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城內(nèi),長樂宮中。
伍子胥聞?wù)f吳王欲興兵伐齊,嚇一大跳,急忙諫阻。
伍員:既今齊、楚兩國交聘,大王若欲伐齊,楚國本是我宿仇,豈肯坐視?則一舉得罪兩個大國;再兼越國躡我之后,則吳國危乎殆哉!
吳王:若依卿計,則如何可破齊、楚之盟?其盟若破,我則可全力伐越矣。
伍員:大王若憂齊國與吳為敵,臣有一計,可以破之。今太子波元妃已歿,未有繼室,王何不遣使求婚于齊?如其許我,則為姻親之國,化敵為盟;如其不從,伐之未晚。
闔閭從之,便使大夫王孫駱往齊,為太子波求婚。
齊景公見吳國前來求婚,因思自己已經(jīng)年老,止有幼女少姜未嫁,不忍遠(yuǎn)適吳國。
大夫黎彌見此,恐因此得罪吳國,急以利害勸之,景公只得許婚。于是王孫駱還報,吳王甚喜,復(fù)遣其為使,納幣于齊,迎娶齊女歸國。
少姜當(dāng)時尚在年幼,不知夫婦之樂。與太子波成婚之后,因思遠(yuǎn)在千里之外,且又水土不服,只是想念父母,日夜號泣,不久便即抑郁成病。
吳王闔閭聞而憐之,乃命改造北門城樓,名曰望齊門,令少姜日游其上。少姜憑欄北望,不見齊國,悲哀愈甚,其病轉(zhuǎn)增危重。臨終之前,因密囑丈夫太子波:妾聞虞山之巔,可見東海,乞葬我于此,倘魂魄有知,庶幾可望見齊國!
當(dāng)時囑罷,便即身死,香銷玉殞。太子波悲痛不勝,奏聞父王,乃依少姜所請,將妻葬于虞山頂上。今虞山有齊女墓,又有望海亭,便緣于此典。
太子波卻也是個情種,此后憶念齊女不已,未幾亦卒,死時正當(dāng)壯年。
闔閭悲哀不勝,葬罷太子,欲于諸公子中另擇可立為嗣者,意猶未定。
太子波前妃所生長子夫差,年已二十六歲,聰明多智,人材英偉。因父親已死,欲繼立為嗣,便來私見國相伍子胥道:我乃嫡長孫,欲立太子,只在相國一言!
伍子胥入見吳王:立子以嫡,則亂不生。太子雖不永祿,見有嫡孫,可承王嗣。
闔閭猶豫:夫差愚而不仁,恐不能奉吳之統(tǒng)!
伍子胥:夫差信以愛人,敦于禮義。中原禮制,父死子代,經(jīng)之明文,又何疑焉?
闔閭嘆道:寡人聽子,卿善為輔之!
遂納伍子胥之諫,終立夫差為太孫。夫差喜不自勝,為此再三感謝子胥。
周敬王二十四年,闔閭親自領(lǐng)兵出征,南下伐越。留國相伍子胥與太孫夫差守國,自引伯嚭、王孫駱、專毅諸臣,選精兵三萬,望越國進(jìn)發(fā)。
越王勾踐聞報,亦親自督師出征,以諸稽郢為將,靈姑浮為先鋒,疇無余、胥犴為左右翼。兩軍遇于檇李,正是當(dāng)年兩國交鋒之處。于是吳北越南,相距十里,各自安營下寨。
來日列陣交鋒,激戰(zhàn)十合,各有損折,不分勝負(fù)。勾踐望見吳陣隊伍整齊,戈甲精銳,乃使大夫疇無余、胥犴,督率敢死之士,各持長槍大戟,來往沖突吳軍。
吳軍戰(zhàn)陣堅如銅墻鐵壁,又有弩手射住陣角,越軍敢死之士沖突三次,俱不能入。
越王勾踐立于高阜觀陣,見吳師難勝,不由大憂,手足無措。
戰(zhàn)至天晚,雙方各有殺傷,不分勝負(fù)。
諸稽郢使人馳至陣前,向吳師帥旗下高叫:今日天晚,各自收兵,來日再戰(zhàn)若何?
吳王闔閭聞之,便使伯嚭派人上前答話:如此各自鳴金,不可偷襲!
于是雙方鳴金,各自收兵還營。諸稽郢安頓巡哨已畢,來至中軍大帳,見越王勾踐面布愁云,眉鎖重山。因上前參見:勝負(fù)未分,國君何憂?
勾踐:今日不能破壘,我軍士氣已衰,來日復(fù)當(dāng)奈何!
諸稽郢:今營中有當(dāng)死罪囚三百,既必死于陣后,可不使其死于陣前,為國立功?
勾踐聞言大悟,乃命諸稽郢連夜前去安排,當(dāng)夜無話。
次日清晨,兩軍出營列陣,擊鼓傳命,預(yù)備決戰(zhàn)。
諸稽郢忽命傳令官:發(fā)出旗號,依計行事!
傳令官領(lǐng)命,遂登將臺,揮動令旗。只見旗門開處,越軍陣中忽奔出三百赤膊壯漢,至吳軍陣前二十步而止,分為三行站立。吳軍不知何意,只可注目呆看,觀其舉止。
越國赤膊軍列隊完畢,俱都自腰間各拔短刀,飛快雪亮。第一排百人隊齊聲叫道:越王得罪上國,我等愿死,以謝吳王!
話音剛落,鋼刀皆都自刺入腹,當(dāng)即倒地。
吳兵甚以為怪,皆注目而觀,不知其何故。
第一排越囚尚未全死,各在地上輾轉(zhuǎn)哀號之際,次排百人跨步上前,離吳軍只有五步,齊聲大叫道:我等愿死,以謝吳王!
各將鋼刀自刺心窩,當(dāng)即倒地便死,血流遍地,淹及吳軍腳踵。吳人大為驚恐,皆往回縮腳,陣角開始松動。
第三排越國死士再次跨步上前,距吳軍兩步立定,高聲大叫:我等愿死,以謝越王!
說罷各舉鋼刀,齊向頸中一勒。頸上動脈血管切斷,其血如箭,皆都噴到吳軍臉上,。吳軍五官皆被糊住,睜不開眼,皆都不由自主,往后便退,一時陣角大亂。
卻不知第三排越國死士臨終高呼,將“以謝吳王”改作“以謝越王”,便是進(jìn)軍暗號。
越王勾踐聞之,便命擊鼓鳴號。
鼓角響處,疇無余、胥犴帥各率死士,呼哨而前,沖入?yún)顷嚒9篡`親統(tǒng)大軍繼進(jìn),右有諸稽郢,左有靈姑浮,沖開吳陣,左沖右突,直奔吳王闔閭王旗而至。
吳兵陣角已亂,復(fù)經(jīng)越王引軍親自沖殺,便即潰亂,不復(fù)成陣。越將靈姑浮驅(qū)車在前,只望著對方王旗麾蓋奔至,卻好正遇著吳王車駕。
靈姑浮大喜,奮起神勇,只一戟刺倒吳王左御,復(fù)一戟刺倒車右。吳王大驚,急令御者調(diào)轉(zhuǎn)馬頭,預(yù)備逃走。靈姑浮撇卻大戟,抽出佩刀,踴身跳上吳王戰(zhàn)車,揮刀便砍。
闔閭叫聲啊呀,身子望后便倒。右足自然蹺起,正好迎著飛來利刃,被削個正著。
便聽嗤地一聲輕響,繼而一聲慘叫。原來那鋼刀來勢甚猛,早已斫下吳王兩根腳指,連帶半截腳掌。
靈姑浮一刀未中要害,暗叫可惜。剛欲再砍,耳邊有人大喝:越狗,休傷我主!
話音未落,一桿長矛伸將過來,將靈姑浮手中鋼刀磕飛。
吳王忍痛睜眼,見是愛將專毅到來,急叫:愛卿休要顧我,先殺此賊!
專毅應(yīng)諾,回手一戟,來挑靈姑浮。
靈姑浮手中已無兵器,不敢支吾,急順敵刃來勢仰身,一個倒毛筋斗翻下王車,回到自己戰(zhàn)車,綽起大戟,復(fù)來擒殺吳王。
專毅一戟退敵,眼見主公身被重傷,急立住大戟,來扶吳王。
便在此時,靈姑浮大戟已到,戟尖只在專毅背心里弄影。
吳王驚叫:賢卿小心!
專毅將身一扭,躲開要害,肋下鎧甲已被掠開,戟尖入肉三寸,血染征袍。
經(jīng)此瞬息耽擱,吳軍已自猝不及防中反應(yīng)過來,開始反擊。
王孫駱見王旗傾倒,料知吳王有失,引領(lǐng)衛(wèi)隊及時趕到,救出吳王及專毅。
靈姑浮見成混戰(zhàn)之局,己方大將皆未聚集,不敢緊迫,由是下車,揀起吳王所失半只腳掌,一只鞋屨,收兵回去獻(xiàn)功。
吳軍雖然善戰(zhàn),但見國君重傷,群龍無首,于是四散而逃;復(fù)被越兵自后掩殺一陣,死者過半,經(jīng)歷從來未有大敗。
闔閭被救回營,因傷重難耐,急命班師回國,留下重兵斷后,以御越國追兵。
勾踐聞報吳軍撤退,下令不許窮追,于是吳軍殘軍得脫。
吳王回至本國境內(nèi),因失血過多,死于行軍途中。臨終遺囑,命孫兒夫差為己報仇??蓢@一代雄主,只因窮兵瀆武,用兵不息,致有此禍。
伯嚭等人護喪而歸,與伍員共立太孫夫差即位。
夫差成服嗣位,為祖父治喪,卜葬于破楚門外海涌山。
于是穿山為穴,以專諸所用魚腸劍殉葬;并劍甲六千副,及金玉玩物充牣墓中。下葬已畢,夫差忽然下令,命盡殺修墓工人,為父殉葬;諸卿進(jìn)諫求情,皆都不允。
伍子胥此時看破夫差本性,方才吃驚不小,就此悔恨不及,心中暗道:夫差意狠心毒,絕非常人可比。先王識人之能,我不及也!
三日之后,有人望見吳王下葬之處,有白虎蹲踞其上,因名其山曰虎丘。
專毅傷重亦死,附葬于山后,今不知其處。
夫差既葬其祖,乃命伍子胥練兵太湖,為報仇計。
又使侍者立于庭中,每見自己出入,必呼名問道:夫差!爾忘越王殺爾之祖乎?
夫差必流泣答道:誓不敢忘!
吳王矢志報仇之事,有人報入越國。越王勾踐聞報,問計于群臣。
范蠡奏道:吳國兵馬,甲于天下。越國弱小,若與吳國為仇作對,必得人才。
勾踐:賢卿之外,天下尚有出色人才乎?
范蠡:臣舉一人,乃楚國郢都人氏,今隱居會稽山下,名曰文種,表字會,號子禽,實為安邦定國大才,并善扶困救危,行事往往出人意表。
勾踐聞而大悅,遂使范蠡致書喚至,亦拜為大夫。自此文種參贊國事,范蠡掌管軍政,二人一文一武,便為越王左膀右臂。
范蠡因聞吳王夫差使伍子胥為將,練兵于太湖,亦與越盈加緊練兵。
周敬王二十六年春,吳王夫差除喪,告祭太廟,舉傾國之兵伐越。
夫差親征,使伍員為將,伯嚭副之,取道太湖南下。
越王勾踐聞?wù)f吳王來伐,聚集群臣計議,便欲出師迎敵。
范蠡奏道:吳君矢報祖仇,志憤力齊,兵鋒正銳,恐不可當(dāng)。我宜斂兵據(jù)險,堅守為上。
文種奏道:臣聞夫差志盈氣傲,莫若卑詞請成,以滅其怒,俟其兵退,自后擊之。
勾踐道:何示弱如此!闔閭且死于我手,況其孫乎?伐而不戰(zhàn),以我為怯也。
于是不聽范蠡、文種勸諫,悉起國中丁壯,得三萬人。乃命胥犴為將,仍以靈姑浮為先鋒,自統(tǒng)中軍,迎吳軍于椒山之下。
兩軍對壘,夫差以鞭指越王而罵:老奴!今不殺汝,誓不回軍。
勾踐大怒,亦回罵道:孺子!今必將你首級留此,以示眾于越人。
二人言語不合,遂命擺鼓交鋒。
初合戰(zhàn)陣,吳兵退卻,夫差返車狂奔,折損百十將士,也不回顧。勾踐大喜,不顧范蠡勸阻,趨利直進(jìn),沿江而追,直入夫差埋伏,水陸并起,圍裹上來。
夫差棄車上船,親自秉桴擊鼓,激勵部眾。三軍將士勇氣十倍,攻擊愈急,勾踐漸漸不支。忽聽江上喊聲大作,鼓聲如雷,原來是文種帶領(lǐng)水軍溯流殺至,將越王接至船上。
由是兩軍由陸戰(zhàn)轉(zhuǎn)為水戰(zhàn),更增險惡。
正激戰(zhàn)之間,將近午時,江湖上忽然北風(fēng)大作,波濤洶涌,猶如水墻,拍向越軍。吳將伍子胥與伯嚭各乘余皇大艦,順風(fēng)揚帆而下,且命軍士順風(fēng)放箭。
吳軍俱用強弓勁弩,箭如飛蝗攢射,越兵頂風(fēng)迎戰(zhàn),如何抵?jǐn)??于是大敗,返舟而走。先鋒靈姑浮舟覆溺水而死,主將胥犴中箭身亡,越兵殺死溺亡,不計其數(shù)。
勾踐一路狂奔,直至固城方才停下腳步,上山扼險自保。夫差率兵大至,圍裹數(shù)重,命絕汲水通道,言于眾將:不出十日,越兵渴死,我大仇可得報矣。
未料那固城山頂之上,自有靈泉如涌,下流成溪;溪中有魚,取之不盡。勾踐便命捕魚數(shù)百,遣使下山饋贈吳王,以示飲食不絕。
吳王大驚,遂解其圍,只命強攻山口。勾踐留范蠡堅守山口,自與文種率引殘兵,自后山潛行而走,間道奔至?xí)?。檢閱所余兵馬,只剩五千余人。
勾踐:越國三十年來,未嘗此敗。悔不聽范、文二卿,以至于此!
文種:事已至此,悔也無用。如今請成求和,猶可及也。
勾踐:吳王懷其祖父大仇而來,必要以報;況大勝之余,滅我越國猶如反掌之易,如何肯許成談和?
文種:不然。吳王沾沾自喜之輩,凡事淺嘗輒止,不求徹底;太宰伯嚭貪財好色之流,且忌功嫉能,與伍員同朝,而志趣不合。吳王晚輩后生,今用其祖父老臣,常畏事子胥,而昵于伯嚭。王若許臣攜帶重寶,私詣太宰之營,結(jié)其歡心,與定行成之約,則太宰言于吳王,無不聽從。和約若成,子胥雖知而阻之,亦無及矣。
勾踐:卿見太宰伯嚭,將以何為賂,能使其許我之成?
文種:聞?wù)f夫差壯年,最喜女色;伯嚭老矣,只愛珠寶。有此二物,必許我成。
勾踐信然其計,乃遣文種還至都城,請王妃遍搜越宮,選出絕色少女八人,盛其容飾;復(fù)加白璧二十雙,黃金千鎰,裝載兩車,夜造吳軍左營,求見太宰。
伯嚭暗道:越使夜至,必有所獻(xiàn)!
乃命召入。
文種入帳跪拜:寡君勾踐年幼,不能善事大國,以致獲罪。今悔恨無及,愿舉國請奉吳王為主,因知太宰巍巍功德,言無不納,故命臣叩首轅門,借重美言。
伯嚭冷笑:越國旦暮且破,國中所有,皆都?xì)w吳,我又何必貪你小賄?
文種笑答:越兵雖敗,尤有萬夫以保會稽。戰(zhàn)而不捷,將盡焚庫藏,保越王竄身異域,以圖楚王復(fù)國之事,安得遽為吳有?即使為吳盡有,然大半歸于王宮,太宰同諸將不過瓜分一二。孰若主成,使寡君委身太宰,則越國春秋貢獻(xiàn),未入王宮,先入宰府!
伯嚭聞言有理,不覺點頭微笑。
文種見此,便命八名美人入帳,指而言道:此八女出自越宮,民間更有美于此者。寡君若蒙赦宥,當(dāng)竭力搜求絕色,以備太宰掃除。
伯嚭大笑而起,執(zhí)文種之手:文大夫舍子胥右營而趨左,必以某無乘危害人之意。卿若有膽略,可隨某夜見吾王,以決其議。
遂盡收所獻(xiàn),引文種同造中軍,來見夫差。
伯嚭留文種在帳外,自己先入,備道越王勾踐使文種請成之意。
夫差:寡人與勾踐有不共戴天之仇,豈有言和之理?
伯嚭:兵者兇器,可暫用而不可久。越雖暫敗,國中尚有萬余精卒。背水一戰(zhàn),勝負(fù)之?dāng)?shù)未知。今其君請為吳臣,王妃請為吳妾,寶器珍玩,盡掃于吳;勾踐乞于王者,僅存宗祀而已。受降以厚實,赦罪以顯名;名實俱收,吳可伯于諸侯。必誅勾踐,孰若得其國?
夫差細(xì)思伯嚭之言,由怒轉(zhuǎn)喜,乃命文種入見。
文種聞?wù)f命進(jìn),以手加額:越國得存矣。
遂入帳叩拜,膝行而前,態(tài)度卑遜至極。
夫差:勾踐既請為吳臣,則須從寡人入?yún)?,可否?p> 文種:既為臣妾,死生在君,敢不服事左右?
伯嚭:既勾踐夫婦愿來吳國,則大王名雖赦越,實已得之矣。
夫差大喜,乃許其成,命伯嚭與文種簽訂盟約,加用璽印。文種再拜,于是約成。
伍子胥夜來未睡,持戈巡營。忽聞太宰伯嚭引陌生人夜入王帳,便覺不妙,遂趨至中軍,直入王帳。見伯嚭同一位大夫立于王側(cè),因不識文種,指而問道:此子何人?
伯嚭答道:越子之使,大夫文種是也。
子胥聞言怒氣盈面,遂不理伯嚭,轉(zhuǎn)問吳王:越使其來為何?既為國使,因何不白日見王?兩國交鋒之際,許敵國之使夤夜入于王帳者,必為間諜之事。
吳王陪笑:相父休惱。文大夫本是日間前來,先見太宰求成言和;太宰待以饗宴,飯后來見寡人,非為間諜之事也。
伍子胥道:既如此,大王已許越國求和之議乎?
夫差無法避諱,只得答道:已許之矣。
伍子胥聽罷,直氣得面紅耳赤,怒發(fā)沖冠。連瞪伯嚭幾眼,努力平復(fù)胸中恨怨,高聲叫道:此議絕計不可!大王可先殺越使文種,再罷伯嚭之職,問其通敵之罪。臣來日親提三軍,往會稽山下,必擒勾踐,平滅越國,以報先王大仇,有何不可!
吳王夫差臉色更變,伯嚭羞惱成怒。文種倒退幾步,靜觀其變。
過得片刻,夫差言道:自齊桓、晉文、秦穆、楚莊以來,諸侯凡圖伯業(yè),罕有滅人之國,殺人降君者。相父專欲殺君滅國,不亦過耶?
子胥答道:越與吳相鄰,有不兩立之勢,吳不滅越,越必滅吳。夫秦、晉之國,我攻而勝之,得其地不能居,得其車不能乘,故可許成。如攻越而勝之,其地可居,其舟可乘,此社稷之利,不可棄也。況先王大仇,若不滅越,何謝立庭之誓?
最后一問,吳王夫差便即語塞,不能對答。
伯嚭見吳王受窘,上前反駁:相國之言誤也。先王建國,水陸并封,吳、越宜水,秦、晉宜陸。若以其地可居,其舟可乘,謂吳、越必不能共存;則秦、晉、齊、魯,皆乃陸地之國,其地亦可居,其車亦可乘,彼四國者,何不并而為一?若謂先王大仇,必不可赦,則相國仇楚更甚,何不遂滅楚國,而許其和?今越王夫婦皆愿服役于吳,視楚國僅納羋勝,更不相同。相國自行忠厚之事,而欲王居刻薄之名,我謂忠臣,當(dāng)不如是也!
夫差聞言喜道:太宰之言有理,相國且退。
伍子胥返身便走,臨出帳門嘆道:悔不聽被離之言,與此佞臣同事!
恨恨不絕,步出幕府。
文種屏氣肅立傍側(cè),聽聞伯嚭一番言語,暗挑大指:此人真乃世之奇才,辯駁恢宏,非常人可及。但此非其心中所思,乃珠寶美女,在其腹中發(fā)言也,尤其難得,尤其難得!
伍子胥憤憤出帳,大夫王孫雄迎面走來,驚問:相國如此懷恨,卻因何事?
子胥不答,只顧自嘆:越國十年生聚,再加十年教訓(xùn),不過二十年,吳宮為沼矣。
王孫雄聞而愕然。伍員含憤,自回右營。
伍員去后,夫差頓覺渾身輕松,便問越王夫婦入?yún)侵凇?p> 文種答道:寡君蒙大王赦罪,必歸國悉斂玉帛子女,以貢于吳。愿大王稍寬其期,寡君焉敢負(fù)心失信?
夫差許之,遂遣王孫雄隨文種同至越國,催促勾踐夫婦早日起程;又命太宰伯嚭引兵一萬,屯于吳山以候。如勾踐五月不至,便進(jìn)兵滅越。
安排已畢,夫差便與伍員班師回吳,等候越王勾踐夫婦前來吳宮為奴。因見伍員氣憤不已,遂撫慰道:如此殺父大仇,若能使于身前,時常戲侮,豈非甚于一刀誅之?
伍子胥氣沖牛斗,只是不答。夫差卻為自己所編理由所感,大為得意。
文種既蒙饒過越王不殺,遂與王孫雄到至?xí)缴希貓笤酵酰撼忻蓞峭醮蠖?,已許我班師,今遣大夫王孫雄監(jiān)督行成。更有太宰伯嚭,屯兵江上,專候我王過江入?yún)牵?p> 勾踐點頭,向王孫雄稱謝,乃還越都,收拾庫藏寶物,搜括國中美女,同王妃啟行。
群臣相送,勾踐泣道:孤承先人基業(yè),椒山一敗,遂至國亡家破,千里而作俘囚。不知此行,何日方是歸期!
于是祭祀宗廟,辭祖而行,群臣送至浙江之上。范蠡具舟固陵,迎接越王。
文種舉觴祝道:皇天祐助,前沉后揚;禍為德根,憂為福堂。威人者滅,服從者昌;王雖淹滯,其后無殃。君臣生離,感動上皇;眾夫哀悲,莫不感傷。臣請薦脯,行酒二觴!
越王飲盡觴中之酒,淚流不止。
文種復(fù)進(jìn)言道:昔成湯囚于夏臺,創(chuàng)殷商六百年基業(yè);文王系于羑里,開姬周之業(yè),至今五百余年,社稷未墮。齊桓公奔莒,晉文公亡翟,后皆一舉為伯。夫艱苦之境,天之所以開王伯也;王善承天意,自有興期,何必過傷,以自損其志哉?
勾踐仰天嘆息,舉杯無語。
范蠡進(jìn)言:臣聞居不幽者志不廣,形不愁者思不遠(yuǎn)。古之圣賢,皆遇困厄之難,蒙不赦之恥,豈獨君王?又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主上有去國之憂,臣吳之辱,我浙東之士豈無豪杰,與主上分憂擔(dān)辱者乎?
于是自請隨主赴吳,分擔(dān)君憂,保護越王安全;文種自請留守國都,安撫四境,率領(lǐng)百姓生聚教訓(xùn),足備耕戰(zhàn),以使富國強兵。
太宰苦成、行人曳庸、司直皓進(jìn)、司馬諸稽郢、司農(nóng)皋如、太史計倪眾臣,皆都自陳職責(zé),且指浙江之水設(shè)誓,必以上大夫文種為首,治國理民,強兵實庫,不使有失。
越王見此,胸襟大為舒展,舉酒言道:孤雖入北國,為吳窮虜;然有諸卿懷德抱術(shù),各顯所長,以保社稷,經(jīng)營越國,孤復(fù)有何憂?
把酒話別,留文種與眾大夫守國,獨命范蠡偕行。遂登船徑去,再無返顧。
越王夫人坐在船上,據(jù)舷而哭,淚水不絕。忽見江面上烏鵲翻飛旋舞,自空中俯啄江渚之蝦,意甚閑適。夫人感懷,因作《鳥鵲歌》道:
仰飛鳥兮烏鳶,凌玄虛兮號翩翩。集洲渚兮優(yōu)恣,啄蝦矯翮兮云間。
啄素蝦兮飲水,任厥性兮往還。妾無罪兮負(fù)地,有何辜兮譴天。
帆帆獨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心惙惙兮若割,淚泫泫兮雙懸。
彼飛鳥兮鳶鳥,已回翔兮翕蘇。心在專兮素蝦,何居食兮江湖。
徊復(fù)翔兮游颺,去復(fù)返兮于乎。始事君兮去家,終我命兮君都。
終來遇兮何辜,離我國兮去吳。妻衣褐兮為婢,夫去冕兮為奴。
歲遙遙兮難極,冤悲痛兮心惻。腸千結(jié)兮服膺,于乎哀兮忘食。
愿我身兮如鳥,身翱翔兮矯翼。去我國兮心搖,情憤惋兮誰識。
其歌悲惋凄惻,舟中之人皆不能抑,一面唱和,一面淚水長流。
越王聞聽此歌,心中凄楚,臉上強笑,口中安慰夫人:孤高飛有日,卿其何憂!
既入?yún)墙?,見太宰伯嚭,先以金帛女子獻(xiàn)之。越王深謝覆庇之德,伯嚭一力擔(dān)承,許保其夫婦遲早返國,越王之心稍安。
范蠡滿腹道家奇術(shù),一眼便即看透伯嚭性格,于是按方抓藥,依其脾性,盡心結(jié)納。
伯嚭大喜,返吳路上,只數(shù)日功夫,便與范蠡成為莫逆之交。由是押送越王至于姑蘇,入宮登殿,引見吳王夫差。
勾踐夫婦伏于階下待罪,范蠡自將寶物女子,開單呈獻(xiàn)。
越王再拜稽首:東海役臣勾踐,不自量力,得罪上國,罪孽深重。大王憐赦深辜,使執(zhí)箕帚,誠蒙厚恩,不勝感戴。
夫差一面觀看禮單,一面洋洋答道:寡人若念先君之仇,子今日絕無生理。
勾踐叩首:臣實當(dāng)死,惟大王憐之。
伍子胥當(dāng)時位列朝班,見吳王心懷憐憫,有欲赦免越王之意,不由大急,遂出班奏道:勾踐為人機險,今為釜中之魚,故巧言令色,求免刑誅。今日若不明誅其罪,一旦他日得志,便如放虎歸山,不復(fù)可制矣。
夫差聞言不悅:孤聞伐人之國,不過使服。若誅降殺服,禍及三世。孤非愛勾踐不誅,恐見咎于天道耳。
太宰伯嚭:子胥為人,懷恨彌深。比如鞭尸棄骸,實非忠恕之道。且只明于一時之計,不知長久安國之道。大王至論,誠仁者之言,必得天帝之祐也。
夫差聞言大喜,連連稱是。子胥見吳王偏信伯嚭佞言,憤憤而退。
畫外音:夫差不殺勾踐,并非是忘祖父大仇,只為圖謀霸主,不欲背負(fù)滅國殺君之名,以免失天下諸侯之望。于是盡受越國貢獻(xiàn)之物,復(fù)使王孫雄于祖父闔閭墓側(cè)筑一石室,將勾踐夫婦囚入其中,去其衣冠,蓬首垢衣,執(zhí)養(yǎng)馬之事。此等羞辱,對于一國之主而言,生不如死。則夫差之狠毒,勾踐之隱忍,皆在同時同地,得以淋漓盡致體現(xiàn)。
勾踐夫婦在吳都姑蘇苦熬受辱,其實若逢烈性之人,早已自殺,不致茍活,這也是夫差不欲親手誅殺吳王本意。未料勾踐忍辱能力非常,實出夫差意料之外。更兼幸有伯嚭既受文種重賄,時常差人私饋食物,亦使勾踐夫婦至餓死。
吳王每次駕車出游,皆要勾踐親執(zhí)馬楱,步行車前。吳人皆指指點道:“此越王也!”勾踐低首斂眉,故作不聞而已。
鏡頭轉(zhuǎn)換,按下江南,復(fù)說中原。
便在越王勾踐夫婦與大夫范蠡,在吳國服役受苦之際,時至魯定公十五年,孔子五十七歲,離開衛(wèi)國,回到故鄉(xiāng)曲阜,居于魯國。
曲阜城南有村名曰馬灣,村西頭有廟??鬃釉诖酥v學(xué)數(shù)日,然后離去。村民知此事者,將其廟改稱《圣人祠》,后又更名圣人廟,并在正殿設(shè)置圣人樓閣。
此年子貢二十六歲,為魯國大夫。邾國隱公來朝見魯定公,子貢陪侍在場。
見邾隱公高仰其首,獻(xiàn)寶玉給魯定公。魯定公則低垂其首,將寶玉接過。
邾子去后,子貢對賓客說道:重、邾二君,皆將死矣。
賓客驚問:何以知之?
子貢:禮者,關(guān)乎生死興衰。魯公與邾子皆不依禮,行為昏亂。邾子高視獻(xiàn)玉,此謂驕;魯公低首俯視,此謂頹。驕則戰(zhàn)亂不遠(yuǎn),衰頹預(yù)兆疾病。魯公恐先死,邾子繼其后。
不出四月,魯定公果死,邾國繼而發(fā)生內(nèi)亂,邾隱公亦亡。
賓客見此,皆謂子貢近乎圣人??鬃勇勚?,卻嘆息道:不幸之事,便說中又有何用?子貢是饒舌之人也。
魯定公在位十五年薨逝,子姬蔣即位,是為魯哀公。同年四月,衛(wèi)靈公薨逝,公孫輒即位,是為衛(wèi)出公。趙鞅差陽貨送太子蒯聵回國,出公欲讓位與父,衛(wèi)國卿大夫及國人不從,發(fā)兵攻擊蒯聵。蒯聵入宿邑自保,亦稱衛(wèi)君,父子分庭抗禮十二年。
孔子見此,離衛(wèi)去陳,子貢從游。
魯哀公元年春,楚昭王發(fā)兵攻蔡,將蔡國遷至江、汝之間。蔡昭侯向吳國告急,吳王夫差命蔡昭侯遷都近吳,以便援救;蔡昭侯立即答應(yīng),并請吳軍入國,相助遷都。蔡人大嘩,不肯答應(yīng)。昭侯殺公子駟立威,遷都州來(今安徽鳳臺)。蔡人哭墓而遷,怨恨昭侯開門揖盜。兩年之后,國中大夫雇傭刺客蔡利刺殺昭侯,公子朔繼位,是為蔡成侯。
魯哀公三年,孔子六十歲,自謂六十而耳順。
因過鄭國至陳,在新鄭與弟子走散,獨自在東門等候弟子來尋,呆若木雞。
鄭人好奇圍觀,指指點點,不知是何國落魄老大夫,至于本地。
子路、子貢不見師尊,著急非常,見人便問,并敘孔子長相模樣。
便有見者答道:子所云夫子,未曾見過。倒在東門墻下見一老者,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chǎn)。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
子貢等聞而大喜,尋至東門,果見恩師立在那里發(fā)呆,表情遲滯,毫無昔日神采。子貢上前拜見,向老師請罪道驚,并將路人所答言之。
孔子聞?wù)f“喪家之狗”之喻,欣然大笑:然哉,然哉!果是如此,果是如此!
于是離鄭至陳,居住三年。然陳國屢遭晉、楚、吳國輪番攻伐,孔子只得倉皇逃離,率眾徒去陳往蔡。至蔡未久,卻又逢其遷都之亂,蔡昭侯被刺客所殺,葬于壽縣。
孔子經(jīng)歷連串政變戰(zhàn)亂,因仰天長嘆:時乎,時乎!丘獲罪于誰?致生此亂世。
楚昭王二十五年,楚國陸續(xù)盡滅戎蠻之國,對其遺民盡俘以歸。
便在此年,齊景公薨逝,身死之后霸業(yè)既滅。又諸子爭位,齊國再度陷入混亂。
鏡頭轉(zhuǎn)換,魯哀公五年,齊都臨淄。
荀寅、士吉射從柏人突圍,逃亡齊國,晉國八年之亂平定。
齊景公會盟五侯,將舉國之力以為賭注,全部押在中行氏及范氏身上,既然二氏慘敗奔齊,則意味景公爭霸計劃徹底破產(chǎn)。
如此打擊,齊景公本已步入暮年,如何承受?故此心灰意冷,抑郁成疾,繼而病篤。
是年夏,景公自覺不久人世,便于諸子中選嗣。因平素最喜寵妾鬻姒所生公子荼,常在后宮伏身作牛,使愛子騎之。故不顧眾臣反對,將上卿惠子國夏與昭子高張召至榻前,將幼子荼托付。(“孺子?!币徽f,由來于此。)
托孤已畢,齊景公杵臼與世長辭,終壽六十七歲。十歲登基,在位五十八年。
吳王夫差聞而大喜:齊侯既死,又廢長立幼,新君懦弱,不趁此伐之,更待何時?
伍子胥諫道:伐人之國,不乘其喪;又勞師遠(yuǎn)征,需除后顧之憂。主公若非欲伐齊,亦須先誅除越逆勾踐方可!
伯嚭聞言,不以為然,發(fā)言辯駁:相國休借公義,以報私仇。我王伐齊,絕非一年半載所能克者;長期交戰(zhàn),正需舉越國之力,為我籌措軍資。相國此時欲殺勾踐,豈非自去臂助,釜底抽薪!若依某計,勾踐非但不可殺,且宜釋放歸國,使為我大軍以備后勤。
伍子胥大怒,正欲駁斥,夫差說道:相國固然多慮,太宰亦過仁慈。我觀勾踐狡詐,范蠡多智,皆非易與之輩。伯卿可試以離間,看范蠡能為我吳國所用否?
伯嚭既奉吳王之命,命管家召范蠡至府,問道:勾踐其國已亡,夫婦并為奴仆。子乃道德之士,才絕當(dāng)世,與彼羈囚一室,豈不鄙乎?吳王欲赦先生,聘為大夫,命在下勸子改過自新,棄越歸吳,未知子意何如?
范蠡稽首:只恐伍相國在,在下無命立于吳國朝堂。(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