次年春,鄭國上卿子駟主動進攻晉國虛、滑二邑,衛(wèi)國出兵援晉。
同年夏,楚國遣公子成、公子寅領(lǐng)兵北上,助鄭擊晉。
此后晉、楚交攻,皆都圍繞鄭國進行。
畫外音:鄢陵之戰(zhàn),是晉楚爭霸,繼城濮之戰(zhàn)、邲之戰(zhàn)后,最后一次主力軍隊會戰(zhàn)。此戰(zhàn)結(jié)果,楚國對中原爭奪走向頹勢;晉國雖然借此戰(zhàn)重整霸業(yè),但對中原諸侯控制力亦逐漸減弱。此戰(zhàn)并無贏家,其實兩敗俱傷,此后中原更無霸主。鄢陵之戰(zhàn)是因爭奪鄭國而起,但晉國雖勝,卻并未征服鄭國;戰(zhàn)后又多次伐鄭,楚國也多次出兵救鄭,便成亂局。
晉厲公鄢陵勝楚,自以為天下無敵,驕侈愈甚。又寵信佞臣胥童,排斥六卿功臣。
士燮預(yù)料強敵楚國既敗,晉國必亂,由此郁郁成疾,不肯醫(yī)治,并使太祝祈神,只求早死。未幾果然病卒,子范匄嗣其爵位封地。
鏡頭閃回。晉國大夫胥童,姬姓胥氏,胥克之子,以奸佞便給,見寵于晉厲公。
早在晉成公六年,郤缺當權(quán),謂胥克患有蠱疾,因此罷其官職。
蠱疾者,今之精神病也。
胥克從此成為世上首個被宣布患有精神病者,家族亦因此而敗落。
胥童因此深恨郤氏,自襲父爵,便專心諂佞晉厲公,欲利用君權(quán)以報先父之仇。
彼時三郤(郤锜、郤至、郤犨)權(quán)傾朝野,張狂霸道,晉厲公亦陰恨郤氏之專橫。
故此胥童便與晉厲公一拍即合,并為其出謀劃策,尋隙谫滅郤氏家族。
閃回結(jié)束。晉厲公升朝議政,眾卿大夫參駕,各自分班列坐。
胥童左右四顧,因見三郤不在,乃趁機起身,上前施禮,將欲進諂。
晉厲公:卿有何奏?
胥童:鄢陵之戰(zhàn)時,郤至已圍鄭君,卻并車私語多時,終解圍放鄭君而去。其必有通楚私情,只是一直未有實證,未曾敗露。今楚公子熊茷為我所囚,一問之下,便知其實。
晉厲公:即依卿奏,并為審官,去問熊茷,當日實情。
胥童便至禁室,來見熊茷:公子若欲歸楚,當依我一事。
熊茷喜道:公果能放我歸國,在下惟命是聽。
胥童遂附耳叮囑,如此如彼,熊茷應(yīng)允。由是待胥童離去,熊茷便自監(jiān)中修書,寄送于晉侯。晉厲公觀其密書道:
貴國郤氏,與我楚國令尹子重交善,屢有書信相通,常言君侯無道,人心更思襄公。郤至欲奉襄公之孫姬周為君,舉晉國以事楚王。臣欲求歸,故以此聞于君侯!
鏡頭閃回。晉襄公庶長子名談,自靈公即立,避居于周,在卿士單襄公門下。
姬談在周都洛陽娶妻生子,故取名曰周。
自晉靈公被弒,晉國人心思慕襄公,是為晉厲公最為陰忌之事。
閃回結(jié)束。晉厲公覽書大怒,殺機頓起。
此后一日,晉厲公飲于內(nèi)宮,欲索鹿肉為饌,使寺人孟張往市中購之,遍求不得。
便在此時,郤至自郊外載鹿于車,從市中而過。
孟張遠遠看見,上前攔住車駕,說明國君欲購鹿肉為饌之意,并徑直上前取肉。
郤至非但不給,反而大怒,彎弓搭箭,將孟張射死于市中,然后載鹿歸府。
孟張從人奔回宮中,報于國君:我家主為主公往市中采購鹿肉,久而不得。因見郤至車載鹿歸,上前索購。郤至非但不與,反張弓搭箭,將我家主當街射殺,揚長而去!
厲公聞報大怒:晴天白日,朗朗乾坤;當街殺我寺人,郤季子欺孤太甚!
立召胥童、夷羊五等寵臣入宮,共議其事,欲以當街射殺君侍為罪,逮捕郤至。
胥童進言道:主公不可!若擒郤至,其以家甲拒之奈何?且郤錡、郤犨聞而必叛,則當年趙穿弒君之事,今日當重現(xiàn)矣。依臣之計,不如將三郤一并除之。
夷羊五附和道:臣部下現(xiàn)有公私甲士數(shù)百人,若以君命夜搜三郤府宅,可保必勝。
話猶未了,座中早有一人笑道:今郤至身兼司寇,郤犨又兼士師;三郤家甲倍于公室,若依公策,我群臣皆都休矣!
晉厲公聞聽此言,大吃一驚,定睛看時,見說話者,正是嬖臣長魚矯。
晉厲公:若依卿策,便當如何?
長魚矯:若依臣計,不如詐為獄訟為仇,爭鬧公堂,并以重金求購勇士,覷便刺之。夷羊五復(fù)引兵在外接應(yīng),豈有不可?既有疏虞,亦不殃及主公及我等。
晉厲公:卿真妙策!我宮中有力士清沸魋,天賦異稟,輕身功夫驚人,捷似猿猴;兼且力大,可助卿等,成此大功。
由是便召清沸魋至內(nèi),與胥童、夷陽五、長魚矯等人密議,謀劃刺殺三郤細節(jié)。
畫外音:夷陽五者,晉厲公嬖臣,因與郤锜爭田不過,故心懷深恨。長魚矯則與郤犨爭地,郤犨將長魚矯一家全部擒拿,男女同置一車,綁在橫木上游市,臉面盡喪。長魚矯對郤氏之恨亦可想見,故愿與胥童及夷陽五同謀,必除之而后快。
數(shù)日之后,三郤在講武堂議事。長魚矯與清沸魋各以雞血涂面,假作在當街鬧市爭斗,扭結(jié)到講武堂來,各訴曲直,爭論是非。郤犨當堂審問,清沸魋假作上前稟話,捱近公座,抽出所藏利刃,猱身撲上,刺死郤犨。
郤錡見狀大驚,急拔佩刀來砍清沸魋,卻被長魚矯跳起接住,一刀刺入左肋;清沸魋再復(fù)一刀,正中前心,眼見不能活了。
郤至捉空趨出,升車而逃,欲奔回府,組織家甲,復(fù)來尋仇。正奔走之間,迎頭正遇胥童、夷羊五,引八百甲士來到,當街攔住。
胥童叫道:奉晉侯詔旨,只拿通敵謀反郤氏,余從不問!
郤至聞此大驚,回車欲走,早見一人凌空飛至,直登車頂,劍似長虹,迎面劈來。郤至尚未看清來者面目,便覺自己頸上一涼,首級離腔,落入車中。
來者非別,正是刺客清沸魋。
可嘆郤錡、郤犨、郤至兄弟,素日驕橫跋扈,終因一鹿之爭,皆作無頭之鬼。
中軍元帥欒書及上軍副將荀偃皆在朝堂,只聽宮外街上喧鬧,未知發(fā)生何事。
忽見胥童引兵到來,轅木之上懸掛三個血淋淋首級,仔細看時,認出正是三郤。
荀偃大怒喝道:鼠輩為亂,殺害大臣,又持兵私闖朝堂禁地,是欲造反耶?
胥童見到執(zhí)政欒書,心中打一個突。又聞荀偃此語,將心一橫,命令眾甲士道:欒書、荀偃二人,與三郤同謀反叛,一齊拿下,重重有賞!
甲士奉命上前,擒執(zhí)二帥,擁至朝堂。
胥童命寺人入宮,請厲公升殿,先以三郤首級呈獻:稟主公,三郤謀反,為臣所誅。
晉厲公:倒也罷了。還有何事?
胥童:拿得欒書、荀偃,與三郤同謀,請主公裁決!
厲公嚇了一跳,怒道:三郤謀反,與欒、荀二卿何干?
長魚矯低聲密奏:欒、郤同功一體,荀偃又是郤錡部將,三郤被誅,欒、荀二氏不除,后必為郤氏復(fù)仇,主公思之!
晉厲公:一舉而殺三卿,朝中空矣,國必動亂,絕計不可。
乃命當場釋放欒書、荀偃,還復(fù)原職。二臣渾身皆被冷汗?jié)裢?,謝恩辭出。
長魚矯:臣聞百姓造亂謂奸,朝臣作亂謂宄。報奸以德可矣,報宄則必以刑。未施惠于民即行殺戮,不可謂德;臣迫其君而不加討,不可謂刑。德、刑不備,則臣民將亂。主公一時婦人之仁,今赦二卿之罪,并復(fù)其原職,則二卿豈肯赦國君哉?終必為亂。
厲公聞奏,只不肯聽。
長魚矯見此,搖頭嘆息,辭君出宮。因知道放虎歸山,必留大患,回家思之再三,遂命家人收拾行李,裝載車輛,當夜出城,逃奔西戎。
晉厲公重賞甲士,命將三郤尸首號令朝門,三日后方許收葬;郤氏之族,在朝為官者,盡命罷歸田里。眾臣見一日間陡生奇變,無不驚震。晉厲公見此,又安撫欒書及荀偃。
晉厲公:郤氏無君,我故伐之。二卿切勿因被執(zhí)而以為辱,請安心歸位就職。
欒、荀二人再拜稽首:國君討伐有罪,卻免我二人之死,如此大恩,臣焉敢懷怨?
厲公信以為實,不再以二臣為意。乃封胥童為上軍元帥,以代郤錡;夷羊五為新軍元帥,以代郤犨;清沸魋為新軍副將,以代郤至。楚公子熊茷舉報郤氏有功,命釋放回國。
欒書、荀偃羞與胥童等人同事,自此稱病在家,杜門不出。
厲公八年,閏十二月乙卯日。
晉厲公出游,到大夫匠驪氏家中,上軍元帥胥童陪同。
匠驪氏者,乃晉厲公外嬖,極受寵幸,家在太陰山之南,離絳都二十余里。厲公游獵于此,樂而忘返,三宿不歸。
荀偃聞?wù)f此事,私謂欒書:昏君無道,我等稱疾不朝,豈能長得茍安?且胥童、夷羊五等人不除,恐三郤之禍,不旋踵便至我族!我等手握兵權(quán),寧死此等宵小之手耶?今昏君在外,兵不過五百;你我但行不測,別立賢君,誰敢不從?
欒書嘆道:我家世代忠于晉室,今萬不得已,只可為弒逆之事矣!
于是二人議決。
欒書下令:命牙將程滑,以狩獵為名,率車五十乘,甲士八百隨從,出離都城,伏于太陰山左右。若遇車馬到至,不論來者何人,立即誅殺,提頭來見!
程滑:喏,末將領(lǐng)命!
欒書遣走程滑,自與荀偃二人,乘單車出城,到至匠驪氏莊園,謁見厲公。
晉厲公:二位賢卿不在都中,到此何為?
欒書:楚公子熊茷寄密書來,說楚王欲報前番傷目之恨,將起大兵來伐。主公三日不歸,臣民失望,眾卿特命臣二人來此,迎駕還朝。
厲公聞?wù)f楚軍來伐,不疑有詐,急命起駕還都,使胥童率軍三百前導(dǎo)。
胥童領(lǐng)命,引軍先發(fā),行至太陰山下。忽然一通鼓響,伏兵大起,程滑當先攔住。
胥童:狗奴!也不看我是何人,你敢造反耶?
程滑:某奉元帥之命,特來討反叛逆賊!
上前只一戟,便將胥童刺死,倒在車中。余眾見此,皆都驚散。厲公自后趕至,見狀大驚,未等開口,早被欒書、荀偃左右執(zhí)住,擒下車來,囚于程滑軍中。
晉厲公見此,不由長嘆:悔不聽長魚矯之言,乃有今日!你二人休道三郤已死,便敢謀反,尚有其他公卿,須容你兩家不過!
欒書聞言點頭,對荀偃道:主公此言不差。范、韓二氏若聞我等為逆,恐有異言。宜假君命召至,迫其同謀方可!
荀偃稱善,乃遣使回城,分召士匄、韓厥出城,前來見君。
士匄對來使道:主公若有要事,可回朝召集眾卿商議,何必非要召至城外!
韓厥:你實話告我,主公今在何處,所召何人,欲議何事?(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