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汀隨意地?fù)P起手，五指張開，厚重的木門無聲地打開了。
霍貝努撇了撇嘴——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驚訝或羨慕，背負(fù)雙手，大搖大擺地走進園長辦公室。
奧斯汀緊隨其后，張開的手掌在背后劃出美妙的軌跡。木門又無聲地關(guān)上，棕紅色的表面浮起一層幾不可見的光華。
霍貝努徑直走到辦公桌后面的椅子上，抬起雙腳放在桌子上?！白雷硬诲e，椅子軟?！彼附徊?，嘴角閃著狡黠的光，笑嘻嘻地望著奧斯汀。
“你……”奧斯汀覺察到自己的嗓音有些緊張，透著期待，干咳一聲，調(diào)整情緒，問道：“你真的是……”
他驀然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與先知的談話，那幾個字在他的心中似乎成了某種禁忌般的存在。
“你希望我不是那個人，還是害怕我不是那個人？”
說不清原因，面對霍貝努，奧斯汀感到一股莫名的壓力，一股他面對普萊費泰克時也不曾感覺到的壓力。
他還生出古怪的錯覺，眼前的少年仿佛穿越無盡的時空，從未知名的地方而來，身上既有新生兒般年輕而陌生的氣息，又有萬古大山般滄桑而熟悉的氣息。
他深受困擾，恍如置身虛無的幻境。
“尊敬的園長大人，我在問你問題，你為什么不回答我呢？”
奧斯汀自幻境中回過神，不偏不倚對上霍貝努黑色的眸子。他覺得他在霍貝努的眼睛里看到一道奇異的光，情不自禁地瞇起眼睛，想要看個清楚。
那道熒熒之光拖出一條尾巴，在霍貝努的眼眸中心逆時針旋轉(zhuǎn)。一圈，兩圈，三圈……尾巴越來越長，熒熒之光越來越亮，霍貝努的眼眸好像兩團璀璨的星云，將奧斯汀吞沒其中。
“我在何處？”奧斯汀環(huán)顧四周，發(fā)覺他懸浮于亙古的虛無中，不遠(yuǎn)處是一扇絢麗奪目的光之門。
“不可能！即便他是傳說中的預(yù)言之子，可……可他畢竟是個孩子！”
他的心中激蕩著任何言詞無法形容和描述的復(fù)雜情緒。
“這次是真的？預(yù)言之子終于出現(xiàn)了？！”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打顫，臉龐濕濕的。他沖著光門跪伏在地，膜拜難以置信的奇跡。
“不要急著下定論，奧斯汀，走進去看看?！?p> 霍貝努？奧斯汀抬起頭，四處張望，但沒有看見那個孩子的身影。進去看看？進去看看！
他站起來，一道色彩斑斕的，仿佛由數(shù)不清的寶石、瑪瑙、翡翠、水晶組成的光之橋憑空出現(xiàn)在他的腳下，延伸到光門前。他毫不猶豫地踏上光橋，眨眼間便到達(dá)光之門。
近距離打量光門，奧斯汀才發(fā)現(xiàn)這座門如此巨大，如此宏偉。根據(jù)久遠(yuǎn)的傳聞，永暗深淵生有一種名為布萊肯里昂的樹木，直徑可達(dá)五百米，高可達(dá)三千米。
身為一名智者，他既不懷疑，也不相信傳聞。然而，此刻他認(rèn)為布萊肯里昂大概真的存在。
他抬頭仰望，明明看不到光門的盡頭，腦海中卻出現(xiàn)一個清晰的畫面——門楣上鐫刻著他不認(rèn)識的字，從未見過的花草和鳥獸圍繞著古樸的文字。
好奇心和求知欲作祟，他想將這些淺浮雕記下來，一陣好像要將他的腦袋從里到外撕裂的疼痛毫無征兆地襲來。
啊——，奧斯汀捂著腦袋尖叫，那些文字和花草鳥獸越來越模糊，最終消失在他的大腦皮層上。
“不要貪心，那些古文字歷經(jīng)你難以想象的歲月和時空，仍存留著禁忌神明的力量，不是你可以承受的。你稍稍休息，進到門中。記住，不要再動小心思，否則你將永遠(yuǎn)不能回到你的肉體之中！”
霍貝努的聲音再次響起，傳進奧斯汀的耳中。奧斯汀覺得怪怪的，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勁。
“是?！眾W斯汀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等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大大地吃了一驚。他沒有心思仔細(xì)琢磨這些瑣碎的細(xì)節(jié)，像噴薄而出的巖漿一樣炙熱的好奇心催趕著他。
奧斯汀深吸一口氣，不等頭疼消去，急匆匆，興沖沖地跨過光門。那道色彩斑斕的光橋隨記消弭于死寂的虛無中。
一頭渾身燃燒著黑色火焰的怪物撲向奧斯汀，他本能地調(diào)動蘊藏在各個細(xì)胞中的能量，以往那種讓感到無往而不利的膨脹感沒有如期而至。
他猛然驚醒，急忙閃避，卻來不及了。他眼睜睜地看著怪物額頭上的尖叫刺進他的胸膛，接著是覆蓋厚厚角質(zhì)鱗片的頭顱，然后熊熊火焰包裹住他的身體。
“我就這么死掉了？”
奧斯汀發(fā)覺自己還能思考，恍然大悟——那頭怪物只是幻想！
他體味到劫后余生的釋放和慶幸。他沒有察覺到的是年紀(jì)一大把、素以沉穩(wěn)、睿智和智慧著稱的他竟然像個少不經(jīng)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似的，對所見所聞既滿懷興趣，又忐忑不安，恐懼的思潮在他的心間緩緩流淌。
他收斂心神，看到形形色色的野獸與怪物從前方大地的裂縫處涌出來，數(shù)不勝數(shù)，不計其數(shù)，直奔他而來。盡
管已經(jīng)知道這全是幻想，他還是生出沉重的無力感和濃濃的驚懼。強忍著恐懼，他轉(zhuǎn)身觀察這些怪物的目的地，或者說目標(biāo)——他隱約感到它們可不是在遷徙。
殘肢斷骸飛起又落下，五臟六腑拖在地上，驚恐的眼珠，飛濺的腦漿，殷紅的鮮血猶如一片片被狂風(fēng)摧殘的玫瑰花瓣……
奧斯汀的胃一陣痙攣，捂著肚子嘔吐起來。這些被肆意屠戮、被肆意虐殺的生命是……是……是什么？
明明已推測到那些生物是什么，奧斯汀卻不愿面對。與悲痛和恐懼經(jīng)過一番抗?fàn)幒?，他抬起頭，驚喜地發(fā)現(xiàn)局勢發(fā)了翻天覆地的逆轉(zhuǎn)。
一道道耀眼的光柱轟在怪物身上，一片片呼嘯的箭矢沒入怪物的身體，一群群勇猛的斗士沖進獸群之中……奧斯汀手舞足蹈，熱淚盈眶。他忍不住張開雙臂，仰望蒼穹，眼淚自他的眼角汩汩而下。
“那是什么？”
淚水模糊了奧斯汀的眼睛，他以為自己看花眼了。他擠了擠眼睛，一只越來越清晰的眼球在他的瞳孔中越來越大！
奧斯汀明白眼前的一切皆是虛幻，卻感到真真切切的威壓。
面對那只占據(jù)整個蒼穹的眼睛，除了跪拜，他做不了任何事情。
凝視雙手之下古老的土地，他感覺到無論是奮起反擊、逐漸占據(jù)上風(fēng)的人立生物，還是殘忍暴虐、嗜血好殺的怪物化作塵埃，化為粒子，仿佛被蒸發(fā)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身上的壓迫感沒有了，奧斯汀小心翼翼地抬起頭。
那只巨大無匹的眼球沒了蹤影，混沌而嶄新的天空滿是深灰色的厚重云層，刺眼的閃電撕裂云朵，撒下轉(zhuǎn)瞬即逝的光明。
奧斯汀如夢初醒似的覺察到腳下的土地皸裂崩塌，橘紅色的巖漿從地下噴涌而出，或匯成一條條寬廣的大河，或逶迤而行，成為潺潺溪流。
他嗅到原始、狂暴、蠻荒的氣息！他像被催眠似的呆立著，茫然凝望，如墜深淵。
等他緩過神，之前的那一幕再次上演。虐殺、吞噬、潰逃、反擊……血腥殘忍、振奮激昂的畫面浮光掠影似的在奧斯汀的眼前掠過。
每當(dāng)人形生物吹響反擊的號角，憑借智慧、技術(shù)和勇氣驅(qū)趕恐怖可憎的怪物時，那只碩大無朋的冷漠眼球便出現(xiàn)在天空。
然后，萬物湮滅，世界歸零。
奧斯汀記不清這樣的圖景出現(xiàn)多少次，甚至那些人形生物和千奇百怪的野獸也變得模糊不清，只是兩個抽象的概念。
他興起一個大膽的念頭——他要看清那只眼球，將其牢牢地烙印在腦海里！
相似的悲劇再次——對奧斯汀來說，也是最后一次——上演。
奧斯汀集中全部精神，專注地凝視廣袤的蒼穹，等待著，等待著……
巨眼如期而至。
奧斯汀屏息斂氣，對抗那股好像隨時將他碾碎的威壓。
盡管沒有真實的肉體，他卻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即將崩裂、坍塌，像周圍的幻境似的化為齏粉。他咬牙堅持，迎難而上，不肯輕易放棄，誓要將那只眼球看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
不知是錯覺，亦或幻覺，奧斯汀以為那只籠罩天空的眼球動了一下，散發(fā)著神秘詭譎氣息的豎瞳轉(zhuǎn)向奧斯汀所在的位置！
這……這是……
不可能！萬萬不可能！絕不可能！
任何華麗精細(xì)的辭藻都無法準(zhǔn)確地描繪奧斯汀心中的恐懼，與那樣的恐懼比起來，浮華的言語好像腐朽衰敗的尸骨。
“我就這樣死了嗎？”
奧斯汀憶起霍貝努的叮囑，既萬分懊悔，又有幾分愉悅。
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